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比较是文学人类学的基本视野,神话原型批评方法是文学人类学所倚重的批评方法。跨文化比较,意味着对我文化系统中的文学文本的阐释要建立在与他文化系统中的文学文本的比较联系之上,意味着文本的意义可以在不同文化的文本的互文性中得以揭示。神话原型批评方法作为一种把文学文本引入文化系统、文学系统中进行深度阐释的方法,特别突出了文学与神话、巫术、仪式、原始意象等古老精神活动的联系,揭示当下的文学文本在主题范式、人物范式、情节范式、叙事范式、情感模式等诸多方面上与更为古老的传统相连接,当下文本的意义与古老的传统相呼应,是神话的变体、原型的衍生、仪式的复归、原始情感的重现。正如《文学人类学的源起》中所说的那样:“虽然神话已被西方文学专用为表现民族的形式之一,但神话保持了它的自主性 , 并作为人类学与民族学一个多产的分析领域而出现。它总使人想到敘述模式、文学象征和主题。”①立足于跨文化比较视野和对神话原型批评方法的运用,文学人类学拓展了文学文本阐释的广度和深度,丰富了文学文本阐释的维度,形成了文学研究中的文学人类学范式。
《篡改的命》是广西籍当代作家东西的长篇小说之一。小说叙述了一个农村家庭的孩子汪长尺高考分数过线却被人冒名顶替而失去读大学的机会,并自此失去算命先生预言他“当官可以做到处级、发财可以有一百万”的好命,成为一个进城打工但被拖欠工钱、代人坐牢、讨要工钱被人砍伤、娶妻生子却妻离子散、为确保儿子成为城里人和富二代最终跳江自杀的苦命人;但同时,死去的汪长尺在其父为他举办的民间麽文化神秘超度仪式中得以成功改命,转世投胎成为省城富商林家柏和情妇吴欣的呱呱坠地的儿子,实现了前世成为城里人的愿望。小说的情节发展基于一个类似于神谕的算命预言,即汪长尺“当官可以做到处级、发财可以有一百万”。这是汪长尺的父亲汪槐在儿子很小的时候找人算出的命,汪槐笃信这就是儿子的命,汪家三代人的命运沉浮都与此相关。小说结尾揭示,以汪长尺的名字、身份证号冒名顶替去上大学的假“汪长尺”果然做到了某局级单位的副局长,应验了关于“汪长尺”命运的预言。因此,可以说,《篡改的命》所讲述的故事是一个“神谕型”故事:神秘的预言掌管着人物的命运,神谕支配着小说情节的发生、发展和结局,神谕发出——神谕背离——神谕应验构成了这部小说的基本结构。
神谕型叙事以人物的命运预言为支点,叙述人物与被预言的命运之间的奇异离合,是一种极其富有张力的叙事。神谕型叙事文本充满了命运的神秘感,能唤起人对命运的沉思与叩问。从神话原型批评理论视角看来,神谕型叙事是一种原型叙事,在古希腊著名悲剧《俄狄浦斯王》中,可以看到这种经典的原型叙事;在神话原型批评的集大成者、加拿大文学批评家弗莱视为理论圭臬的《圣经》中,也可以看到这种经典的原型叙事。神谕一般有两种类型:祝福型和诅咒型。如果说,《俄狄浦斯王》中关于俄狄浦斯的神谕是诅咒型神谕,《圣经》中关于雅各的儿子约瑟的神谕是祝福型神谕,那么,《篡改的命》中关于汪长尺的神谕则是一种另类神谕,既像祝福又像诅咒,可称为“反讽型神谕”,这种另类神谕造成了整篇小说的复调风格和悲喜剧叠合的魔幻风格,是“有喜剧精神的悲剧”②,是“一部融合东西方悲剧艺术的小说”③。本文以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和《圣经·创世记》约瑟的故事为参照系,以神谕为切入点,对《篡改的命》进行文学人类学的解读。
一、作为神谕的算命预言
