作为否定的解放:马尔库塞的批判理论及其逻辑归宿*

2020-12-26 20:06管月飞
关键词:马尔库塞辩证法乌托邦

管月飞

(安徽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芜湖241002)

马尔库塞似乎具有多重面孔,例如黑格尔式马克思主义者、弗洛伊德式马克思主义者、海德格尔式马克思主义者等等,这容易使人误以为其批判理论只是一个杂烩。[1]75实际上,马尔库塞的批判理论虽然在不同时期关注的重心有所不同,甚至借取的理论资源也不尽相同,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其中存在一个明显的、统一的主题,这就是人的解放,其哲学基础是否定性理论。

一、时代之恶和批判理论的新任务

作为20 世纪诸多重要事件的亲历者,马尔库塞对人的处境和命运有着深刻的洞察。对他来说,生存的盲目斗争、无休止的竞争、浪费的生产力、欺骗性的压抑、虚假的阳刚以及犬儒的兽性等等都是那个时代之恶。[2]166而批判现实社会,揭露时代之恶则是一个哲学家和批判理论家义不容辞的责任。马尔库塞认为,真正的社会批判理论必须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基础,因为正是从马克思那里才开始出现了社会批判理论。[3]41但是和那些无视新的历史事实,并且拒绝从中引出新结论的马克思主义者不同,马尔库塞不是从僵硬的教条中寻找答案,而是从变化着的现实中发现问题。

对于马尔库塞来说,新的历史事实就是德国纳粹施行的极权主义统治、苏联社会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背离,以及以美国为代表的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单向度性的形成。20 世纪30 年代,德国纳粹攫取了政权,推行法西斯独裁统治,其特点是强调一个统一的强力国家,所有的个体和群体必须加以服从。从历史上看,纳粹主义或国家社会主义都是极端民族主义的、好战的,在国际上具有进攻性,在德国还表现为极度的反犹主义。[4]102在其早期著作中,马尔库塞甚至将法西斯主义和纳粹主义的独裁主义视为极权主义的同义语,认为法西斯国家就是法西斯社会,而极权主义的暴力和极权主义的原因就来自于现存社会的结构。[5]7作为一种新的社会秩序,极权主义体系从本质上区别于所有其它形式的西方社会,因为它将市场经济置换为“一种建立在领袖——追随者模式的命令和服从基础之上的紧密结合的社会结构”。在这种秩序里,父权被国家所替代;权威具有更多的政治的和社会的精神支柱(moorings);而诸如个体、市场、家庭、宗教和传统文化这些资产阶级社会的核心也存在着明显的衰落。其结果就是,社会原子化、新型的统治以及所有传统联系的消解。总而言之,法西斯国家展示出一个流氓国家的特点,即国家机器可以任意转换于虚假的合法性和彻头彻尾的恐怖之间,自治团体被摧毁,个体被剥夺了有组织反抗的手段,并且被还原为单子,从而无助地遭受宣传、腐败和恐怖的联合攻击。[5]18

如果说德国纳粹的国家社会主义是一头吞噬一切的巨兽,那么以美国为代表的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则表现出一种新的极权主义形式,可以称之为温和的极权主义。根据马尔库塞的研究,二战后美国这样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一方面在技术理性的支配下这个社会变得越来越富有,越来越舒适,越来越体面,另一方面这个社会作为整体来说又显得不正常和非理性。[3]155因为它成功地压制了其中的反对派和反对意见,压制了人们内心中的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的维度,从而使这个社会变成了单向度的社会,使生活于其中的人变成了单向度的人。[6]译后记单向度性正是这种“铁笼式的”新极权主义社会的标志物。与旧极权主义主要依靠恐怖和暴力的手段不同,新极权主义是通过满足人的需要,实现人的自由来达到与对立面的同一的,因此更具有欺骗性和隐蔽性。例如,在发达工业社会中,工人和他的老板可以享受同样的电视节目并漫游同样的游乐胜地,打字员可以打扮得同她的雇主女儿一样漂亮,黑人也可以拥有凯迪拉克牌高级轿车,等等。[6]9马克思曾经设想,物质需要上的自由是取得其他自由的先决条件,但现在它已变成一种产生奴役的力量,因为当人们的需要被满足时,他们的批判反抗的理性就被消解了,他们变成了统治阶级的消极工具。[1]81-82马尔库塞指出,在发达工业社会中,这种需要其实只是虚假的需要,而不是真实的需要,因为它们是那些特殊的社会利益集团为了压制个人而加之于个人之上的需要。另外,现代社会带来的自由也不是真正的自由,因为它们受到无处不在的商业和政治的支配。

