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有一种“狭义历史唯物主义”存在吗?
——兼与张一兵教授商榷

2020-12-24 23:13赵庆元
关键词: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广义

赵庆元

(河北地质大学马克思主义教学部,河北 石家庄 050031)

在对马克思哲学做历史唯物主义解读的过程中,历史唯物主义的广义与狭义区分已逐渐演绎成为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 当然,历史唯物主义的广义与狭义区分绝不是在我国马克思哲学研究出现唯物史观转向之后才产生的问题,它在本质上是马克思哲学研究在遭遇到人类历史的一般发展规律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殊运行规律之间的关系时必然出现的问题。 历史唯物主义的广义与狭义区分影响到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深刻理解,也影响到对马克思哲学本质精神的准确把握,因而是我们必须严肃面对和认真辨识的问题。 同现在人们普遍趋向于认同与接受历史唯物主义的广义与狭义区分相反,本文倾向于认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广义与狭义区分是不存在的、也是不必要的。这里在分析其中原由、原理及要义的同时,仅就张一兵教授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广义与狭义区分谈一点看法,以求教于学界同仁。

一、狭义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思想历史发展的合理假设?

在张一兵教授的理解中,所谓广义历史唯物主义是指关于人类社会一般本质及其发展规律的哲学理论,它以人类社会及其历史发展为研究对象,致力于通过对作为人类生存一般基础的物质生产活动的深刻分析揭示人类历史发展的一般本质及其规律;所谓狭义历史唯物主义则主要是关于现代社会,尤其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历史逻辑的批判,它以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为研究对象,致力于通过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矛盾的深刻分析揭示其生产方式的特殊运行规律,证明资本主义的历史的暂时的性质。 但是,在张一兵教授看来,“广义历史唯物主义从根本上说是马克思站在斯密(而不是李嘉图) 的经济学水平之上对历史辩证法的初步探讨。因此它也只是对社会历史一般原则的探讨。 而这一点从根本上尚未超越出古典经济学的意识形态之魔界”[1](P53)。 因此,基于广义历史唯物主义是不可能展开对现代资本主义历史逻辑的真正批判的。那么,如何生发出对现代资本主义历史逻辑的批判呢?这就是要将从物质生产活动这一客体向度出发的广义历史唯物主义转向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这一主体向度出发的狭义历史唯物主义。 在张一兵教授看来:“物质生产活动虽然是任何社会存在和发展的一般前提和基础,但这种物质生产活动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化大生产的方式和现代商品经济之下,产生了一个特殊的产物,那就是很大一部分经济活动是由市场竞争的交换系统建构出来的流通与分配的中介性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均发生了物化和颠倒,这就意味着,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虽然不是直观可视之物,但却是以物的形式表现出来,具有了物的特性。 这种致命的物化,使得人的社会历史属性和物的自然属性都以同一种表象呈现出来,更进一步,这种物化的社会关系不幸成为了遮蔽真实的社会关系的假象。在经济运作过程中,物化了的社会关系成为了决定性力量,这是人类自身的物质生产活动中创造出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一种新的外部力量”[1](P119)。 当这种新的外部力量获得了独立的形式的时候,作为人类历史唯一主体的人就不得不屈从于这种异己力量的支配,这样,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中就出现了与自然界运动相类似的物役性现象。 张一兵教授指出,人类社会在其发展过程中所异变出来的物役性现象是必然要被超越的,而其必然要被超越的历史暂时性正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批判的深刻基础。 那么,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如何展开对这种物役性现象的批判呢?张一兵教授指出:在历史唯物主义中,社会生活现实主要不是由物体,而是“由人的活动、人在活动中形成的功能性的社会关系与结构构成的,这些关系、结构以及社会过程中的规律也同样是每时每刻由人的活动建构与解构的”[2](P560)。 因此,建立在这些关系和结构之上并有社会过程中的规律运行其中的社会存在也就是“在人的客观物质实践中被历史地建构与解构”的。在张一兵教授看来,由这种变化所构成的“一定的历史的暂时的历史情境”正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历史”概念的真正本质,也是历史唯物主义批判性与革命性的真正根源,因为正是这种“历史”所内涵的异质时间性作为“一种消解性的力量”[1](P51)破除了人类社会一切具体存在形式的自然的永恒的性质,宣告了资本主义社会物役性现象最终必将被超越的历史命运。

这就是张一兵教授所谓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逻辑思路。 现在的问题是,马克思有这样一种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存在吗?