在包括神话在内的中外文学艺术作品中,神谕是一个母题。“神谕”指来自神灵等超自然力量、主宰力量、神秘力量的预言、启示,这种预言、启示关乎未来发生的重大事件及人物的命运。在文学艺术作品中,神谕不是神或人随便杜撰出来的话语,而是可以得到验证的预言和启示;神谕也不是可有可无的饰品,而是整个命运故事的支点。神谕一般由神或天使、祭司、先知、巫师等神职人员和通灵者传达出来,也可以是神灵通过梦境、异象等方式昭示相关者。譬如在古希腊戏剧家埃斯库罗斯的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里,普罗米修斯是盗火给人类而遭受主神宙斯惩罚的一位神,他虽然权力比宙斯小,但是他能预知谁将来会推翻宙斯的统治,他也能预知自己将来会被阿尔戈斯的一位著名弓箭手拯救,因为这是他的母亲提坦神特弥斯告诉他的预言,因此这个神谕是由神自身发布出来的。在古希腊戏剧家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中,特拜王拉伊奥斯娶伊奥卡斯特,婚后无子,去得尔斐求阿波罗神,祭司宣布神谕说他们会生一个儿子,但这个儿子将来会杀父娶母。这是由祭司传达的神谕。《圣经》更是一部充满神谕的著作,在“创世记”卷中,亚伯拉罕与撒莱夫妇年事已高未生育,但是有天使带来神谕说他们第二年的此时会生一个儿子。之后撒莱果然怀孕,第二年生了一个儿子以撒。这个神谕是由天使传达的。亚伯拉罕的孙子雅各有十二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约瑟做了两个奇异的梦:第一次梦见自己的十一个兄弟在田野里捆的禾稼向自己捆的禾稼下拜,第二次梦见太阳、月亮和十一个星星向自己下拜。后来约瑟在埃及做了宰相,因饥荒从迦南地去埃及地籴粮的约瑟兄弟们果真要向约瑟下拜。这个神谕是神通过梦境晓谕约瑟的。在《圣经》“撒母耳”上卷中,古以色列的第一个君王扫罗带领军队与非利士人打仗,扫罗很害怕,不知胜败,就去求问一个女巫,女巫通过交鬼告诉扫罗:以色列会大败,他和他的儿子们都要死。后来以色列果然大败,扫罗的儿子们都被杀了,扫罗自己伏刀自杀。这个神谕是通过女巫传达出来的。在“撒母耳”下卷中,接续扫罗为以色列王的大卫因贪恋手下大将赫人乌利亚的妻子拔示巴的美色而占有了她,并把乌利亚派往打仗最危险的地方让他阵亡,此事大大地得罪了神。神派先知拿单谴责大卫王,预言他和拔示巴所生的孩子必定死,神也要在大卫的家里兴起祸患来攻击他。后来预言果真应验:大卫和拔示巴的孩子出生后得重病而死。大卫家里祸患连连:大儿子暗嫰强奸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玛,她玛的同母哥哥押沙龙为妹妹报仇杀死大哥暗嫰后逃亡。逃亡归来的押沙龙意欲杀死大卫篡夺王位,为使跟随他谋反的人相信他们父子已反目成仇,好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谋反,押沙龙在众人面前把父亲大卫逃离王宫时留下守宫的十个妃嫔玷污了。在这个故事中,传达神谕的是先知。