对苏联社会主义的研究也是马尔库塞批判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20世纪50年代,马尔库塞曾对苏联马克思主义进行研究。麦金太尔认为,马尔库塞的研究其实就是对斯大林主义,以及后期斯大林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其缺点是缺乏实例,所以“它主要研究一种学说,而不是一种社会”。[1]69麦金太尔的这个指责大体上是合乎实际的。甚至可以说,这个缺点在马尔库塞的许多著作中都存在。但是,需要注意的是,马尔库塞并不是一个严格的社会科学家,而是一位哲学家和批判理论家。对苏联马克思主义或斯大林主义的研究,只是马尔库塞试图阐释他心目中所谓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而已,因为在他看来,苏联的马克思主义根本就不是马克思主义。例如,马克思主张向社会主义的过渡是受客观的历史规律和条件制约的,但马尔库塞认为苏联当时的历史过渡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却强行到马克思主义那里寻找理论根据。另外,马尔库塞提出,判断一个社会是否是社会主义的标准并非生产力标准,而是人性标准,否则就难以解释苏联在实现工业化和国有化的过程中,因为同样追求生产率的提高而与资本主义生产的趋同化问题。与此同时,苏联还产生了一个具有特殊利益的官僚阶层,从而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的人民性主张。 在苏联,甚至连艺术也必须奉行反映现实的自然主义标准,最终丧失了其超越性。总之,苏联的意识形态已经失去了批判功能,而成为统治的工具。[3]41

要而言之,通过对德国纳粹主义、美国发达资本主义以及苏联社会主义的分析,马尔库塞得出一个基本判断,即作为现代社会的典范,以上三种社会形态虽然在来源和统治形式上各不相同,但都是工业文明的实现形式,都可以归之于发达工业社会的范畴。[7]148这些新的历史事实规定了批判理论的新任务将是一种新的解放,因为它不再是社会的解放,或者说社会政治经济结构的改变,而是人的解放,或者说人性的复归。马尔库塞的解放还包含另外一层含义,就是所谓解放也不是毕其功于一役的解放。换句话说,只要对人性的压制存在一天,解放的任务就不会完结。

二、通过否定达到解放

如前所述,无论哪种形态,现代社会都表现为某种在科学——技术理性支配下的操纵和控制的极权主义体系。显而易见,在这个过程中科学——技术扮演了重要角色。但实际上,科学——技术并不像其宣称的那样价值中立,而是变成了一种屈从于,甚至是维护现存秩序和意识形态的保守力量。马尔库塞认为,科学——技术理性在当代造成的一个后果就是使“逻各斯”(Logos)和“爱洛斯”(Eros)分离,并使前者凌驾于后者之上。而逻各斯和爱洛斯的分离,其实就是事实和价值、科学和伦理的分裂。从某种角度说,这一过程不仅是一个理性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政治的过程。因为正是通过将一切形而上学和规范性观念贬斥为胡说,并加以驱逐,科学——技术才得以确立自己的文化霸权,并成为社会统治、压迫和操纵的合理工具。由于披着科学和合理性的面纱,导致人们身陷其中却茫然不知。技术的逻各斯最终变成了奴役的逻各斯。[3]197

马尔库塞指出,科学主义将实证科学看作是解决所有社会问题的灵丹妙药,这是一种典型的单向性思维的认识论。科学——技术宣称自己是价值无涉的,而在马尔库塞看来,这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形态。[8]141相反,作为解放的批判理论并不掩饰自己的价值立场。马尔库塞提到两点:第一,人生是值得一过的,或者毋宁说,是可能值得一过或应该值得一过的;第二,在一个既定的社会中,存在着改善人生的各种具体的可能性,以及实现这些可能性的具体方式和手段。[9]Introduction就此而言,批判理论可以说既是科学,又是哲学。马尔库塞坚持哲学之于批判理论的重要性,因为在他看来,哲学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对现实进行批判。这一点早在批判理论诞生之初,明确地说,在霍克海默那里就已经表现出来了。例如,霍克海默对批判理论和传统理论加以区分,指出传统理论是现有社会秩序的产物,因此对其保持一种顺从主义的态度,而批判理论则是一种关于现存社会的否定理论。[7]120马尔库塞进一步认为,哲学的基本功能是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批判。哲学之所以能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为我们提供一种对思维结构的说明,是因为它也为我们提供一种能超越特定时间和地点以及特定思维结构的立足点。这就是说,哲学的实践虽然也受历史条件的限制,但更重要的是,哲学具有超越当下现实环境的力量。[1]7-8在黑格尔哲学中,马尔库塞发现了这种力量,它就是辩证法。