如果抛开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概念本身而单从现代资本主义历史逻辑批判的角度来理解,那么,这种思想在马克思那里毫无疑问是存在的。 这倒并不是由于马克思具有现代资本主义历史逻辑批判的对应思想,而主要是由于对资本主义历史逻辑的批判从一开始就是马克思思想的主要的甚至唯一的理论宿命; 而且这种思想也并不像张一兵教授所指认的那样,似乎是从1845 年《德意志意识形态》创立广义历史唯物主义才开始的。 因为早在1842~1843 年做《莱茵报》编辑遭遇到“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3](P31)开始,马克思就已经转向对资本主义历史逻辑的批判了。 例如,在“青年马克思”时期的《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以异化劳动学说为基础展开了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 他一方面揭露资本主义社会“劳动者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生产能力和规模越大,他就越贫穷”[4](P44)这种违反人性的异化现象;另一方面则通过对异化现象的深刻分析,说明“私有财产表现为外化了的劳动的根据和原因,实际上却无宁说是外化了的劳动的结果”[4](P54),从而在一开始就宣告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的暂时的性质。不仅如此,马克思还通过对资本主义这个“已经生成的社会”[4](P80)的深刻分析以及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反思,指出作为“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的共产主义正是“在私有财产的运动中,亦即在经济中,既为自己找到经验的基础,也为自己找到理论的基础。”[4](P73-74)《德意志意识形态》被张一兵教授看作是马克思创立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标志性著作,但也正是在这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历史逻辑的批判摆脱了幼年的时代,进入到了成熟的阶段。 在这部著作中,马克思一方面深刻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与交往手段之间的深刻矛盾,指出这种矛盾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存关系下只能造成灾难”,并必然产生“必须承担社会的一切重负,而不能享受社会的福利”[5](P90)的无产阶级;另一方面则系统分析了所有制形式从最初的部落[Stamm]所有制、古典古代的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级的所有制,最后到资本主义所有制的“有联系的交往形式的序列”[5](P124),说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作为“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3](P33)的性质。 马克思还具体分析了生产力与交往形式之间的深刻矛盾,指出生产力与交往形式之间的这种矛盾作为一切历史冲突的根源,不可避免地要引发消灭现存状况的共产主义革命,这种共产主义革命将“推翻一切旧的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基础”,“使它们受联合起来的个人支配”[5](P122),从而不仅明确指出了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基本性质,而且清晰地指认了无产阶级实现“现存世界革命化”的基本途径。

由此可见,马克思不仅有张一兵教授所说的关于现代资本主义历史逻辑批判的深刻思想,而且这种思想还有比张一兵教授的认定要久远得多的历史传统。 那么,对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历史逻辑批判的思想的确认,是否意味着我们要认同张一兵教授的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概念呢?我们的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张一兵教授对所谓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概念的分析为我们透露了其中的秘密。

