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乌限电:“世界工厂”为何陷入撕扯

2020-12-24 11:01吴超发自义乌
南方周末 2020-12-24
关键词:义乌发电机能耗

南方周末记者 吴超 发自义乌

义乌福田住宅区是圣诞商品聚集地。一楼都是大大小小售卖圣诞礼品的商铺,但几乎没有来采购商品的客户。    南方周末记者 ❘ 吴超 ❘图

几天前,“世界工厂”义乌因限电登上微博热搜,连城区主干道都关闭了路灯。

一位出租车司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12月15日、16日两天,晚上完全没有路灯,除了车头灯,在路上什么也看不见”。

实际上,不仅是义乌,义乌所在的金华市乃至浙江省,均存在不同程度的限电情况。

浙江限电并非因为缺电。在近期国新办的发布会上,国家发改委秘书长赵辰昕表示,“浙江的电力供应是能够保障全省电力需求的,不存在电力供应不足的情况,省内个别地方为了促进节能减排,采取了限制电力消费的一些措施”。

义乌市北苑街道崇德社区12月14日下发的《节能减排通知书》显示,为响应义乌市政府“双控”以及“减煤”的节能工作,要求严格控制照明用电,关闭城市景观照明,居民群众节约生活用电。

能源“双控”是指控制能源消费强度和消费总量,“减煤”是指削减煤炭消费总量。

根据国务院2016年下发的《关于印发“十三五”节能减排综合工作方案的通知》,浙江省“十三五”能耗强度降低目标为17%,“十三五”能耗量增量控制目标为2380万吨标准煤。

近几年,浙江上马了一些高能耗项目,如今可谓处于环保与经济发展的双重压力之下。

限电无处不在

义乌位于浙江中部,是金华市下辖的县级市。在2019年的全国百强县市区中,义乌位列第八。由于制造业发达,小商品出口旺盛,义乌也被誉为“世界工厂”。

每年年尾,正是外贸出货季,也是义乌最为忙碌的时候。

如今,义乌大部分路灯已经恢复正常,但市区仍处于限电状态。

赵明在义乌市中心一家高级酒店工作,该酒店紧挨着义乌市政府。12月12日,赵明第一次接到通知,要求酒店用电量和往常相比下降20%。与此同时,不得开启酒店户外招牌的灯光,上午8点至晚上6点不允许开启空调。

上述《节能减排通知书》中强调,各级政府机关带头,各类公共机构、机关、高校、医院等少开或者不开空调,室外高于3摄氏度时停止使用制热空调,使用空调时,最高温度不得高于16摄氏度。

限电对于义乌工业生产的影响更为直接。

义乌经济开发区一园区的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在义乌,根据规模和类型的不同,企业被分为A、B、C、D四类。A类是大型企业,几乎不受限电影响,B、C类企业停电时间逐步拉长,D类企业则生产全停。

在义乌经济开发区里,一家被列入A类企业的塑料包装公司负责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目前接到的通知是12月19日停一次电,“如果限电持续到12月31日,半个月停一次的话,对生产影响不大”。

“停电是一家一家企业轮流停,不是整个园区统一停电。”上述义乌经济开发区工作人员表示。

作为小商品集中地的义乌,更依赖散布在城市角落的各种“作坊”式的小工厂。与园区轮流限电不同,位于生活区的工厂,限电则是通知式的统一规定。部分地区也并未完全切断电源,而是以“停工”代替。

在距离义乌经济开发区不到4公里的季宅乡,便是小工厂的代表。季宅乡地处郊区,每栋楼房的一楼都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加工车间,从事着与塑料制品有关的加工。

塑料制品生产商杨零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了一份通知,按照街道节能减排的要求,辖区加工企业开2停2(开工两天停工两天)。“社区督查发现企业在停工日开工生产,社区将对企业进行封电关停。”

在义乌工作二十多年,这是杨零第二次在义乌遇到限电,上一次限电是17年前——2003年。当时限电的原因确实是因为电力供应不足,工厂一直在柴油发电机和供电局供电之间来回切换。

