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延平 黄兴国
(1、2.安顺学院外国语学院,贵州 安顺561000)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海明威的长篇小说研究取得了较多的成就,而他的短篇小说被关注的程度不够,系统性、整体性及深入性的研究体系并未形成。1975年美国学者杰克逊·本森的《海明威短篇小说评论集》是国外较早的涉及其短篇小说领域的论著[1]。20世纪90年代初保罗·史密斯的《海明威短篇小说读者指南》规整了海明威五十多部短篇小说的创作历史、出版、影响及批评史等,对后面有关海明威短篇小说研究奠定了基础[2]。华莱士·马丁在《当代叙述学》的第六章选取海明威的一篇短篇小说来解释他的叙述理论,值得借鉴,但对该小说本身复杂和灵活的叙述视角探讨并未深入[3]。苏州大学张薇的博士学位论文《海明威小说的叙述艺术》是国内第一次从各种叙述学技巧包括叙述时间、视角及结构等出发研究海明威的长篇及短篇小说,比较全面化和系统性[4]。近年一些硕士论文还特意探讨海明威小说的叙述视角运用,比如2008年福建师范大学郑美香的硕士学位论文分析了海明威小说中的叙述视角(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的特点和审美效应[5]。2018年福建师范大学何亚男的硕士学位论文在文本分析和叙述学理论的基础上阐述了海明威和卡佛的短篇小说叙事特点,进而得出对“极简主义”小说的教学启示[6]。
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叙述手法非常独特,审美和艺术效果亦不输其长篇小说,综合以上的研究,笔者认为整体上把握作品的叙事性特点有助于读者的解读和欣赏能力的提高。笔者选取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多维度阐述其极简主义风格所展现的叙事特点及其艺术和审美效果。
20世纪五十年代极简主义最先表现在绘画、建筑及音乐等领域,本质强调简洁冷漠、含蓄且不动声色,之后这场运动扩展到文学领域,影响了一些作家的创作风格。随后在美国文学领域的极简主义文学风被视为独特的文学创作风格,这些作家作品围绕“简约”,使之淋漓尽致地体现在小说情节、结构、内容、故事素材、人物语言、行为等方面[7]。美国小说家约翰·巴思认为:“极简主义美学的准则是:艺术手段的极端简约可以增强作品的艺术效果即回到罗伯特·勃朗宁的名言‘更少即更多’,虽然这种节俭吝啬会威胁到其他文艺价值,比如完整性,或陈述的丰富性和精准性”[8]。极简主义在文学上的创作风格常包含简单的叙述结构、简约的故事内容、精简的语言及人物对话等,这与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主张是不谋而合的。海明威被称为极简主义的开山鼻祖,而另一位美国当代小说家卡佛的众多实践也是对其美学理论的继承和发展。海明威认为“如果作家对所写的东西足够的了解,也许会省略他懂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的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动很庄严宏伟,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9]。露出水面的是读者读到的文字,简洁明了,作者刻意的省略后的保留;而隐藏在海里面的是思想是感情,有待于读者的发掘。作者在写作的过程中收敛感情和情绪的外露,文字凝练简洁。海明威的小说中那些用一句话就交代主人公情况、事情起因等的例子俯首皆是。海明威的很多短篇小说诸如《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杀人者》《白象似的群山》等都是“极简主义”风格和“冰山原则”的体现。在他的作品中,文字和形象是具体可见的,情感和思想似乎被剥离开来,却含蓄隐藏其中。“无动于衷”中却透出“激动”,“疏远和孤独”背后可能蕴含着“关怀的渴望”,这些需要读者通过作品中对话、象征、暗喻等再加上本身的经验探索体会。可见作家的“追求简约”只是浮于表面,这种艺术风格更需要读者参与文本的解读,而通过对作品多重叙述技巧的把握和分析有利于文本主题的挖掘。
作家在讲述故事或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时会有意识地选择使用什么叙述视角,不同的叙述视角各有利弊,也会产生不同的审美效果。叙述视角包含外聚焦、内聚焦和零聚焦。外聚焦是叙事中从旁观者的角度讲述故事的发展,如同摄像机一样把一些场景、信息拍摄下来,作者不会多加评论。内聚焦是从故事的参与者的角度来观察的,常见的有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零聚焦则是好像站在上帝的角度,对一切都无所不知[6]。海明威在其创作中特别擅长叙述视角的运用,会根据不同的创作目的和故事内容选择合适的叙述视角,每个叙述视角的安排都有其特定的意义和目的,或带给读者亲临其境的感觉,或增强故事阐述的客观性,或故意制造叙述的空白等。