《篡改的命》中关于主人公汪长尺的命运预言是从算命先生那里来的。之所以可算为神谕,一是因为它是预言,二是因为预言应验了。小说的结尾处交代了冒名顶替的“汪长尺”果真如算命先生预言的那样成为处级领导干部,应验了算命先生说的“汪长尺当官可以做到处级、发财可以有一百万”的预言,符合神谕必会应验的特征,有别于一般算命先生的胡诌。但是“此汪长尺”不是“彼汪长尺”,这种被掉包的应验、似是而非的应验,充满了反讽色彩,使人震惊于命运的残酷与诡异,作品言说命运的深度也因此大大地增强了。相较于无论怎么逃也逃不出命运掌心的俄狄浦斯,真正的汪长尺却是无论怎么求都求不到命里该有的福分——因为这福分已经被另一个“汪长尺”窃取、占据了。汪长尺不仅求不到自己命里该有的福分,还在这个算命预言的支配下演绎了悲剧的一生。相较于《圣经》中被神眷顾,无论遇到什么坏事都能逢凶化吉,最终当上埃及宰相,在大饥荒中成为雅各全家人救星而被全家人敬拜的约瑟,汪长尺头顶好命的光环、肩负改变家庭命运的使命却总是屋漏偏遇连夜雨。他高考上线没得录取已经够倒霉的了,偏偏父亲汪槐还因替儿子出头去教育局讨要补录名额而从教育局三楼摔下来,摔坏了腰杆,花去一大笔的医疗费,使家庭经济雪上加霜,父亲也自此残废了,家庭失去了顶梁柱。落榜生汪长尺面对一贫如洗的家庭,决定在家务农撑家,走一条现实的人生道路,但无奈残废父亲以死相逼,他只好遵父命去补习再参加高考。但极度困窘的经济条件影响了汪长尺的学习,他考分比前一年掉了一百分,连中专录取线都没达到,还因补习欠了一笔债务。为还债进城打工,汪长尺在建筑工地做泥水匠,辛苦三月900元工钱却被拖欠分文未得,在饥肠辘辘、走投无路之下只好代人坐牢得到1400元酬劳还清债务。代人坐牢结束后又因讨要工钱而被人捅伤,伤好后汪长尺和文盲女孩小文结婚。为把孩子生在城里,他和怀孕的妻子进省城打工,妻子为给将出生的孩子赚钱谋将来的教育费去洗脚城打工,不幸沦为接客的妓女,并有了堕胎的打算。汪长尺因担心妻子堕胎而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跌落下来,摔伤了下体,在被抬去医院救治的时候恰好见到正在医院准备找医生堕胎的妻子,妻子小文因怜悯丈夫下半身受伤失去生育能力,改变了堕胎的主意。不久妻子生下特别漂亮可爱的儿子汪大志,汪长尺却担心儿子将来重蹈自己考不上大学的人生覆辙,万般不舍中忍痛割爱把儿子送给富商但也是欠他工钱的仇人林家柏做养子。因送走了儿子,妻子离家不辞而别,汪长尺自此妻离子散。汪长尺以为儿子成为林家柏养子可以像城市富人那样过上幸福生活、拥有美好人生了,但是,儿子读初一的时候,林家柏却出轨别的女人,并打算离婚。汪长尺眼看儿子地位不保、富贵无望,只好亲自现身与林家柏谈判确保儿子的地位和幸福。因为林家柏忌讳生父汪长尺的存在,汪长尺无奈之中也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来儿子的地位和幸福,于是两人约定林家柏存款一千万给已经改名为林方生的汪大志、给二十万作为汪长尺父母的养老费,汪长尺自动跳江消失。这就是汪长尺的一生。如果说《圣经·创世记》中的约瑟每一次的灾祸都是他命运上升的跳板,那么,《篡改的命》中的汪长尺每一次的倒霉都是使他命运沉落的巨石。
相比之下,汪长尺的人生经历与《圣经·创世记》中约瑟的经历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两人都知道自己的命运预言,但可怜的汪长尺离预言的幸福越来越远,荣华富贵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幻;约瑟却获得了神谕所预言的成功。约瑟的命运也很坎坷,他是父亲雅各最心爱的妻子拉结生的第一个儿子。约瑟同父异母的哥哥们见父亲爱约瑟过于爱他們,就恨约瑟。