二、广义政治经济学:马克思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内在实质

张一兵教授指出,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在从1847 年《哲学的贫困》开始的哲学思想的第三次转变中,基于对前资本主义社会、特别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历史研究而创立的。 那么,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主要内容是什么呢? 张一兵教授指出:“在‘资产阶级’社会化大生产发展过程中,分工和交换所形成的生产条件必然导致人的社会劳动关系(类)的客观外在化(价值),以及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进一步的物役性颠倒关系(资本),因此也就历史地构筑了有史以来在社会生活方面最复杂的社会层面和内在结构,这必然形成独特的非直线性的历史认识论的全新哲学基础。 而批判性地去除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拜物教,透过各种颠倒和物化的经济关系假象,最终科学地说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 就是马克思新的科学批判理论——历史现象学”或曰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主要内容”[2](P23)。 如果张一兵教授的这一说明还显得有点暧昧的话,那么他的另一段话就说得更为直白了。 他说,马克思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直接基础就是马克思的经济学革命探索,即马克思的第二个伟大发现——剩余价值理论的形成。”[2](P23)不错。张一兵教授的所谓狭义历史唯物主义实质上就是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中形成并通过价值、货币和资本等基本概念构建起来的政治经济学思想。

但是,这样的理解可能会使许多人产生疑问,因为按照通常的理解,政治经济学是研究财富的生产、分配与消费的科学,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历史逻辑批判的那些思想,正如我们前面对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分析所显示的,却远远地溢出了这个范畴,它怎么还能够被称为是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思想呢?事实确乎如此。 但是,把政治经济学看作是关于生产、分配与消费的科学不过是资产阶级狭义政治经济学的观念,而绝不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观念。 资产阶级的政治经济学,不要说李嘉图以后的庸俗化发展形式, 就是从亚当·斯密到大卫·李嘉图的由于“阶级斗争处于潜伏状态或只是在个别的现象上表现出来”因而“还能够是科学”[6](P516)的古典形式,也毫无疑问是为资本主义制度辩护的,这种阶级立场与价值取向使它们必然不是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规律看作是历史的暂时的形式,而是看作自然的永恒的存在,这甚至在他们明确意识到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的矛盾与对立的时候也是如此。 那么,怎么才能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规律看作是一种自然的永恒的存在呢?这就是要像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批判地指出的那样,把资产阶级古典政治经济学以之作为出发点的私有财产, 以及以这种私有财产为社会形式的生产方式这个“应当加以论证的东西当作理所当然的东西”[4](P74),而不去阐明它们是“怎样从私有财产的本质中产生出来的。 ”[4](P43)在1857~1858 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更为深入地分析了资产阶级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这种伎俩。 马克思指出,政治经济学所研究的是物质生产,而任何生产“总是指社会一定发展阶段上的生产——社会个人的生产。 ”[3](P3)但一方面,在社会中进行生产的所谓个人并不是自然造成的, 而不过是16 世纪以来新兴生产力发展以及“封建社会形式解体的产物”[3](P2)。然而,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却不是把这种个人看作历史的结果而是看作历史的起点,这就给人以这样的印象, 似乎个人从来就是一个永恒的自然的存在;另一方面,任何生产都是一定社会发展阶段上的生产,但生产的一切时代也有某些通过比较抽象出来而作为共同点的共同标志、共同规定,这些共同标志、 共同规定的统一就构成了社会生产的一般。 但是,“这个生产一般,本身就是有许多组成部分的、分为不同规定的东西。 其中有些属于一切时代,另一些是几个时代共有的。 [有些]规定是最新时代和最古时代共有的。 没有它们,任何生产都无从设想;但是,如果说最发达的语言和最不发达的语言共同具有一些规律和规定,那么,构成语言发展的恰恰是有别于这个一般和共同点的差别。 对生产一般适用的种种规定所以要抽出来,也正是为了不致因为有了统一(主体是人,客体是自然,这总是一样的,这里已经出现了统一)而忘记本质的差别。 ”[3](P3)但是,“那些证明现存社会关系永存与和谐的现代经济学家的全部智慧,就在于忘记这种差别”,这样,就使只有通过这种差别才能表现出历史性特征的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变成了“一般的、永存的自然关系”[3](P3)。 由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被看作是一种“一般的、永存的自然关系”,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就必然会将其研究的视域局限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范围之内,而不可能再去考察这种生产方式的历史发展与历史命运。 如果像亚当·斯密那样偶尔超出了这一范围,那也肯定如马克思所批判地指出的那样认为:“以前是有历史的,现在再也没有历史了。 ”[5](P151)

