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穷水尽与柳暗花明
——慕白山水诗歌印象

2020-12-25 03:32
星星·散文诗 2020年20期
关键词:山水诗山水灵魂

慕白的诗,山水类占了大量份额。集中读他的诗,感觉他更像一个山水行吟诗人。这也许是他把诗集命名为《行者》的原因。

中国古代的山水诗十分发达,是中国文学和中国精神、意境的重要组成部分,名家辈出,名篇迭出。到了当代,山水诗却处在了一种很尴尬的境地。由于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的快速发展,大量挤占了山水自然诗的发展空间,使当代诗歌里有叙事诗、口语诗等,却已经没有山水诗这个分类。再加上旅游业的过度发达,景区取代了山水,把山水自然给割裂了,不知不觉给写作者一种游客心态,进而给当代诗歌写作带来很大的危害。从慕白的写作看,他看似随意行走,写的是一种“遇见”,实际在心理上,却更像一种追寻:一种从写作对象到自己诗歌追求的追寻。或者他对当下的山水诗境地有所思,也同时想有所矫正。

山水是古老的,又是常新的,写作者需要出现在现场,经过考察取得第一眼直观的感受,这种鲜活的感受是任何阅读都无法取代的。慕白的家乡文成,青山绿水,峡谷峰峦宛如画境,溪瀑众多,亚洲第一高瀑百丈漈垂直落差有二百多米,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壮观的瀑布。所以,文成既有清幽灵秀,又有雄强魂魄。我有时觉得,慕白也同时兼具这二者,这个看似浑朴甚至人情练达的汉子,也有一颗婉约的青绿心。看看他的诗题目:《五老峰》《登莲花尖》《江畔独步》《霞山喜雨》《客至台回山》《宿衢江上》《桐君山上》《富春山与柯平书》……真是令人羡慕,能那么自然地把自己嵌入山水间,成为一个自然之子,该是怎样的福气。寻访山水,是诗人生活的一部分。而自然状态的山水,一旦与诗歌结合,就变成了诗人的胸中丘壑。“路过天地之间,抬头看名山大川/低头过着卑微的日子,一直/无法捐弃生活的前嫌/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如一座孤岛,被四面八方的水围困/从白天退守到黑夜……”(《岳阳楼记》)。正是因为读懂了山水,山水才会赐予你别样的生活,你也才能于此中找到一个更准确的自我。诗歌,也才能真正地发为山水之声。

山水,也是文化的承载。某一山水在地域文化中的存在和变迁,只有地域的历史的,才是独特而准确的,但凡一个诗者,就不会只留意地理空间的山水,必定会探究其在时间中、文化中更久远的存在。“少带旧家具,多带新思想/道理虽浅,已经成章。墙上无名者的照片/有如向日葵,每个人都还长着前世的面容”,走访、收集和阅读,从惊鸿一瞥的个人感受,或某段历史某段情绪的个人沉溺,都会融入慕白的诗句中。“身在水兮心在岸,虚幻的永恒/我们总是一厢情愿,想把镜花水月合二为一/太阳首先失去耐心,躲到山的背面/天开始黑下来,天空变得模糊/夜色很快沉默地努力向远处无限延伸/却始终无法与山顶的灵魂会合”(《千岛湖水祭》)。走在山水间,慕白或许感到了在某种卷帙浩瀚的空域中的爬梳,某种古老的召唤。诗人不能不因此而有所倾听,探究,追索。追索也许是无效的,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索什么,山水,仍是既明朗又混沌,是无法穷尽的。“一条江的空白处不全是水,它表面平静/它的内心有着看不见的巨大裂缝”(《富春山与柯平书》),但正是那断裂处,那空茫处,那不知所以处,才有面目不肯真正显现的灵魂在引领,才成为我们不断行走的理由,使得写作如同祭祀,如同一种看似洒脱不羁实则情怀内化的宗教仪式般的庄严。

也许,这样的行走和书写,慕白已经无意间发掘出了一种人与自然交汇的新型关系,人与自然的新的冲撞和冲撞后的崭新感悟。“总有什么东西让我不安,并以此度日/有时候我梦见自己,与山穷水尽保持距离/一个更大的我,在体内争执不下/走进广袤的森林,在寂静的时刻/时光和虚无不会出卖一个人/一颗闪光的心,一张孩子的脸”(《时光虚无》)。山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同时也是一种精神载体,一种思想、趣味生发的背景与媒介,更是一种灵魂的声音——它承载这种声音,不但探讨汉语诗歌的体式、内容、结构,同时对自己和人类的生活困境、梦想进行拷问,它在优美绝佳的自然中沉思,在反顾自身的痛苦中诘问,它于葱葱郁郁中看见山穷水尽却又要与之保持距离,他因深信和不愿相信而努力寻求新生。人生和灵魂的炼狱与涅槃尽在其中。山水诗,只有充满了人格力量,才能得到重塑,并以之矫正当下山水诗写作的浮泛心态和“心灵鸡汤”般的浅薄“升华”的模式,使中国山水诗的意义得到进一步延伸。

写作,最重要的是另立格局,别开生面。以中国古代山水诗而言,可谓前人之述备矣,但求新,总是用“今天”告别“昨天”,而且力求构成“明天”,它的价值之一,在于通过写作,使其存在的时代更特殊,品位更健全,道德视点更清晰,使当代山水诗在更自由的范畴内区别于前人和同辈,避免同义反复。山水,因其永恒性,仍是一门崭新的课程。“爱如潮水,你我之间/藏着一条江的秘密,隔着传说/一支芦苇折成的船,何时渡我到达彼岸”(《跨湖桥考古录》)。山穷水尽处,正是柳暗花明时,这是颁给一个行者古老的通行证吧,并终会送一个人到他想去的地方。

■附:慕白的诗二首

登莲花尖

才到半山腰,遇见一条岔道

我抬头望去,云海茫茫,山峰陡峭

一只鹰在山尖离我越来越远

白云在空中飘荡,一切都似乎很遥远

不等时间追赶,我转身下山

沿着溪流,看见脚边一只蜗牛在爬呀爬

身后也拖着一条自己的河流

山水之间,我的脚步有如落花

总在随波逐流,多年以后偶遇自己

灵魂依然只有一米六六,不比肉体高

从一九七三年开始,一个人在山里走

我多次看见落日,但太阳,包括月亮

一次都没有从天上掉下来

不要惊讶,我真的没有登上莲花尖

不能把假设告诉你,鹰与蜗牛眼里的风景

同时都能成为一条江的源头

桐君山上

桐君山上,我看见富春江

一分为二,靠山的绿,近城的黄

事情变得有点复杂,我赶紧给桐君

烧上三炷清香,为自己昨天受伤的手

也为今天淋雨感冒的水求一贴中药安神

与世无争的桐君,有人说是我的远房亲戚

他悬壶济世,能治江湖的各种疑难杂症

我就放心往水里兑酒,一直喝到夕阳冒烟

在山顶喝酒,在江边唱歌

说实话,从此以后我有了原罪

但每一个人都在各忙各的,谁愿意出面作证

揭穿我的身世,我大摇大摆走下山

却被一阵风拦住,它从我的口袋里

翻出我往江里倾倒月光的证据

风把我拘到严子陵钓台

抢走了半条桐江鱼虾的暂住证

应允江水在我身体的驿站借宿一晚

但要我写下保证书

在天亮之前把它们送到邻村,永远离我而去

天黑的时候,严子陵正准备去江边垂钓

我赶紧截住了他,问,明天怎么走,虚名怎么钓

他眨了眨眼睛,看着我,说出三个字

“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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