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扬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433)
“空间批评”(spatial criticism)全称应该是空间文学批评,它的背景是近年方兴未艾的空间转向(spatial turn)。学界开始讲述空间转向,细数起来已经有四分之一个世纪了。今天各种名目的转向多不胜数,语言转向、文化转向、视觉转向、身体转向、情感转向等等,不一而足,多一个空间转向不算多,少它一个不算少。但是空间转向其实并非时新话题,早在它蔚然成风,形成燎原之势之前,20世纪70年代,它就悄悄地异军突起了。故而从广义上说,空间批评可视为今天流行不衰的空间文学理论、地理批评、社会空间批评、文学地理学等的统称。关于空间转向,有一个说法是,现代性的核心范畴是时间,所谓时间就是金钱,时不我待,后现代性的核心概念则移位成了空间。空间不但虚怀若谷,将天下万物纳入怀中,而且声色不动,演绎着盘根错节的社会生产关系。假若我们认可这个说法,那么可以发现,空间理论的资源,其实是相当丰富的。列斐伏尔1974年出版的《空间的生产》,鼎力推举社会空间理论,它是空间转向的第一经典。与此同时,大洋彼岸的大卫·哈维早在1975年就发表了《空间修复:黑格尔、杜能与马克思》一文,认为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主题之一便是揭示空间必须不断更新,让位给更高层次的社会生产。1979年布尔迪厄的名著《区隔》在社会空间中展开趣味批判,则是将之视为一种鸟瞰式的总体社会把握方式。这与后来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的“认知图绘”(cognitivemapping)思想,又是异曲同工。此外还有福柯。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已经注意到福柯的《知识考古学》里也谈到了空间。福柯本人1976年做了《他种空间》(Des Espaces Autres)的专题讲演,虽然其广泛影响是在之后发生的,但是毋庸置疑它推波助澜,从而使空间不复被视作静态的外在客体,完全由地域、气候等传统地理学的因素来作阐释,而是被认知为社会关系不可或缺的构成部分。
空间与文学批评生发牵连早有先例,法国作家莫里斯·布朗肖的《文学空间》1955年即已面世。该书英译者安·斯默克这样概括了这部大著的主题:
说到底,读者可以酝酿出一系列重要的问题:是什么驱使作家来写作?作家使命的本源是什么?此一本源如何决定他创造性的特征?读者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作品的意义如何传播?阅读与写作怎样联系着人类的其他努力?文学、哲学、社会与政治的历史如何交织起来?很显然,读者就在《文学空间》的字里行间,探究着这些问题。[1]
文学空间之于布朗肖,按照斯默克的解释,正好比是给放逐到了荒原大漠。作家就像远离迦南的卡夫卡,离乡背井、乐土不再,身心交瘁而无以重振旗鼓。但荒漠本身得天独厚,是孤立的自由王国。倘若文学给灯红酒绿的现实世界放逐出去,那么它也就没有义务来满足这个世界的要求。它没有负担,没有义务,它自由了。荒漠就是文学的避难所。两年之后,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出版的《空间的诗学》,可以说是开启了今日空间批评一个先驱时代。巴什拉呼吁用现象学来阐述诗学,即是说,倘若哲学家来讨论诗歌的话,最好是舍弃以时间为主线的哲学回忆,在当下的空间中来对诗歌意象作直接把握。这也就是空间的诗学。