但是,马克思的无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全然不是这样。 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正如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一样是以消灭资本主义实现共产主义为理论使命的,这种理论使命使其必然要论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规律的历史的暂时的性质;为此就不能将理论批判的视野局限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范围内,而必须不仅向前追溯这种生产方式的产生与发展,而且必须向后分析这种生产方式必将被新的生产方式所取代的历史命运;不仅要考察这种生产方式所由构成的社会的经济基础,而且必须考察建立在这种经济基础之上由政治以及意识形态所构成的全部上层建筑。 这样,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就必然要溢出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狭隘范围而进入到广义的视野。 因此,与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相比较,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必然是广义的。 其实,早在19 世纪70 年代对杜林政治经济学思想的批判中,恩格斯就曾经深入而系统地论述过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广义性质。 恩格斯指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是以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开始的,而要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只知道资本主义的生产、交换和分配的形式是不够的。 对于发生在这些形式之前的或者在比较不发达的国家内和这些形式同时并存的那些形式, 同样必须加以研究和比较,至少是概括地加以研究和比较。 ”[7](P493)因此,不仅要批判资本主义的生产、交换和分配的形式本身,而且要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生与发展:它从批判封建的生产形式和交换形式的残余开始,证明它们必然要被资本主义形式所代替,然后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相应的交换形式的规律从正面,即从促进一般的社会目的方面来加以阐述,最后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行社会主义的批判,就是说,从反面来表述它的规律,证明这种生产方式由于它本身的发展,正在接近它使自己不可能再存在下去的境地。 ”[7](P492)

如果把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社会主义批判做一种连贯起来的思考,我们就会看到,马克思的广义政治经济学不仅具有远超出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广义特征,而且还具有远超出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历史内涵。 我想,张一兵教授也许正是受这种历史内涵的影响才把马克思的广义政治经济学叫做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 因此,如果觉得被我们认定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那些东西不大像是政治经济学的思想,那多半并不是由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本身的性质,而是由于我们用资产阶级狭义政治经济学的观念度量马克思广义政治经济学的结果。当然,“这样广义的政治经济学尚待创建”[7](P492),但正如恩格斯所说的:“到目前为止,总的说来,只有马克思进行过这种研究和比较”[7](P493)。 因此,我们不能因为“这样广义的政治经济学尚待创建”而否定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广义性质。

但是,如果说张一兵教授的狭义历史唯物主义不过是马克思的具有深刻历史内涵的广义政治经济学,那么马克思是否还具有一种研究人类历史一般发展规律的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呢? 如果有的话,我们又该如何理解马克思的广义政治经济学与这种广义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呢?

三、从“总的结果”到历史科学: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辨证

从我们对“青年马克思”思想历程的梳理来看,按照马克思在1859 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说法,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从1842~1843 年做《莱茵报》编辑的时期就开始了,马克思并不存在一个独立的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创立阶段,这意味着在从“青年马克思”到“老年马克思”的整个历史过程中,马克思思想都是关于资本主义历史逻辑批判的狭义历史唯物主义。 也正因为如此, 同俞吾金所谓“马克思从来没有创立过除历史唯物主义之外的任何哲学理论”的观点相反,许多人对马克思是否具有一种广义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持怀疑甚至否定的态度,他们不是把这种历史唯物主义看作马克思固有的思想,而是看作第二国际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应以批判的经济决定论;即使像张一兵教授这样承认这种思想的存在,也还是认为由于其“尚未超越出古典经济学的意识形态之魔界”而必须加以批判和否定。 那么,马克思到底是否具有一种被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确认的、以研究人类历史一般发展规律为内涵的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呢?笔者认为答案必须是肯定的。 这种广义历史唯物主义不仅存在于“青年马克思”时期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而且存在于“老年马克思”时期的1859 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指出:“这种历史观就在于, 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形态的所有各种不同理论的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 ”“这种历史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不同,它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形成。 ”[5](P92)在1859 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对这种历史唯物主义做了更为经典的阐述。 马克思指出:“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 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着人们的意识。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 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 ”[3](P32-33)