义乌限电以后,看到新闻的客户纷纷打电话给杨零,要求优先确保他们的货能按时发出。为了赶货期,杨零也只能在开工日将加班的时间延长。

“开2停2对我们影响很大,做加工行业,你一没空客户就跑了,客户找到新的厂家,下次就很难再找回你了。”杨零有点着急。

一边是政府颁布的限电措施,一边是即将到来的货期。为了平衡生产,不少义乌企业开始购买或租赁柴油发电机,自行发电。

“前天到现在,我们公司已经卖出了13台小型柴油发电机。”一家江苏的柴油发电机生产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最近接到了很多义乌客户的咨询电话,都是说因为限电的缘故。

一家金华柴油发电机租赁企业的负责人亦透露,现在一台100千瓦的柴油发电机,租到月底是8000块,包运费,往年同期的价格在6000元左右,现在已经租了五十几台发电机给义乌和周边的工厂。

柴油发电机的大量使用,也带来了另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环境污染。

杨零不敢在自己的工厂使用柴油发电机,因为发电的噪音大,很容易被附近的居民投诉举报。而且,“柴油发电机发电比直接供电更污染空气,产生的能耗反而更高了”。

“双控”与“减煤”

实际上,义乌及浙江全省并不缺电。

浙江一家省属大型发电企业的高管李威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浙江电力供应是充足的,一个数据足以说明:10年前,浙江电力供给紧平衡的时候,全年煤电利用小时数在6000小时以上,而2020年的煤电利用小时数预期仅在4000小时左右。

煤电利用小时数,指的是煤机工作运行的时长。时长与供电量正相关。

义乌限电,是因为要完成“双控”和“减煤”的目标。

2020年上半年,义乌市统计局发布的一份统计报告显示,“十三五”期间,义乌“双控”目标为:能源消费总量年均增长率不得超过1.9%,单位GDP能耗降低率5年需达到18.5%。

单位GDP能耗,是将能源消费总量除以当地经济生产总值得出的结果,如果单位GDP能耗越高,说明经济发展对能源的依赖程度越高。

2016年—2019年间,义乌单位GDP能耗四年累计下降15.9%。但同期的能源消费总量均超出1.9%的年度总量控制上限。

这意味着,义乌需在2020年实现单位GDP能耗降低率下降3.1%以上,才能完成目标。

在“减煤”方面,义乌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2020年一季度,义乌规模以上工业企业综合能源消费量为15.7万吨标准煤,同比下降2.9%,但单位工业增加值能耗不降反升,同比上升了3%。

统计报告称,由于生产设备不能满负荷生产,但仍需要全天运行,导致用电或用煤量没有减少,能源利用效率反而降低。

与此同时,对于影响单位GDP能耗的重要变量——经济生产总值,义乌也面临压力。2020年一季度,义乌生产总值和规上工业增加值分别增长-7%和-9.4%,增幅同比回落14.6和24.2个百分点。

统计报告写道,“义乌总体经济和工业经济增速回落巨大、能源消费总量却下降不明显,使2020年乃至‘十三五期间节能降耗任务的完成存在不确定性”。

义乌所在的金华市,“双控”和“减煤”的形势同样严峻。

2020年8月,浙江省发改委曾发布2019年能源“双控”和“减煤”的考核结果,金华市、宁波市、台州市均未完成2019年能源“双控”目标。当时,宁波、台州就发布了相应的限电措施。

10月,国家发改委联合生态环境部等多个部委组成考察组赴浙江,开展2019年度能源“双控”目标考核及重点地区煤炭消费减量替代工作,要求浙江尽最大努力完成“十三五”能源“双控”“减煤”目标任务,但不能影响民生用能。

依赖火电

浙江“双控”及“减煤”压力大,与其依赖火电的能源结构有关。

不久前,浙江省能源集团有限公司创新中心副主任沈澜撰文指出,浙江既是能源消费大省,也是能源资源小省,煤炭、石油、天然气等能源资源供应严重依赖外部调入。并且,浙江处于能源供应末端,整体输送成本普遍高于周边省份,煤电与天然气成本较江苏分别高出4分/千瓦时和1分/方。