约瑟十七岁与哥哥们一同牧羊,常将哥哥们的恶行报告给父亲。约瑟做了一个梦,他把梦告诉哥哥们说:“请听我所做的梦:我们在田野捆禾稼,我的捆起来站着,你们的捆来围着我的捆下拜。”哥哥们听了这梦更加恨他,说:“难道你真要作我们的王吗?难道你真要管辖我们吗?”④后来约瑟又做了一个梦并告诉哥哥们说:“看哪,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太阳、月亮与十一个星星向我下拜。”⑤哥哥们听了越发嫉恨他。后来哥哥们去远处牧羊,父亲雅各派约瑟前去打探哥哥们是否平安。约瑟的哥哥们见到约瑟来,就同谋要杀死他,丢在坑里,谎称说是恶兽吃了他,这样他的梦就落空了。但是,约瑟的大哥吕便不同意杀他,只同意把他丢在没水的坑里,并打算暗地里救他回去。约瑟的四哥犹大也不想约瑟被杀,看见有一对人马骑着骆驼往埃及去,他就建议把约瑟卖给这伙人。这伙人到埃及后把约瑟卖给了埃及法老的护卫长。约瑟在主人家蒙神看顾,诸事顺利,成为护卫长得力的管家。约瑟长像英俊,护卫长的妻子想要约瑟和她睡觉,约瑟不从,觉得这是得罪神的大恶。但是护卫长的妻子不甘心。一次趁约瑟一个人进屋里办事的时候就拉住约瑟的衣服想要他一起睡觉。约瑟挣脱衣服跑开了。护卫长的妻子遂对护卫长污蔑约瑟调戏他、想要和她睡觉,证据就是那件衣服,护卫长很生气就把约瑟下到监牢里。在监牢里约瑟蒙神看顾,显示出很好的处事能力,司狱把所有的囚犯都交给约瑟管理。埃及王法老的酒政和膳长因得罪法老也被下到约瑟被囚的监牢里。他们二人有一天晚上各做了一个梦,不知道梦预示着什么,很忧愁。约瑟认为解梦出于神,就让他们告诉他梦的内容,帮他们解了梦。酒政的梦预示的是三天之后官复原职,膳长的梦是预示他三天之后要被处死。后来事情果真如此。约瑟在帮酒政解梦时请求酒政官复原职后帮助他出狱,因为他是被护卫长妻子的陷害而坐牢的。但酒政却忘了约瑟的请求。过了两年,有一晚埃及王法老做了一个梦:七只肥壮的母牛从河里上来吃草,随后又有七只丑陋干瘦的母牛从河里上来。后来的瘦母牛吃了先前上来的肥母牛。法老醒来后又做了一个梦:一棵麦子长了又肥又大的七个穗子,随后又长了细弱的七个穗子。细弱的穗子吃掉了先长的七个肥大穗子。法老醒来后很不安,请来埃及所有的术士和博士来解梦,但无人能解。酒政这才想起曾经在监牢里为他解梦的约瑟,于是建议法老请约瑟来解梦。约瑟帮法老很好地解了梦:两个梦是同一个意思,七个肥母牛和七个肥穗子是七个丰年,七个瘦母牛和七个细穗子是七个荒年,七个荒年要吃尽七个丰年所有的。约瑟认为这是神在提前预示法老要发生的饥荒,建议法老在七个丰年里尽量多地收储粮食,好度过七个荒年。法老认为约瑟很聪明很有智慧,遂任命约瑟为宰相,管理埃及全地。正像法老梦预示的那样,果真七个丰年之后是七个荒年,约瑟帮助法老积存了大量的粮食。当时到处饥荒,住在迦南地的约瑟的兄弟们也没有粮食吃了,要到埃及去籴粮。约瑟认出了来籴粮的兄弟们,兄弟们却没有认出他,只是把他当成埃及的官长下拜他。约瑟原谅了卖他的兄弟们,不仅卖粮给他们,而且还把父亲和兄弟们的所有家眷六十六人都接到埃及来,度过了七个艰难的荒年。正像十七岁时候神借梦晓谕他的那样,约瑟真的成为了全家人的救星,全家都要向他下拜。相比之下,汪长尺的命运是每况愈下,尽管父亲汪槐一再地用算命预言来鼓励他,逼他补习、逼他把种下在城市里,但是算命预言所预示的荣华富贵和父亲汪槐在他身上所寄予的升官发财的厚望他无法实现,他唯有出卖自己的性命、通过改变儿子的命运来达成这个目的了。