在这个谱系中来看美国新生代批评家罗伯特·塔利(Robert Tally Jr.)的空间文学批评或者说地理批评思想,或许可以举一反三,对于空间批评可以提供一个更为全面的认知构架。塔利是美国德克萨斯州立大学杰出教授,美国“文学空间研究”的领军人物。注意这个“文学空间研究”,这是塔利给自己的空间批评的专有命名,以区别于当代形形色色的空间批评、地理批评、文化地理学等名谓各不相同,实质大同小异的相关流派。在塔利的空间文学研究领域里,业师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认知图绘”思想的文学地图学(literary cartography),和韦斯特法尔的地理批评,是他尤其擅长的两个写作主题。近年以韦斯特法尔为代表的地理批评崛起,沿承爱德华·索亚《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与想象地方的旅程》的后现代人文地理学影响,韦斯特法尔致力于在种族性别研究、阶级分析、伦理学研究的交叉语境下,来揭示文学和艺术的空间经验如何从单独一元向跨学科的多元流动。韦斯特法尔本人的《地理批评:真实与虚构空间》(2007)一书,仅从书名上看,与索亚的《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与想象地方的旅程》,也颇有殊途同归的味道。该书已被译成十数种语言,成为地理批评的经典之作。此书的英译者是罗伯特·塔利,英译本2011年由麦克米兰出版社出版。以此为契机,麦克米兰出版社邀请其担任《地理批评与空间文学研究》(Geocriticism and Spatial Literary Studies)丛书的主编,从2013年开始延续至今,丛书已出版了20余种,作者地域遍布欧美许多国家,在曾随塔利做访问学者的宁波大学方英教授辅助下,这套丛书正在酝酿它最新的中国文本,一部中国作者的地理批评文集。值得注意的是,塔利应邀主编的这套丛书非但不依赖外来资金资助,出版公司还能赢利,塔利本人也能从麦克米兰得到每部著作500美元的主编酬金。这个事实如果不能说明别的,至少能显示在我们今天这个星球上,读者对于文学和文学批评的爱好,其实是一如既往,在默默支撑着市场。
2017年罗伯特·塔利主编出版了一部献给爱德华·索亚的《劳特里奇文学与空间指南》。在该书题名为“重申文学研究中的空间”的序言中,塔利承认空间和空间性对于文学研究来说并不是新鲜东西。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特定的环境之中,环境的地方特征、地区特征和地理特征,对于作品的意义解读经常是举足轻重的。许多文学作品还有地图,有些是真实的地图,有些是虚构的地图,都毋庸置疑地在引导读者把握文本的地理方位。在家喻户晓的经典作品中,有些地点是真实的,如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有些地点是虚构的,如但丁的彼岸三界。还有一些地方半真半假,如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郡。所以空间就像时间,从来都是文学和文学研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但是过去数十年中,塔利强调人文科学见证了一个“空间转向”,空间问题被推向文学和文化研究的前台。空间转向的前提是,19世纪到20世纪初叶,时间话语处在文学研究的主导地位,历史、技术进步,以及现代主义美学,这一切都在把时间维度神圣化。反之,地理、环境、地方色彩等等,在文学批评中则处在次要的从属地位。时间意味着故事情节的进展和变化,空间则被认为是空旷的背景,容纳事件在其中渐次展开。但是随着后现代主义与后殖民主义跨学科方法的兴起,这一切为之改观,是以空间转向水到渠成。那么,什么是空间转向?塔利的解释是:
“空间转向”,诚如其名所示,是受惠于一种新的审美情感,那就是逐渐被理解为后现代主义的情感,同时挟带着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以及其他思维方式所提供的一种强烈的理论批判。与19世纪与20世纪早期的“现时代”针锋相对,米歇尔·福柯宣布我们的时代是“空间的时代”。地理学家和都市学家如大卫·哈维、爱德华·索亚、德雷克·格里高利和奈杰尔·思瑞夫特,阐释了后现代状况如何在批评理论中,特别是在城市研究方面,引发了一种“重申空间”现象。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发布了一个名为“认知图绘”的政治规划,恰到好处地回应了后现代文化五光十色的、竞新斗奇的速率。[2]
塔利是詹姆逊的学生,所以对詹姆逊的“认知图绘”概念情有独钟,甚至认为它足以概括后现代语境中让人目迷五色的“空间转向”。这如果不能说明别的,至少可以显示,“空间转向”这个口号,并不是当代西方文论中哪家哪派心血来潮,言过其实,凭空杜撰,而是有着切切实实的各家各派的理论资源。
2019年塔利出版了两部新作。一部是《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辩证批评的宏图》(2016),另一部是《地点意识:地方、叙述与空间想象》(2019)。加之他先时出版的《全球化时代中的乌托邦:空间、表征、世界体系与空间性》(2013)等著作,都是以空间为主题来展开文学批评的叙述。2019年11月8日,塔利在复旦大学做了一场题为《文学空间研究:起源、发展与展望》的讲演。讲演的前一天,朱立元教授和我跟塔利有过一个空间批评三人谈。作为访谈的一部分,我准备了若干书面问题,有幸得到塔利的书面解答,内容如下。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您多次重申,您的“空间文学研究”与贝尔唐·韦斯特法尔的“地理批评”不同,按照我的理解,是不是您更注重文本分析,韦斯特法尔则垂青跨学科的比较研究?涉及个案能不能举例阐述?我提这个问题主要是基于韦斯特法尔的这一段话,它突出的是时空交错的越界指涉性:
后现代性见证了真正的空间转向。1989年爱德华·索亚在《后现代地理学》中明确宣布空间转向之前,米歇尔·福柯和亨利·列斐伏尔都曾对空间转向有所提及。1991年,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在《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一书中果断指出:“某种空间转向似乎经常提供一种或多种更富成效的方式来区分后现代主义和现代主义本身。”于是,空间转向对构建后现代的独特范式,一种非常重要的范式做出了贡献。詹姆逊的“某种空间转向”和丹尼斯·科斯格罗夫(Denis Cosgrove)提出的“普遍认可的‘空间转向’”前后相差不到十年……就我而言,后现代的空间——至少其表现——具有我之前所说的越界性以及指涉性特征。由此,空时性、越界性和指涉性建构了我在此提出论证的理论基础。[3]
对此,塔利表示他和韦斯特法尔确实有所分歧。分歧主要在于韦斯特法尔及其团队奉行“地理中心”方法,即是说,彼方会聚焦一个地方,比如一个村庄、一个岛屿等等,然后收集与这个地方相关的文学和文化资料。韦斯特法尔明确表示这是针对“自我中心”的方法而来,后者只关心某一个作者对某一个地方的表征,如乔伊斯的都柏林、福克纳的密西西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圣彼得堡等。塔利说,他对韦斯特法尔的方法很感兴趣,不过相较越界跨学科,他自己更愿意侧重文学本身。打通学科的边界固然是势所必然,但是他自己的著述更多受詹姆逊影响,始终聚焦于文学、文化,以及更广泛地说,人文内容的方方面面。有鉴于詹姆逊本人的全部著作坚持语言和文学构成了一切科学探索的基础,即便哲学也难免修辞和比喻,所以文学和文学研究,在他讨论地理批评、空间文学研究,以及文学地图学时,占据着中心地位。
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地理批评和传统的作品环境分析有何不同?流浪汉小说用环境串联事件,由此成为情节的有机组成部分。马克思和恩格斯强调19世纪小说中的典型环境描写,这跟地理批评有什么不同?