1967年7月,在伦敦举办的“解放的辩证法”会议上,马尔库塞发表了一篇演讲,其中说道:“所有的辩证法都是解放……不仅是理智意义上的解放,而且是包含心和身,包含全部人的生存的解放。”[10]可以说,正是黑格尔哲学中的辩证法,及其蕴涵的这种解放的意义启发了马尔库塞。也正是因为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发现,使他摆脱了早期研究中的杂乱,从而走上了一条理论重建之路。然而,在现实中,黑格尔哲学却因为其对日耳曼国家的赞美和颂扬,以及法西斯主义理论家的妄加歪曲,而被要求对法西斯主义的恶行负责。马尔库塞认为,这种做法对黑格尔哲学有失公允,因为黑格尔的理性主义和纳粹的非理性主义是对立的。在他看来,纳粹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应该归于实证主义,因为实证主义对抽象理性的前提的否认,实证主义在理智方法上的消极性,实证主义将概念还原为非超验的东西,恰恰表现出它与纳粹法西斯主义的理论,而不是与唯心主义哲学内部任何流派或倾向存在更为密切的血缘关系。据此,马尔库塞认为黑格尔哲学在现代的真正继承者不是纳粹主义,而是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理论。这样,他就将马克思主义理论追溯到了黑格尔,并且指出其精髓就是理性主义和作为辩证法之核心的否定性。正是这种否定性,使得黑格尔哲学区别于实证主义,甚至可以作为重建批判理论的可取资源。[11]中译本序

黑格尔的辩证法理论并非首创,因为早在古希腊时期,辩证法理论就已经产生了。但是,人们通常只是把它看作一种外在的、否定的行动,而与事情本身无关。直到康德才将辩证法提高了一大截,因为他去掉了辩证法的随意性假象,这样辩证法就被表述为理性的必然行动……这个结果,从它的肯定方面来把握,不是别的,正是这些思维规定的内在否定性、它的自身运动着的灵魂、一切自然与精神的生命性的原则。康德的辩证法揭示了理性自身的矛盾。这直接启发了黑格尔,但是黑格尔并不满意康德对理性的限制。按照他的看法,思辨的东西就存在于辩证的东西之中,因而存在于从对立面的统一中去把握对立面,或者说,在否定的东西中去把握肯定的东西。所以矛盾不应该是不可思议的,相反,矛盾的思维应该是概念的本质要素。因此,否定性构成概念自身运动的转折点,并成为辩证法的灵魂。由于在黑格尔那里,认识论和本体论是同一的,所以辩证法发生了“本体论的突破”,用黑格尔的话说,即“自然世界和精神世界里的一切特殊领域和特殊形态,也莫不受辩证法的支配”。这样,黑格尔的辩证法就从最初的概念辩证法变成了客观存在的辩证法。[12]517-518

由于强调辩证法的否定性特征,由于强调辩证法对于现存事物的作用,黑格尔哲学显然蕴涵着解放,甚至革命的积极意义。对此,马尔库塞有着深刻的洞察。也正因为这一点,他把理性和革命视为黑格尔哲学的基本精神,并将黑格尔哲学归结为否定哲学。[11]中译本序马尔库塞把实证主义和否定哲学对立起来,并对其展开激烈批评。按照他的观点,在黑格尔去世后10年内,欧洲的思想发展进入了一个所谓的实证主义时代。实证主义者认为,对于知识来说,一切事实都是等价的,事实的世界是单向度的。马尔库塞认为,所谓事实只能被理解为现象,其本质的结构则是由历史的发展来揭示的,因此本质的领域并不是静止的、无时间性的领域。[11]中译本序在他看来,实证主义哲学的目的是要反对价值批判,恢复事实的客观权威。从积极的方面看,实证主义的方法摧毁了神学和形而上学的幻想,促进了自由思维的发展。从消极的方面看,实证主义只会使思想服从于既存的事物,肯定存在的秩序。建立在实证主义思想之上的社会学就是这样一门经验科学。马尔库塞认为,在今天科学不是被迫服务于资本,就是被降为远离人类实际斗争的悠闲之物。所以,只有哲学通过抽象思维的工具担负着保证人的需要、恐惧和愿望得到实现的使命。[11]289