上述浙江省属大型发电企业的高管李威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从2000年开始,随着经济增长加速,居民用电量和工业用电量猛增,浙江电力保供问题特别突出,工厂时不时会出现断电的情况。一直到2012年左右,浙江才基本实现电力供需平衡。

为了解决发电问题,浙江上马了很多煤电项目。因为煤电见效快,从建造到生产的周期一般是18—24个月,而水电、核电要5—10年,风电、光伏除了单位造价非常高,还面临场地不够、稳定性差的问题。

据《浙江日报》报道,2014年浙江省内外新供浙江发电装机位1765万千瓦,2015年还将增加705万千瓦,两年新增供电能力超过现有供电能力的三分之一,供电形势发生了根本转折。

2015年左右,浙江电力供应转为富余状态。进入“十三五”之后,在“双控”和“减煤”的压力下,浙江开始控制用煤指标,改造煤电企业。

2016年,浙江省发布的《能源发展“十三五”规划》指出,不再新上煤电项目,关停30万千瓦以下燃煤机组。

李威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一组数据显示,与2018年相比,2019年浙江省煤炭消费量下降了3.5%,全省共完成燃煤锅炉淘汰改造410台,关停机组容量29.8万千瓦。

▶下转第12版

南方周末记者 吴超 发自义乌

◀上接第11版

新的压力

近年来,浙江开始上马石化等高耗能项目,再度令“双控”“减煤”压力倍增。

南方周末记者曾统计过2020年一季度的GDP增长情况,在26座逆势增长的城市中,浙江省舟山市GDP增速排名第一。主要原因便是因舟山快速恢复了石油加工和船舶修造两大产业。

舟山还计划投资约1730亿的国际绿色石化基地,一期已于2019年5月下旬试投产。

“舟山推进的一个石化项目,用能指标就是4000万吨标准煤,这对控煤来说是雪上加霜。”李威感慨。

据《南方能源观察》杂志报道,2019年浙江省煤炭消费量为1.3亿吨,在浙江省一次能源消费中占比为45.3%。

2020年上半年,浙江省发改委在一份用电报告中表示,新基建、石化等高耗能项目快速推进给能耗强度控制目标完成带来不确定性,电力、热力、石化、纺织印染等行业用煤恢复性增长给“减煤”带来压力。

“前一段时间,浙江想靠能源加工为主的产业去保障经济发展,方向是否正确,值得讨论。”

国家发改委能源研究所原所长周大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像江苏和广东这几年的发展,就没有完全依靠高耗能产业的扩张。“如果注重高新产业、高附加值产业的培育,抑制高耗能企业生产,‘双控目标并不难实现。”

从全国范围来看,完成“十三五”的“双控”“减煤”目标并不困难,但越是经济发达的地区,任务越艰巨。

与所有省份一样,浙江将节能指标下达至各个地级市,并设立了奖惩措施,各级政府不得不面临经济发展阵痛。

李威所在的单位曾经做过一个测算,能源需求增速和经济增速的关联度在0.92—0.95之间。也就是说,涨一个点的GDP,需要0.95个能源需求总量的增速,“相关性非常紧密,这就是经济增速和能源消费控制之间存在的矛盾”。

《嘉兴日报》曾报道,截至2017年年底,嘉兴市可用能源增量只有42万吨标准煤,用能增量空间极为有限。2018年至2020年之间,企业拟新上项目新增用能需求为263万吨标准煤,“增量空间与实际需求之间存在巨大差距”。

距义乌140公里外的衢州市,也曾在2020年9月发布了一份名为《上半年节能降耗形势严峻》的报告。

其中提到,建议有关主管部门加强对用能问题的研究,针对如何平衡“稳增长”与“降能耗”、反映“十三五”“双控”成果和夯实“十四五”基数这两大矛盾,提出符合衢州发展实际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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