但是应该承认,尽管有《<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的经典表述,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在马克思思想的有机构成中却并不具有完整的理论形态和独立的存在形式,从马克思自己的认定来看,他也仅仅是将其看作指导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3](P32)。 事实上,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历史来看,所谓历史唯物主义,在指导其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总的结果”的意义上,始终是作为马克思试图构建的广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总论”而被阐述的,它在马克思那里从来就不是一个独立于政治经济学体系的理论要件[8](P85)。 那么,这种最初仅仅表现为指导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总的结果”的历史唯物主义如何在以后的发展中演变出完整的理论形态和独立的存在形式呢? 这就要说到从恩格斯、第二国际直到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解读模式的整个历史发展了。 在这个历史发展过程中,首先是恩格斯基于马克思的相关论述将历史唯物主义从与政治经济学思想的紧密融合中剥离出来,作为马克思的与剩余价值学说相并列的另一大发现;而后则是第二国际正统马克思主义将在恩格斯那里作为马克思重要理论发现的历史唯物主义发展成为与马克思的经济科学相并列的历史科学。 当然,这种从科学“发现”到历史科学的转变不仅包含着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内容在其深度上的开掘与扩展,而且存在着将某些原本属于政治经济学的内容向历史唯物主义的迁移与转换。 正是由于在第二国际正统马克思主义时期的发展,历史唯物主义才成为马克思哲学的更早也更成熟的阐释方式。有了从恩格斯到第二国际时期的发展,在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解读模式中,历史唯物主义被作为与辩证唯物主义相并列的独立理论要件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8](P250)。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历史唯物主义在从恩格斯到第二国际的发展中溢出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总的结果”的范畴,但它的基本思想却并没有超出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以及政治经济学相关论述的范畴。 而且,历史唯物主义之从指导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总的结果”到完整历史理论的演变其实早在马克思那里就已经开始了。 例如,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就曾经借对历史唯物主义“不适用于天主教占统治地位的中世纪,也不适用于政治占统治地位的雅典和罗马”的质疑,阐述过历史唯物主义的广义性质,他说:“很明白,中世纪不能靠天主教生活,古代世界不能靠政治生活。 相反,这两个时代谋生的方式和方法表明,为什么在古代世界政治起着主要作用,而在中世纪天主教起着主要作用。 此外,例如只要对罗马共和国的历史稍微有点了解,就会知道,地产的历史构成罗马共和国的秘史。 ”[6](P99)因此,将这种历史唯物主义看作是属于恩格斯以及第二国际正统马克思主义的东西加以批判与否定是不能成立的。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广义历史唯物主义与马克思广义政治经济学之间的关系呢? 首先,广义历史唯物主义与广义政治经济学具有重要的区别。这种区别体现在:广义历史唯物主义主要揭示人类历史的一般发展规律,而广义政治经济学则主要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殊运行规律。 广义历史唯物主义虽然没有忽略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研究,但主要是对整个人类历史发展过程的研究与认识,而广义政治经济学虽然没有忽略对整个人类历史发展过程的概括与总结,但主要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特殊运行规律的研究和认识。 其次,广义历史唯物主义与广义政治经济学又具有密切的联系。这种联系体现在:一方面,虽然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具有研究整个人类历史发展过程的经验基础,但又主要是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特殊运行规律的研究中拔升出来的,没有政治经济学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特殊运行规律的研究就不可能有马克思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成。另一方面,马克思广义政治经济学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特殊运行规律的研究,以及由此展开的对资本主义历史逻辑的批判,又是依托于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的指导来展开的,没有马克思广义历史唯物主义作为一种“总的结果”的指导,就不可能有对资本主义历史逻辑的科学批判。 其实,从张一兵教授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广义与狭义区分中,我们也不难体味到它们之间的密切联系。 按照张一兵教授的理解,资本主义社会的所谓物役性现象,不过是作为任何社会存在和发展一般前提和基础的物质生产活动在资本主义社会化大生产以及现代商品经济条件下的特殊产物。 可是,如果没有物质生产活动作为一般前提和基础的存在及其作用,我们如何能够理解资本主义社会物役性现象的存在,又如何能够理解这种现象最终必将被超越的历史命运呢?