三、从否定到乌托邦

黑格尔的辩证法,尤其是否定性理论,虽然包含丰富的内容,但最终还是被自己编织的绝对唯心主义体系所窒息。①在对待黑格尔的辩证法问题上,马尔库塞与同为法兰克福学派成员的阿多诺不同。阿多诺认为,黑格尔的辩证法虽然重视否定(性),但是从根本上说仍然是肯定的,因为在黑格尔那里,否定只是辩证运动实现自身的一个环节,这个运动从肯定开始,经由否定,最后达到否定之否定,也即肯定。按照他的观点,否定之否定还是同一性,这是一种更新了的欺骗,是推理逻辑、最终是主观性原则在绝对上的投影。阿多诺反对同一性逻辑以及建立于其上的形而上学霸权,因为这种“制造同一”的暴力行为只会再生暴力行为想根除的矛盾。与此相对,他主张“瓦解的逻辑”,提倡“同一性中的非同一性”,要求用异质性的非同一性来清除同一性。(参见阿多尔诺著,王凤才译:《否定辩证法》,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162-182页。)这样,阿多诺就将黑格尔的肯定辩证法转变为否定辩证法,其中否定的东西直到消失之时都是否定的。(参见徐锐、杨凤:《非同一性意识: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的核心》,《中国社会科学报》第672期,2014年11月26日。)比较而言,马尔库塞虽然也强调否定性思维的重要性,但是他从未丧失对一种有可能产生积极解决办法的辩证法的最初希望。(参见Martin Jay.Marxism and Totality:the Adventures of a Concept from Lukács to Habermas,Cambridge:Polity Press,1984,p.220.)马克思正是通过对黑格尔辩证法的继承和反转而发展出历史辩证法。马尔库塞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按照他的观点,马克思的辩证法由于其性质而成为一个历史的方法,这种历史特征使得马克思的辩证法不仅包含着普遍的否定性,也包含着自身的否定性。由此,在马克思那里,辩证的过程就不仅仅是一种思维的逻辑过程,同时也揭示了现实的历史过程,从而实现了历史和逻辑的统一。马克思的辩证法使马尔库塞看到了现实变成符合人类理性的可能性,看到了现实社会朝向更加合理状态演变的内在必然,[3]71-79因为马克思的辩证法不仅具有批判性、革命性,而且具有实践性,也就是变革现实的力量。

通过将理论抽象引向社会实践,马克思终结了哲学。哲学的终结意味着哲学的退位,同时也意味着社会批判理论的开始。社会批判理论关注人的本真生存及其实现,这一点既有海德格尔哲学的存在论关切的影响,也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和实践性要求。但在马尔库塞看来,柏林和莫斯科的正统马克思主义者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其实只是一种教条式的或者所谓科学化的马克思主义,因为他们并不关心人的具体存在、处境及其选择的可能。[13]15

甚至马克思自己也未能预见到早期资本主义阶段和当代发达资本主义阶段中人的异化状况的差异。例如,马克思讨论的主要是在当时的资本主义制度下由于劳动的异化和外在化而导致的人与其本质的疏离。这与辩证法关于内容和形式相统一的论述是一致的。然而,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随着科学——技术的日益进步,许多工作都越来越智能化,体力劳动也就显得越来越不需要,越来越不经济。由于生产条件和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工人阶级也丧失了资本主义掘墓人的地位,而成为这个社会的肯定性力量。这样,作为生存斗争的传统理论也越来越贫乏,越来越无意义了。据此,马尔库塞认为当代社会主义革命将不再是传统马克思主义所要求的反对贫困和压迫的生存斗争革命,而是在精神领域中如何反对资本主义异化和心理压抑的革命。[3]218-219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为马尔库塞提供了一个解决上述问题的“药方”。弗洛伊德理论的基本概念是本能,尤其是性本能,而文明的产生被认为是建立在对性本能的压抑之上,所以文明越是发展,压抑就会越大。马尔库塞大体赞同弗洛伊德的文明压抑说,但是并不接受其悲观主义结论。他将压抑区分为基本压抑和额外压抑,认为前者对于维持生存和社会基本运作必不可少,因此是合理的,而后者则是来自于社会的附加控制。社会主义革命的实质就是把人们从额外压抑中解放出来的“本能革命”和“意识革命”。社会主义要实现的任务应该是建立在快乐原则基础上的自由社会和乌托邦,所达到的境界则应该是一种非压抑的文明。[3]220可以看出,马尔库塞关于现代社会的解放理论是建立在他对现代社会病源的分析之上的。但是和马克思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不是把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放在对这个社会特有的生产方式的运动和社会基本矛盾的分析之上,而是把现实社会的一切不合理性归于现代社会操纵原则造成的心理和本能结构的变化之上”,进而将当代社会革命的可能性和动力归于心理的需要和本能结构的变换。[3]276马尔库塞后来在为这种理论立场上的转变进行辩护时说,之所以将弗洛伊德主义引入马克思主义,是因为马克思主义本身不仅忽视个人解放,而且忽视心理学,这导致马克思主义不能阐释垄断资本主义条件下革命意识丧失的危机。二者的结合则在某种意义上为一个不允许激进变革的时代敞开了解放的空间。[14]84-85