神谕都是针对人的命运、人生的重大事件而言的。本来,神谕只有两种:一种祝福,一种诅咒。但是《篡改的命》却写出了第三种神谕:与预言相悖又相合的神谕,似是祝福又似是诅咒的神谕。自小被算命先生预言有富贵命的汪长尺一次又一次地被残酷的现实碾压直至最终跳江自杀,悲惨地结束了自己的人生。多年之后,刚从警察大学毕业去公安局刑侦支队工作的林方生即汪长尺的儿子汪大志,在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下在单位档案室看到了关于跳江自杀的汪长尺的案卷,他对这个案卷特别感兴趣。在调查时,他神奇地发现还有一个活着的汪长尺,是某单位的副局长。这个活着的汪长尺与死去的汪长尺出生地、身份证号、籍贯、所上中学均相吻合。他满怀好奇地查清楚了这个还活着的汪长尺:原名牙大山,高考那年没上线,由父亲运作改用同班同学汪长尺的名字并用汪长尺的录取通知书冒名顶替上了大学,现在工作顺利、家庭幸福、身体健康、妻子漂亮、儿子就读研究生。⑥读到这里,不禁让人惊叹真假汪长尺命运的巨大反差。尽管如此颠倒黑白——该祝福的人没有得着祝福,该报应的人却没有得着报应——但不可否认的是,神奇的算命预言如神谕一般应验了:汪长尺——在这里,好像命运不管你是真汪长尺还是假汪长尺——当官做到了处级。情节在这里发生了惊人反转,真相大白、神谕应验,这种情节上的突转使小说呈现出非凡的意义。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正是强调悲剧在情节上的“突转”,在“突转”中照见真理和意义。⑦就神谕的性质而言,如果说俄狄浦斯得到的是明明白白的诅咒,约瑟得到的是明明白白的祝福,真实的汪长尺得到的是什么呢?一个由祝福招来的诅咒,一个终身够不着的祝福。汪长尺这个名字好比一个能指,在祝福和诅咒之间滑动,似乎指向祝福,似乎指向诅咒,充满了悖论和荒谬。就这个意义上来说,《篡改的命》叙述了一个比《俄狄浦斯王》和《圣经·创世记》约瑟的故事更为丰富复杂的命运故事。
二、神谕型故事的原型结构和圆形结构
神谕在命运故事中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它是故事的出发点、转折点和终结点。《篡改的命》與《俄狄浦斯王》等神谕型文本有着同样稳定清晰的结构:神谕发出——神谕背离——神谕应验。这是一个以神谕为线索和灵魂的原型结构和圆形结构,从神谕出发经过各种对神谕命运的背离最终回到神谕。在《俄狄浦斯王》中,神谕在俄狄浦斯未出生时已经出现:拉伊奥斯和伊奥卡斯特所生的孩子将来会杀父娶母。为了避免神谕所预言的命运,俄狄浦斯的父母亲拉伊奥斯和伊奥卡斯特在儿子的脚后跟钉了钉子——“俄狄浦斯”名字的意思就是“脚肿的”——让牧羊人送到基泰戎山中遗弃。但是,好心的牧羊人不忍遗弃这个婴儿,而把他送给了邻国科任脱斯的牧人,后被无子的科任脱斯王波吕博斯和王后墨罗佩收养,成为科任脱斯王国的王子。长大后的俄狄浦斯在一次宴会上被醉酒的客人说破他不是国王王后亲生的。俄狄浦斯向父母求证自己的出生,但是父母亲不肯告诉他实情,俄狄浦斯只好去求问阿波罗神。神示没有告诉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但是却告诉他他将杀父娶母。在这里,神谕再次出现,并显示了它的支配力量:俄狄浦斯为避免杀父娶母的命运,不敢回科任脱斯,向东走去波奥提亚。俄狄浦斯不知道他的转身其实是走向杀父娶母的命运:正是在这条路上,他遇见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特拜王拉伊奥斯并杀了他。