应该说,广义历史唯物主义与马克思广义政治经济学之间的这种关系原本是极其清晰而明了的。但是,当马克思的广义政治经济学被冠以狭义历史唯物主义之名,而原先的历史唯物主义被冠以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时候,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变成了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那么,这种混乱是如何形成的,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四、历史内涵:广义政治经济学与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关系的深层厘定

如前所述,马克思广义政治经济学具有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所没有的厚重历史内涵,这种历史内涵使其不仅要考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殊运行规律,而且要考察前资本主义的生产形式和交换形式,以及必将取代资本主义的未来的新的生产形式与交换形式,而由此构成的生产形式与交换形式的“有联系的交往形式的序列”,就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基本框架。 不用说,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这种历史内涵正是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借以构建理论体系的历史的同时也是理论的基础。 事实上,如果我们考察马克思那些研究与阐述历史唯物主义的著作就不难发现,其中到处都有马克思广义政治经济学历史内涵的身影。例如,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以分工为起点不仅深入分析了所有制形式的历史发展,而且系统地阐述了从城市手工业、工场手工业再到机器大工业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发展;在1859 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对历史唯物主义第一次做了经典的表述,但也正是在这篇文章中,马克思完整地梳理了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到现代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社会经济形态序列。 但不论是生产方式的历史发展还是社会经济形态的演进序列,它们在内容上都是马克思广义政治经济学的范畴,是马克思广义政治经济学历史内涵的要求与体现。 显然,马克思广义政治经济学的这种历史内涵蒙蔽了许多人,使他们把这种历史内涵直接看成了早已获得概念表述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内容,而马克思的广义政治经济学由于这种历史内涵被称为狭义历史唯物主义也就毫不奇怪了。 可是仔细想来,这实在有点鸠占鹊巢的味道:从恩格斯创立这一概念的那一刻起,历史唯物主义就是作为研究人类历史一般发展规律的理论来指认的,但是现在,具有历史内涵的马克思广义政治经济学却被剥夺了自己的真名实姓而强令以历史唯物主义的概念称之,这难道不正好人为地制造了概念上的混乱吗? 显然,所谓历史唯物主义的广义与狭义区分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概念上的混乱而再次人为杜撰的概念。 但是,这种区分不仅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反而又引发了新的混乱。例如,卢卡奇将历史唯物主义理解为关于“资本主义社会及其经济结构的一种理论”[9](P312),并据此对庸俗马克思主义陷入“马克思所指责的庸俗经济学犯的同一错误”的批评[9](P324),就是由于鸠占鹊巢所引发的混乱;而后来的鲍德里亚以及张一兵教授也都无一例外地延续了这种混乱,他们把马克思的事实上是广义政治经济学的思想理解为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然后又用这种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批判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所谓广义历史唯物主义。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历史唯物主义的广义与狭义区分以及基于这种区分对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呢?