马尔库塞的上述分析无疑是深刻和富有洞见的。不过,虽然他重视哲学的力量,注重对人的欲望、行为与痛苦、自由与幸福这些问题的探讨——这正是马尔库塞多年来力图把马克思主义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相结合的结果,并因此与费尔巴哈和青年黑格尔派把理论夸大为改造社会的巨大力量的观点相似,但是正如马克思指出的那样,这仅仅是把理论推论的因果效用夸大成了社会的力量。因此,麦金太尔甚至认为马尔库塞不是一个后马克思主义思想家,而是一个前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因为他又退回到了批判的实践。[1]译者序马尔库塞本人也从不讳言其批判理论的乌托邦性质。例如,1967 年马尔库塞曾在柏林自由大学做了一个题为《乌托邦的终结》的演讲。在这篇演讲中,马尔库塞提出,“今天任何具体世界、人类生活的形式,任何技术环境和自然环境的转变都是可能的,这种可能性的核心是历史的。今天我们有能力将世界变为地狱,而且我们也确实在这么做的路上。我们也有能力把世界变成地狱的反面。这将意味着乌托邦的终结,也就是说,拒绝那些用乌托邦的概念去谴责某些社会的——历史的可能性的观念和理论。”[15]62但事实可能是乌托邦不会终结,因为在今天这个一切都按操纵原则运行的社会里,只有乌托邦的想象还保留了人性最原始的回忆和对未来的展望,只有乌托邦才能冲破目前的僵硬现实。[3]310显然,马尔库塞的乌托邦是一个希望的乌托邦,而非绝望的乌托邦。

值得注意的是,马尔库塞的乌托邦思想与他的理论先于实践的主张有着密切的关系。例如,马尔库塞曾经指出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存在着一个从哲学到经济学的转变,但认为这种转变并不意味着哲学的完成或终结。因为,一方面必须承认,“马克思理论的意义和目的根本不是哲学上的,而是实践的和革命的,即通过无产阶级的经济斗争和政治斗争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在所有的阶段上,马克思的理论基础无不包括了哲学的基础。由此,马尔库塞提出一个观点,即“理论本身就是一种实践的理论;而实践不仅仅存在于理论的终点,而且在理论开始之时就已出现。从事实践,并不是要立足在外在于理论的一个不同的基础上”。[16]95这表明,马尔库塞仍然是德国学术传统和哲学传统的产物,因为“对他来说,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哲学获得力量的源泉都在于同具体的和直接的事物相分离”。正是因为哲学与概念、与思维的框架有关,哲学才能够以可能性王国面对现实性王国。[1]4-9马尔库塞批判理论的批判性和理想性表明,他不仅是一个解放哲学家,更是一个乌托邦哲学家。

四、结 语

对于今天的许多研究者来说,马尔库塞的批判理论似乎不再那么具有吸引力,因为一方面马尔库塞无力解决革命的主体问题,最终走向社会主义乌托邦,另一方面马尔库塞对理性的重构也未能预见后现代主义对解放的宏大叙事的解构。对于前者,实际上马尔库塞已经作出回应,这就是由于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阶级差异消弭,乌托邦是不可避免的逻辑结局。至于后者,按照阿诺德·法尔的观点,只要对解放问题抱有兴趣,就不可能逃避某种宏大叙事。因为对于作为马克思主义传统一部分的法兰克福学派来说,强调的就是宏观层面,就像后现代主义强调微观层面一样。[17]况且从本质上说,马尔库塞只是一个书斋哲学家,指望其开出济世良方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可能的。例如,在20世纪60年代,马尔库塞曾经被“新左派”奉为精神领袖,其理论甚至一度成为流行于西欧和北美的学生造反运动的旗帜。然而,由于这场运动缺乏科学的革命理论的指导以及其自身的无政府主义性质,很快就平息下去了。这也从反面说明马尔库塞理论在实践中的局限性。虽然如此,但并不妨碍我们认识马尔库塞对发达资本主义以及国家共产主义所作的分析和批判所具有的深刻性与前瞻性。因为就像共产主义的幽灵曾经在欧洲游荡一样,解放的幽灵也在发达工业社会中游荡。可以预言,只要对人性的压制依然存在,只要人的自由和潜能没有最后实现,马尔库塞的“解放的幽灵”仍就会继续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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