当时的拉伊奥斯正从特拜去得尔斐,为的是求问阿波罗神他以前送出去的婴儿是否已经死了。在三岔路口,互不认识的父子俩双方马车相遇,互不相让,俄狄浦斯一怒之下杀了拉伊奥斯,应验了杀父的预言。拉伊奥斯死后,特拜城里出现了吃人的斯芬克斯怪兽。经过的人猜不出谜语都被斯芬克斯吃掉了。正当特拜全城笼罩在怪兽吃人的恐惧中的时候,俄狄浦斯以他的聪明智慧猜出了谜底:人。怪兽跳岩而死。感恩于俄狄浦斯的拯救之恩并钦佩于俄狄浦斯的聪明智慧,特拜全城人拥戴俄狄浦斯为特拜王。根据风俗,被立为新王的俄狄浦斯娶了前王拉伊奥斯的王后伊奥卡斯特为妻。至此,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预言完全应验了。综观整个故事,神谕在该出现的每一处地方都神秘地出现了,每一次出现都踩在节拍上,带着最合适的节奏,引导故事的主人公行走在命运注定的轨道上。
作为神谕的算命预言在《篡改的命》中也一样是情节发展的基点和引线。在小说的第一部分“死磕”中,汪长尺的父亲汪槐去教育局为儿子讨补录名额,他连续几天盘腿坐在教育局旁的操场上,手里举着“上线不被录取,谁来还我公道”的纸牌,誓言不讨到补录名额不回家。汪槐之所以那么大胆、坚决、强硬地为儿子讨要补录名额,基于两个方面的原因:其一是他自己经历过一次不公:当年参加水泥厂招工,分数上线却没被录取,十年之后才知道自己是被副乡长的侄仔顶替了。他从自己的遭遇中敏感地察觉到儿子也可能遭遇了同样的不公。所以汪槐对儿子汪长尺说:“知道他们为什么紧张吗?因为他们做了亏心事。每一次我一吼,招生办的窗口总是最先伸出人头。你爹我什么时候威风过?只有在掌握真理的时候、伸张正义的时候。”⑧可见,汪槐强硬讨要补录名额的背后,是对不公平命运的反抗。其二是汪槐相信自己的儿子是富贵命,命里有跳出农门进城当官发财的福分,这是他在儿子还小的时候就请算命先生算过的,他对此笃信不疑。因此当儿子觉得丢脸不愿和他一起在教育局的操场上静坐讨要补录名额时,他说:“从小看大,我知道你是干部的命,不可能考不上大学。”⑨“一班的牙大山比你低二十分都被录取了,二班的张艳艳分数都没挂出来,也被录取了,凭什么不录你?”⑩哪怕汪长尺对父亲说“稻谷黄了,妈叫你回去收割”时,汪槐说“谷子算什么?命运才是第一”;当汪长尺说“我宁可回家做农民,也不在这里丢脸”时,汪槐说“你都上线了,凭什么做农民?你应该像他们那样坐在楼里办公”。11深究起来,促使汪槐讨要补录名额的两个原因都与命运相关:前者是反抗命运的不公,后者是笃信儿子的好命。正是对不公命运的反抗和对算命预言的笃信给汪槐提供了强大的心理能量,使他强硬抗争到底,最终爬上教育局三楼走廊的栏杆上,以“用一条命换一个大学指标”的方式讨要名额、寻求公道,却不慎摔下三楼、摔坏了腰杆,成为残废,变成瘫子。
算命预言在随之而来的情节中也一样充当了主导性的力量。本来,父亲摔成残废以后,汪长尺清楚地意识到他应该留在家里务农、照顾父亲,而不是去补习、重考。但是他的父亲汪槐耿耿于怀于算命预言所预示的儿子的好命,以死相逼要儿子去补习。父子俩有这样一段对话,对话呈现了父子之间的较量,或者说这其实也是汪长尺与命运之间的较量。
“知道我这几天在想什么吗?我想变成一块圆鼓咙咚的石头,从这坡上滚下去。”
“会疼的。何必呢?老天爷已经把你折磨够了,也许就要给你好处了。”
“心有不甘,我不想让你重复我的生活。”
“你不也重复爷爷的生活吗?”