塔利表示这个问题提得好,因为它涉及一个他极感兴趣的领域:文类(genre)。他不但相信有些文类比较另一些文类更具“空间性”,而且以为在许多方面,文类就它们帮助读者走近文本的形式与内容,事先确立何种阅读、何种阐释是为可能而言,本身就像地图。至于文学作品的环境或地理语境,塔利说,读者和批评家的关注程度,取决于文类,也取决于自己的兴趣。我们看到流浪汉小说中的主人公历经不同的地域地带,但是有些批评家对这里面的地理因素兴趣不大。巴赫金对叙事作品的时间和空间尤其关注,认为它们对于理解作品以及作品与其当代世界的关系,至关重要。还有我们通常所说的现实主义小说,也在绘制它的空间地图。塔利说,这就像狄更斯当年看到“屋啡咖”(MOOR EEFFOC)的招牌时大吃一惊,走到玻璃门背后才发现原来是“咖啡屋”(COFFEE ROOM)一样,这个效果真是奇妙。还有巴尔扎克对巴黎场景的现实主义描写,跟美国作家费尼莫·库珀的皮娃子系列故事非常相似,都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前者发生在现代都市,后者发生在丛林原野。故而地方与空间意识,一旦付诸地理批评,常常能够出人意表地照亮文本,一如巴黎的街道可以视为茂密丛林。
那么,地理批评和传统的作品环境分析,又有什么不同?塔利表示在他自己的著述中,他尝试将传统的文学批评、文学理论和文学史模式,同新进思潮联系起来。这也是为什么其《空间性》一书中,坚持奥尔巴赫和卢卡奇的著作,同样可以与当代的空间批评家并肩而行。所以,他不想把老式的环境描写排除在地理批评之外,相反,他希望两者能够相辅相成,而使阅读更见趣味。
那么,我们就回到文学的源头吧。我的第三个问题言及两希文学和文化的地理批评图景。我的问题是:由此追溯到两希文化的源头,阿伽门农的迈锡尼、阿喀琉斯的斯库罗斯岛、俄底修斯的伊大卡以及赫克托的特洛伊,这些地名对于文本叙事本身意味着什么?《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历经万水千山,千辛万苦回到故土伊大卡,按照亚里士多德《修辞学》中的说法,那展现了人类的心路历程。地理批评对此有何新见?西西里岛上的独眼巨人、喀耳刻女巫、海妖塞壬、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这些挡在茫茫大海航路上的妖魔鬼怪,勾画出了怎样一幅航海地图?
再来看《旧约》。《创世记》中亚伯拉罕献祭的摩押地是在哪里?距离亚伯拉罕住地不远不近三天路程,又意味着什么?地理批评能够在这里展示什么新的批评视野?《雅歌》里多以城市来比喻书拉密女,如书拉密女自比基达的帐篷;良人对她说: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4:1),后来又称赞佳偶说,你的美丽如得撒,秀美如耶路撒冷(6:4)。以及你的鼻子仿佛朝着大马士革的黎巴嫩塔,你的头在你身上好像迦密山(7:4)。这些身体的比喻似乎不可理喻。地理批评在这里能够有何作为?
塔利的回答是,对于地理或者说空间批评而言,最有成效的方法,是将“真实”空间和“想象”空间,以及读者心目中的地方,交互串联起来。文学地图学家不但绘制文本世界的地图,同样也在创造这个世界,这是一个想象的世界,以它自己的规律驻留在我们的思绪里。荷马史诗中,地名同时起到描述作用,很大程度上就像人物的绰号。比如,《奥德赛》第九卷开头部分,奥德修斯跟费阿刻斯人说,伊大卡地形崎岖,可“那是个养育儿子的好地方”。这句话联想到主人公的故乡和故事,就有点心酸。因为我们知道奥德修斯差不多有20年没有看到自己儿子了。他的返乡之途,一路上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然而同时又构成他求知经历的关键环节:这个“痛苦的人”必须历经这一匪夷所思的地理图景,作为他人生的组成部分,方能成为古希腊最聪明的人。对此,塔利重申他对奥尔巴赫的《模仿论》中奥德修斯腿上伤疤和《创世纪》中亚伯拉罕献祭的著名比较,依然是兴致盎然,认为这里亚伯拉罕故事中的神圣空间,与荷马史诗中的神话空间功能不尽相同。在《创世记》里,空间揭示上帝的常人无法理解的意志,只有信仰方能体悟他的真义。对于荷马,命运统治一切,但是众神喜怒无常,世界的空间与其说是神圣,不如说是神奇。这样就显出天使和神使的重要性来,如赫尔墨斯,就沟通了彼岸的众神和此岸的众生。地理批评的方法,将关注所有这些细微差别。