《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则运用了多种叙述视角,从不同的角度来表现人物和主题。比如小说的前两句话告诉了我们一位老人很晚了仍呆在咖啡馆,以及树叶、灯光、街上、露水等景物的简单描述。这是“寓情于景”类似传统的描写,将老人和周边景色相互映衬,像是摄像机定格的一个画面,但开场白中又指出“老人是聋子,喜欢坐得晚,并感觉到白天和夜晚的不同”。这有限的全知又给了外聚焦一个框架,有限的全知更似乎激发读者的探寻和好奇心。聚焦模式的复杂和转变自如在海明威的笔下似乎信手拈来。随后小说中是大篇幅的两侍者的对话,对话随意地从街上的士兵到老人自杀及其自杀原因的探寻,又转变到年轻侍者想早些回家而中年侍者不同的想法等,中间穿插侍者为老人倒酒和想让老人离开的场景,他们的对话,一举一动都好像被摄像机拍下来一样。读者得到的信息都是隔着镜头从这些场景和对话中来的,没有内心活动和感情的描写,没有解说、注释和旁白。客观化的旁观者角度的展示(外聚焦)却更激发读者对老人的情况、思想的揣测,旁观者的展示是客观的,但镜头下的对话却是有局限和主观性存在的,内涵和主题更值得深挖和解读了。小说只有三个人物,三个人物也意味着三个视角,三种对人生不同的态度,不同的人生态度在别人眼里或得到理解或得不到理解,内聚焦的主体参与性在外聚焦的客观限制下让作者的思想最终显露出来:不同的人因为境遇的不同、环境及体验的不同等对待生活的态度也是不同的。
小说结尾处是年长的侍者深夜离开了酒馆,先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将他的内心世界展现出来。他是他自己也是人类的缩影,也是海明威在思考人们面对命运、尊严的孤独及一丝希翼。这时候读者仿佛在聆听年长侍者的内心独白,内聚焦视角的代入感缩短了和读者的距离感,引起共鸣,小说的主题也浮出水面:人类为了避开虚无才会寻找干净、明亮的地方(秩序、准则、安宁),人存在的意义在于可以有尊严地活着。
前面已经提到,作家选择不同的叙述视角就是在利用他们的优缺点进而让作品呈现出所期待的艺术效果,而一些有限视角的运用会让读者对一些信息出现“空白”,这些可以创造的“空白”是极简小说的重要特点,也与海明威“冰山理论”不谋而合。传统的故事常包含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尾,情节完整仿佛让读者身临其境并掌控一切。海明威的“冰山原则”却追求含蓄隐藏,刻意在简洁的文字下蕴含意味深远。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海明威就通过情节空白、背景知识交代的缺失、模糊语言和人物身份等刻意制造和读者之间的距离,反而激起读者探寻那7/8的欲望,突出“更少却是更多”。
小说的第一段就交代了一位老人很晚还呆在咖啡馆喝酒,老人是聋子,不愿离去,两位侍者在旁边看着他。老人姓甚名谁,为什么独自一人喝酒?为什么很晚还不愿意回家?小说都没有交代,这些信息的空白却吸引读者的好奇心更想去了解。随后从两位我们并不了解的侍者随意的聊天中得到如下只言片语:“tried to commit suicide” (尝试自杀);“in despair”(绝望);“has plenty of money”(有很多钱);“he hung himself with a rope”(他用绳子上吊);“he is lonely”(他孤独)[10]。这些简略的信息迫使读者根据自己的经验展开各种思量,“空白”策略的使用对读者造成期待,海面上1/8层次空间感立即丰富起来。它们会引导读者细读文本,关注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文字。为什么老人一定要选择“干净、明亮”的咖啡馆?是害怕抑或是逃避什么?老人酗酒在逃避什么?老人刻意选择坐在灯光和树叶映衬的阴影里,树影看似存在其实是虚无的。“干净”和“明亮”在文中出现有十次之上,它们的反面是肮脏、黑暗和虚无无序。抽丝剥茧,小说的主题就渐渐浮出水面:虚无。
海明威还见缝插针地在小说中运用更多“空白”和“省略”。比如文中第九段提及街上的士兵和女孩,三句话只说了士兵的铜领章,女孩未遮脸匆匆跟着士兵,其他描写再无。“铜领章”突出了士兵的身份却缺失女生的身份,后面两侍者的对话却更引起读者对女孩身份的猜测,深思士兵“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其实也是虚无的,只是暂时用情欲来遮盖麻痹。小说中空白、神秘的东西会更引发读者对人类生存及精神状态的更深思考:情欲是否是“无欲”的前奏?世间万物是否会由有序转为无序?人生诸多无奈和飘乎如何摆脱?在无法摆脱的虚无状态下,人需要什么准则或者心灵依托去面对?海明威的悲观主义思想以及认为人在面对绝望和虚无时更需要尊严和勇气的情怀就一览无余。