“重复是有限度的,你必须去补习。”
“哪有钱呀?”
“局长说了,可以免费让你补习一年。”
“那谁抱你上厕所?谁扶耙掌犁?”
“不要你管。只要你考上大学,我立马就能站起来。”
汪槐说从你落地那天起,我就指望你来改变。眼看就成了,你别闪腿。
“我没那么大的本事。”
“你四岁能认字,五岁会打算盘,都说你是天才。”
“我一走,妈会累垮。”
“只要孩子有出息,父母累点痛点那都是奖励。”
“可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天才。”
“你在找借口。你对不起我这个摔断的腰杆。”12
在父子俩的这段对话中,汪槐的话语里充满了对世代生活在农村的命运的不甘和指望儿子改变家庭命运的意志。当儿子否认自己是天才的时候,他就认为儿子是在找借口不去补习,并摔断的腰杆使汪长尺产生道德亏欠感。他以自杀相要挟:“汪槐用竹竿撑住地面,阻止轮椅前行。这里的路外正好是一个深坎,目测约有五米多深。汪槐指着坎下,说既然你不愿意去补习,我活着也没有盼头了。汪长尺用力推轮椅。汪槐用竹竿死死刹住。竹竿弯成了弧形。汪长尺越用力推,竹竿就弯得越厉害,眼看就要折断。汪槐忽然松手,轮椅往前冲。竹竿在地面一拨,轮椅转向,冲下坎去。汪长尺扑过来,一把抓住轮椅。轮椅悬在坎上。汪槐用竹竿打汪长尺的手,竿竿命中,每竿都痛到钻心。手快挺不住了,马上就要松开了,汪长尺哀求爹,别打了,我答应你。”13当汪长尺如汪槐之愿去补习后,“汪槐每天都要在香火前供三炷香。供香时,他不求自己的腰杆好使,只求汪长尺能考上大学,将来做个大官。有时他也会在梦中笑醒,笑醒多半是因为他梦见汪长尺做了县长。”14可见算命预言成为了汪槐心灵深处的无意识,汪槐就像汪长尺身上的鞭子,催促他朝向算命预言指向的方向。但是汪长尺的补习以高考成绩掉一百分、连中专录取线都没上而告终。尽管父母隐瞒了借钱供他补习的情况,汪长尺还是偷偷找到了父亲为他补习借钱的借条,遂拒绝父亲让他再次补习参加高考的建议,决定去打工还债。临行前他为父亲认真洗了一次脚。一直期盼着儿子再去补习以改变家庭命运的汪槐问儿子是不是要去补习了。汪长尺说他想到城里打工。汪槐说:“造孽呀,有书你不读,而去卖苦力,你把一家人的希望都掐灭了。如果你不去补习,那就把剪掉的趾甲接回来,把洗掉的污垢还给我。我是稀罕你读书,不是稀罕你洗脚。”汪长尺说我不是读书的料,我就是一个平庸的大多数。汪槐摇着头说不,你是天才,你是我们汪家的大救星。汪长尺说你过奖了,其实我什么都不是,就一坨狗屎。15在这里,汪长尺对抗的不是父亲,而是父亲从算命先生那里得到的神谕。汪槐在自己残废、需要儿子撑家和照顾的时候逼着儿子汪长尺去补习,与当初去教育局讨要补录名额一样,是一次死磕,是对算命先生预言的好命的死磕。汪长尺那时还不能理解父亲对命运的死磕,但是在他打工经历了一连串的悲催事情之后,他也成为了父亲汪槐那样的死磕命运的人:为了让儿子汪大志不重蹈自己农村人、乡下人、打工仔的命运,他把儿子送给富商兼仇人林家柏做养子,成功地帮儿子改了命。但是为了这个改命,他自己以生命作为代价。比较《俄狄浦斯王》《圣经·创世记》中约瑟的故事和《篡改的命》,三个主人公代表了三种与命运相处的关系:俄狄浦斯是越逃避命运的诅咒越成为命运诅咒的,汪长尺是越追逐命运的祝福越失去命运的祝福,只有约瑟不逃离也不追逐,而是与命运一路同行,得到了神谕预言的美好祝福。
三、结论