关于《旧约》体现的希伯来文学,塔利的回答是,《创世记》里面的摩押地在哪里,这就像考察特洛伊究竟在哪里一样,历来是考古学家和史学家倍感兴趣的。但是文学的阅读不一定非要对照现代地图来进行。《创世记》第22章里至为重要的,是上帝命令亚伯拉罕去那里献祭,而使那个地方一下子变得举足轻重起来。亚伯拉罕一路走了三天,很显然同样是意味深长的。一方面那是基本情节的需要:我们可以想象,三天的路上亚伯拉罕的信仰如何得到了进一步的考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段路程总体上的象征意义,如嗣后的基督教徒,就将这里的三天联系到耶稣生平的最后三天:受难、死亡、复活。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地理和空间指向即便可以来作字面义解,同样也带有比喻义。但是地理和空间批评家也会关心其他方面的地理隐喻。比如阐述一些地理地貌对于产生了这些诗歌和故事的特定文化,是多么重要,同时表明我们或他们的思维方式,其实是受着景观的制约。女性身体给爱人比作自然景观亦为常见。如法国女作家斯居黛里小姐(Medeliane de Scudery)的17世纪“温柔乡地图”,它的声色感官地理学,就揭示了通向爱情的特定道路。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表明空间或地理想象其实对应着我们的所有思维。
我的第四个问题涉及上海理工大学青年教师袁源博士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访学期间,利用2019年美国现代语言协会芝加哥年会间隙对塔利进行的一个专访。这篇访谈的英文稿刊于当年《外国文学研究》杂志第三期。我的问题是,在袁源对您的采访中,您说所使用的“文学绘图”这个术语,不是指作品中有或没有地图插图,而是指作家写作过程中表征和想象空间的方法。这个说法是不是有点玄乎?多少像是泛泛而论?我的问题主要是针对塔利的这一段话:“我的书中没有任何地图,当然可以有地图。福克纳有约克纳帕塔法郡的地图,托尔金书中有手绘的地图,充其量只是对它的一种补充。文学绘图在写作过程中进行,是作家表征和想象空间的方法。有时候,文学绘图是通过小说人物以及他们对空间和地方的感知来表征的。”[4]
塔利的回答重申了他的“文学地图学”,主要是来自詹姆逊的“认知图绘”概念,指出这个概念就总体上的文学叙述而言,本身也是一个比喻,但是它同时也尝试在全球化时代,记录后现代状况下时空错乱的独特景观。在这个时代里,我们的生活经验已经不再直接与产生这一经验的条件相吻合。比如我们知道自己的衣食来自遥远的地方,可是也许压根就不知道它来自何处。詹姆逊的“认知图绘”有意把凯文·林奇(Kevin Lynch)在脑海中测绘城市精神空间的都市步行者理论,跟阿尔都塞在想象中解决真实矛盾的意识形态理论结合起来,是以詹姆逊后来承认,“认知图绘”说穿了也就是“阶级意识”的一个代号。不过迄今为止它还是一个空中楼阁。因为事实上,没有人真的来画过这么一张地图。
塔利表示,事实上他相信视觉记录和语言记录之间、图像和文本之间,是有一种竞争关系。就像有人尝试过用真实的地图来绘制某一部文学作品,即便如此,我们已经是偏离了文学表达的方式,如文字、语言、比喻、形式等,用其他东西也取而代之,故而也就改变了话题。福克纳小说中的约克纳帕塔法郡,它的空间、它的社会空间体验,跟任何一张“约克纳帕塔法郡地图”的阅读经验完全不同,而要丰富得多。这并不是说真实的地图没有价值,只是说它跟《喧嚣与愤怒》和《我弥留之际》中创造的文学地图学,不是一回事情。有些作家作品更多涉及地理,比如旅行题材的文本,不过在他看来,所有的文本都可读作文学地图学的不同形态,这里的空间包括地理和建筑,也包括塑造了我们自己和我们社群的一切空间因素。故而文学地图学最重要的方面并不是街道、山坡或河流,而是文本塑造世界,使作为总体的世界见出意义的方式。