极简主义风格在作品语言上的体现就是简短、凝练,海明威曾为记者的经历使他的写作中亦呈现电报式风格。《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短短只有一千四百多字,句子短小,简单易懂,几乎没有形容词或副词修饰,句子结构主要由名词、动词和代词构成。比如小说开端简单一句话交代时间、地点和人物,并无背景知识交代,镜头感给读者身临其境的感觉。随后大篇幅的对话没有给出明确说话人的标志,需要读者自己推测。简单、直接、口语化的两侍者的看似随意的对话却含蓄,有着隐含的意思。比如年长侍者对年轻侍者简单的问话“what about?”(老人为什么消沉?)的答案只一个字“nothing”。这个字含义模糊却意味深长,前者想表达的是虚无,而后者却误解为“没啥东西”,读者刚开始也可能有误解,但海明威后文中重复提及此词却会引起读者思考其背后的含义,真是“简约却不简单”。海明威善用简单的符号去表示最深远的内涵,比如对话中年轻侍者提及的“brandy”,这酒对老人说确是良药,让他可以暂时躲避黑暗、空虚、孤独不安。
这部小说情节缺乏,作者像往常一样用对话促进故事讲述,没有过多的议论、说明和描写。比如在小说的第五十一段,作者只用了一个副词“unsteadily”(不稳)就将老人借酒浇愁后步履不稳的状态形象刻画出来,老人以酒精的麻痹排除空虚,但随后的一个名词“dignity”(尊严)却让老人的形象变得与众不同了,作者将“即使失去很多也要保持尊严,人在精神上不能够被打败”的期望或者信念赋予在了这个人物的刻画上。海明威客观的“白描”写法和简约风格,正如H.E贝茨对海明威的评论:“他斩伐了整座森林的冗言赘词,还原了基本枝干的清爽面目。他删去了解释、探讨甚至于议论;砍掉了一切花花绿绿的比喻,清除了古老神圣,毫无生气的文章俗套。”[11]
象征作为一种写作手法让一种事物或者符号背后蕴含其他含义,将看似无关的事物联系起来,它可以让原本复杂的事物变得浅显,让原本复杂的内涵通过简单的文字或符号得以表达。海明威特别擅长运用象征手法,他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中巧妙运用象征、暗喻等,让小说在追求“简约”时却不简单,读者的参与解读使得小说摆脱俗套而将主题的探寻变得更加有意义。
小说中的三个人物象征了人生的三个阶段:老人已退休和失去妻子,也许将不久于人世,他代表生命最后的阶段,几乎失去所有也阅尽人生,人生是虚无且未来也不存在;年轻侍者拥有青春、妻子和工作,人生似乎刚开始,却缺乏理解和远见,不知道老人的现在就是他的未来;中年人则代表年轻人和老人的之间的过渡岁月,已经可以意识到人生的无奈和飘摇。三个复杂的人生阶段简单地通过三个人物被揭露出来,引导读者思考自己的人生。
海明威运用象征手法,让简单的文字符号下面蕴含小说深刻的主题含义,这种言而未尽的手法其实也是一种极简主义所追寻的省略艺术,是他“冰山理论”主张的体现。《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在海明威的笔下隐而不显地将人间万态、“迷惘一代”的精神世界、信念、追求等揭示出来。
萨特曾说过:“人们不是因为选择说出某些事情,而是因为采取什么方式讲出这些事情才成为作家的。”[12]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在短篇小说里面也被发挥至极致,他的别具一格的叙事艺术让他区别于其他作家,影响了很多后面的作家。
《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展示多,讲述少;背景和环境描写少,对话多且自由直接。海明威通过象征、暗喻、错位等手法的运用,借助凝练、口语化的语言让小说的主旨更隐秘和含蓄,更期待读者的挖掘。作者在小说中文字简单却话中有话,他让自己变成了似乎没有感情的人,客观地叙事,一些含义模糊的词语带着歧义,让读者捉摸不透,慢慢靠近,反复咀嚼,在文字的不确定性中感知海明威带给我们的人类生活的悲凉和无奈。灯光、树影、士兵的铜领章、老人的酗酒、中年侍者的理解和同感、年轻侍者的不情愿和盲目自信等都有着隐藏的意思。人类在生活中不断地失去宝贵的东西:青春、自信、工作、能力、爱情、尊严直至生命,这一切无法避免,虚无就成为唯一真实可靠的体验。海明威还巧妙借助了不同的叙事视角,一会儿让读者身临其境,一会让读者变为旁观者,不同视角的缺点被利用制造“空白”和“省略”,又让读者迷茫,悬念让掩藏在冰山下的7/8更加魅力无穷。分析、探索和多维度的解读让小说中老人的形象更加明晰:老人是孤独的,但有着尊严;金钱不能让他摆脱虚无,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成了他追寻的避难所。[13]一种沧桑感和压抑感在阅读中扑面而来觉凄凉、无助,进而深深体会到海明威的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思想。
《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在含而不露中让“迷惘的一代” 的生命意识和精神状态浮出水面。小说展示了海明威的极简风格和“冰山原则”美学追求,他通过多种叙述视角的运用制造“空白”和“省略”,娴熟而不滥用象征手法,简洁的语言和对话建立在内容和主题及人物刻画上,让“极简”表层下隐藏着深远丰富的含义,作品的层次性更丰富,“言有尽而意无穷”,在一个更大的空间里探寻人类精神,寻求人类悲剧性命运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