《批评的解剖》是神话原型批评的“圣经”,弗莱在其中阐发了神话原型批评也是文学人类学的两个重要概念:原型理论和“向后站”理论。原型理论认为文学是移位的神话,神话是文学的原型,这对认识文学的本质和特征是大有启发的。“向后站”理论认为解读文学文本就像欣赏绘画作品那样,远观可以得到更多和更好的认识。如何“向后站”?一个重要的法宝是要重视向神话溯源,古希腊神话和戏剧、希伯来文化经典《圣经》都是包含了很多文学原型意象的基础性文本和经典文本,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对文学文本的解读要重视向神话溯源。原型理论的逻辑起点是文学源自古代神话,神话又同宗教仪式互为表里。为此,神话学和比较宗教学将成为确认原型模式,构建文学人类学体系的基础层次。正是鉴于原型批评学派这种对神话学和比较宗教学的高度重视,因而《圣经·创世记》这本人类起源说的文本,作为文学人类学存在的合法性和必要性的探索就显得顺理成章。《圣经》本身是一本基督教的宗教經典,蕴含了丰富的神话传说与大量宗教仪式,是人类起源的积极探索,出现了大量的原型意象,如上帝造人说、女人祸水说、开天辟地说、原罪说、大洪水说、诺亚方舟救赎说、通天塔语言障碍说、献祭仪式、替罪羊角色等。”16《圣经》所包含的原型意象是丰富的,在此处列举的原型意象之外,就本文所分析的文本,还可以加上“神谕说”这一原型意象。在把《篡改的命》与《俄狄浦斯王》和《圣经·创世记》中的约瑟故事进行跨文化比较的时候,我们可以惊奇地发现:《篡改的命》其实是《俄狄浦斯王》和《圣经·创世记》约瑟故事的变体,是移位的神话,它们都在讲述人与命运之间关系的故事。三个文本同为“神谕型”文本,有着普遍的“神谕发出——神谕背离——神谕应验”的原型结构和圆形结构,当代文学与远古神话原型之间的联系可见一斑。尤为可贵的是,《篡改的命》丰富了神谕类型的写作,写出了非神话时代的、属于反讽型神谕的命运故事,是对“命运”这一宏大主题的极有深度的言说。
【注释】
①[加拿大]菲尔兰多·波亚托斯著,徐新建、史芸芸译:《文学人类学的源起》,《民族文学研究》2015年第1期。
②谢有顺:《有喜剧精神的悲剧——读东西的〈篡改的命〉》,《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1期。
③施秀娟:《一部融合东西方悲剧艺术的小说——读东西的长篇小说〈篡改的命〉》,《广西社会科学》2016第5期。
④⑤《圣经》,上海: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出版,2007,第64,64-65页。
⑥⑧⑨⑩1112131415东西:《篡改的命》,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第306、10、12-13、12、10、26-27、27、34、44页。
⑦肖琼:《马克思主义悲剧理论与现代性研究》,人民出版社,2019,第75页。
16龙鲜艳:《从〈圣经·创世记〉看文学人类学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贵州师范学院》2012年第5期。
(范秀娟,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广西民族大学文化保护与传承研究中心成果;2015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当代美学的基本问题及批评形态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5ZDB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