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言及新技术和人文学科研究的关系。具体说是新技术GIS对于空间批评可能产生的影响。GIS(geographic information systems)即“地理信息系统”,是一种全息影像方法,是当代人文地理学研究的一种主流新技术。美国人文地理学家戴维·博登海默(David Bodenhamer)等就主编过一部文集《空间人文学:地理信息系统与人文学科的未来》(2010),呼吁GIS的新方法走出地理学,更广泛推向人文学科,进而构建一种新型的“空间人文学”(spatial humanities)。数年后我应《文化研究》刊物之约,给此书写过一篇书评文章,总体上对这种炙手可热的新方法,可以怎样跨学科去普照人文科学的所有园地,表示了一点疑虑。即是说,回到GIS的话题,我依然感到科学和人文要做到水乳交融,还要克服很多隔阂。我回忆起30年前在伊朗初见当年大流王宫遗迹波斯波利斯时的震撼。这座古代最辉煌宫殿的断壁残垣,今天依然雄伟矗立在辽阔无际的波斯戈壁上。走在它一根根高耸入天的立柱之间,你仿佛走进了历史。柱身上刻着垂直凹槽的庄严立柱,枕头和柱底还刻着精美的雕饰,有狮子、马首、麒麟等。这一切都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古代文明的伟大奇迹。入夜后,客人在一个梯形看台上坐定。突然有声音响起,一道蓝光倏地射出,徐徐扫过来,故墟上空传出大流士一世雄浑的声音:good thinking,good saying,good behaviouring(善思、善言、善行)。今天波斯波利斯的遗迹景观,本身是巴列维时期伊朗和芝加哥大学合作开发的成果。这可见在今日全球化时代,新锐技术对于传统空间的渗透,早已到了无远弗届、无孔不入的地步。但是声、光、电的刺激转瞬即逝,唯有被亚历山大一把火烧光的波斯波利斯,其两千余年漫长历史中幸存下来的林立石材和骨架,才是饱经沧桑的古代文明的真实载体。在它面前,一切技术的点缀都是苍白的。[5]有鉴于此,我最后的问题是:您在您主编的《劳特里奇文学与空间手册》的导论部分中,作为文学地理学的新趋向,推举了GIS这一当今流行不衰的新方法,您能不能就GIS这一人文地理学新技术对于文学批评可能发生的影响,做一个更为具体的解说?
塔利的回答是,一切新技术都值得认真关注,都有希望崭露头角。他相信致力于GIS方法的“空间人文学”,的确做出了非常有趣的业绩,诸如综合不同制图法的各种视觉数据处理新方法。不过他也担心有些人过度迷恋技术,反而迷失了技术是用来服务的“人文”视野。在这里,年轻的塔利自称是个老派人物,坦陈对于GIS带来的许多进步还抱有些许疑虑,一如他对其他数字人文领域的态度,如弗朗哥·莫雷蒂(Franco Moretti)的“远程阅读”方案,莫雷蒂自己也承认这方案虽然很是有趣,但很大程度上是失败了。塔利指出,这些新技术的成就往往言过其实,对于技术“解决”的一腔热情,暴露出对于自生自灭新自由资本主义和硅谷理念的一种盲目崇拜。倘若GIS和其他新技术有助于产生更多的好作品或写作新方式,那自然是好事情。不过对于他本人,他并不愿意牺牲人文转而来捧数字。他承认那不过是他自己的观点,不过从长远看,立足GIS方法的文学批评或理论,究竟能带来多大转型影响,他终究还持怀疑态度,当然他也乐意见到惊喜。
塔利对于GIS新技术表示的上述保守态度,令我始料不及。这当中也许可以见出从文学引申地理方法的“地理批评”,和从地理学向文学和其他学科延伸的如“空间人文学”之间,到底还是有隔膜。21世纪是个跨越边界的时代,传统学科之间的壁垒和阻隔,在纷纷瓦解。然而就今日美国地理批评或者说空间文学理论领军人物罗伯特·塔利的以上表态来看,地理批评的跨学科前景,似乎多少还是蒙有一些阴影。塔利新著《地点意识:地方、叙述与空间想象》开篇两句话,或许可以作为本文的一个总结:“地图既是一个简单工具,又是个强大的概念符号。我们谁都知道地图是什么东西,它拿来派什么用处;但是在批评理论和其他方面,地图同样也是一个充满争议的对象或者说隐喻。”[6]地图如此,空间批评是否也是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