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西螈

2020-12-25 19:41胡里奥·科塔萨尔莫娅妮
青年文摘 2020年23期
关键词:美西玫瑰色水族箱

胡里奥·科塔萨尔 莫娅妮

我是在某个春日上午偶然走到美西螈那里的。在昏暗潮湿的水族馆,我避开那些毫无特点的鱼类,不期然见到了美西螈。我盯着它们看了一个钟头才离开,满脑子再也想不了其他事。

第二天,我又去了水族馆。然后我开始每天都去那里。从一开始,我就明白我们是息息相关的,有某种东西,虽然永远失落了,虽然无比遥远,却仍然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在最初那个早晨,仅是停在水中冒着气泡的玻璃水箱前,就足以让我明白这一点了。美西螈都挤在水族箱底,那里布满石块和苔藓,窄小逼仄。一共有九只美西螈,大多将头靠在玻璃上,用金黄的眼睛盯着走到近旁的人们。我在心里把其中一只离其他同类有点远的美西螈分隔开来,好好地研究了一番。我看到它玫瑰色的、仿佛半透明的小小身躯,有点像一只十五厘米长的小蜥蜴,屁股上长着一条极其细嫩的鱼尾巴,这是我们身体上最敏感的部位。最叫我着迷的是它的腿,特别纤细轻盈,脚尖上是几个小趾头,趾甲极小,像极了人类。

然后,我看见了它的眼睛、它的脸。毫无表情的脸上,那双眼睛是两个状如大头针针头般的孔洞,全然一片透明的金黄色,任由我的目光深入其中,我仿佛穿过了那金黄的一点,迷失在那一片透明清澄的内里谜境中。它眼睛的四周绕着一圈极细的黑色晕轮,印刻在玫瑰色的皮肉上,在它那如玫瑰色石头一般的脑袋上。它的脑袋微微呈三角形,但边缘是不规则的曲线,使它像极了一尊被时间消磨腐蚀的雕像。在头两边本该长耳朵的地方,长着三根珊瑚似的红色小芽,我猜那是鳃。那是它身上唯一活动的东西,每隔十到十五秒,那些小芽就会绷直、立起,再放松、下弯。有时候,它也会微微动一动腿。我们确实不喜欢多动弹,水族箱也太狭小,一旦我们往前挪一点,就会碰到其他伙伴,我们便会因此争吵打斗,累得很。如果我们一动不动,时间就不会这么难熬。

我第一次看见美西螈时,正是它们的静如止水吸引我着了迷似的弯腰观看。它们的眼睛尤其让我着迷。我看过各种各样的鱼类漂亮的眼睛,但其中却只透着愚蠢。美西螈的眼睛则对我诉说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生命存在,另一种视角的存在。我把脸贴在玻璃上,努力看清楚那些金黄色的细小斑点,那是个入口,通往这些玫瑰色生物无限缓慢而遥远的世界。

不过,它们其实与我们很相近。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在成为一只美西螈之前,我就知道这一点。我觉得关键在于美西螈的脑袋,那个镶着金黄色小眼睛的玫瑰色三角形,对一切冷眼旁观,洞悉于心。它在声明,它们可不是无知牲畜。

我想象着它们是有自我意识的,却被这副躯壳所困,注定永远陷入无底的沉默、绝望的冥思。它们那种没有焦距的目光,深深地看着我,仿佛在传达一个讯号:“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我惊觉自己正低声呢喃着一些安慰的话语,传递出一些天真的希望。它们还是看着我,一动不动,只有玫瑰色小芽状的鳃不时蓦地绷直。在那一刻,我仿佛感到一陣隐痛,也许它们看见了我,感觉到我正努力探入它们生命中最不可窥探的部分。美西螈仿佛在见证着什么,有时候,它们又像是可怕的审判者。

我怕它们。我觉得,要不是因为感觉到还有其他游客和门卫在旁边,我大概不敢一个人跟它们待在一起。“您的目光快能把它们给吃掉了。”门卫笑着对我说,他大概猜想着我有点不正常。他没发觉其实是它们在用目光慢慢吞噬我,带着一种金黄色的嗜血残忍。离开水族箱后,我除了想着它们再也干不了其他事情,就像是它们在远方操纵着我。

现在我已明白,这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每天,当我在水族箱前弯下腰来时,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它们在受苦,我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能感受到这种无言的痛苦、水底的酷刑。它们在窥伺着什么东西,一片久已失去的领地、一段过去的自由时光。

我的脸贴在水族箱的玻璃上,我的眼睛正再次尝试进入那金黄眼眸中的秘境。突然之间,毫不意外地,我看见我的脸顶在玻璃上,在水族箱外,在玻璃的另一边。然后,我的脸移开了,我明白了。

只有一件事很奇怪:我还像以前一样思考,能明白一切。最初发现这一点时,我就如同被活埋的人在坟墓中清醒过来一样感到恐慌。水族箱外,我的脸又靠近了玻璃,我看见了我那因努力想弄懂美西螈而紧闭的双唇。他在水族箱外,他的思想是水族箱外的思想。我了解他,我就是他,但我也是一只美西螈。

恐慌是因为——就在那一刻,我发觉自己转生成螈,却带着人类的思想,被活埋在一只美西螈体内。但是,当一只脚擦过我的脸,我看见旁边有一只美西螈正在看着我时,我意识到他也明白了一切,虽无法交流,却无比明了,那恐慌便由此消失了。也许,我们大家都像人类一样思考着,只是有口难言,只能靠我们眼中的金黄色光芒,看着贴在水族箱玻璃上的人类的脸。

他又来过很多次,但现在他来得少了,常常好几个星期也不会出现。我觉得,他已不再对我们那么感兴趣了,来这儿只是习惯使然。我想到,我们一开始是相连相通的,他觉得自己与令他痴迷的玄秘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合一。而现在,我已完全是一只美西螈了,如果说我像人类一样在思考,那只是因为在那玫瑰色石头般的外表下,每一只美西螈都在像人类一样思考。

我觉得,在一开始的那几天里,当我还是他的时候,我把所有这些信息都多少传达了一些给他。而他已不再来了,在这最后的孤寂中,我欣慰地想着他也许会写些关于我们的事,他会以为是自己虚构出了一个故事,写下关于美西螈的这一切。

(摘自《游戏的终结》,南海出版公司,本刊有删节,知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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