如前所述,马克思广义政治经济学之所以具有厚重的历史内涵,主要是为了说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的暂时的性质,而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这种理解显然又必须以这样一种具有鲜明历史主义色彩的世界观或历史观为前提,这就是:任何一种现实的或既成的形式都是历史的暂时的而非永恒的。 对此,马克思在《资本论》1872 年第二版跋中所引伊·伊·考夫曼的书评极其清晰地论述了这一点。 考夫曼指出:“在马克思看来,只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就是发现他所研究的那些现象的规律。而且他认为重要的,不仅是在这些现象具有完成形式和处于一定时期内可见到的联系中的时候支配着它们的那种规律。 在他看来,除此而外,最重要的是这些现象变化的规律,这些现象发展的规律,即它们由一种形式过渡到另一种形式,由一种联系秩序过渡到另一种联系秩序的规律。 ”[6](P20)考夫曼指出:“但是有人会说,经济生活的一般规律,不管是应用于现在或过去,都是一样的。 马克思否认的正是这一点。 在他看来,这样抽象的规律是不存在的…… 根据他的意见,恰恰相反,每个历史时期都有它自己的规律。 一旦生活经过了一定的发展时期,由一定阶段进入另一阶段时,它就开始受另外的规律支配。 ”[6](P23)显然,如果我们不是把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历史”仅仅看作人类社会的历史,而是看作后现代主义哲学意义上的以异质时间性为本质特征的历史性,那么考夫曼的书评就恰好清晰而准确地指明了这一点。 但是,反观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中的历史唯物主义概念,我们却发现,虽然历史构成了这一概念具有决定意义的前缀,历史唯物主义所揭示的那些人类历史的一般发展规律却不仅不具有考夫曼在书评中所指证的“现象的规律”的历史的暂时的性质,反而具有资产阶级古典经济学所认定并被马克思倾力批判的永恒的自然的色彩。 显然,这样的理念不仅不符合马克思广义政治经济学或称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内涵,而且也有违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研究中所确立的历史批判精神。 从这样的观点来看,正如张一兵教授的观点与立场所显示的,这种广义历史唯物主义恰是不符合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精神,因而是应该加以批判与否定的。

但是,如前所述,所谓狭义历史唯物主义就是马克思的广义政治经济学,而在传统马克思主义研究范式的框架之内,这种被称为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广义政治经济学与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广义历史唯物主义之间却不仅不是相互排斥而是相辅相成的,缘何在张一兵教授等人的理解中却变成了相互排斥的关系呢? 根本原因在于,张一兵教授的狭义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历史”概念具有完全排斥同一性的后现代色彩,而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历史”概念则并不具有、而事实上也不可能具有这种色彩。 这也正是他们否定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本原因。 因此,问题的关键或许在于,马克思广义政治经济学中的“历史”概念到底是否具有这种完全后现代的色彩。 从马克思所引考夫曼的书评可以看出,马克思广义政治经济学具有厚重的历史内涵,但是,如果不是片面地而是完整地理解考夫曼的书评,我们就会发现,马克思广义政治经济学的“历史”概念并不具有完全排斥同一性的后现代色彩。 书评一方面肯定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否定经济生活的一般规律的存在,认为每个历史时期都有它自己的规律;另一方面又明确指出马克思承认“现象的变化的规律、发展的规律,即它们由一种形式过渡到另一种形式,由一种联系秩序过渡到另一种联系秩序的规律”, 并认为在马克思看来,“只要证明现有秩序的必然性,同时证明这种秩序不可避免地要过渡到另一种秩序的必然性就完全够了。 ”[6](P23)这就说明,虽然马克思的广义政治经济学宣示了一种历史主义的世界观或历史观,但它并没有因此完全否定人类历史中具有抽象性和普适性的一般规律或必然性的存在。 事实上,即使按照张一兵教授的观点,我们也应该能够推论出这种贯通不同社会形态的一般规律的存在。因为张一兵教授是承认物质生产活动作为任何社会存在和发展一般前提和基础的存在的。 但是,既然有这种作为一般前提和基础的物质生产活动的存在,为什么就没有关于这种物质生产活动的、或潜藏在这种物质生产活动中的人类历史发展一般本质及其规律的存在呢? 因此我们必须说,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广义与狭义区分对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是不能成立的。 如果有人在马克思的广义历史唯物主义中感觉到了“古典经济学的意识形态之魔界”或“超历史的形而上学幽灵”[10](P403),那多半并不是由于马克思广义历史唯物主义自身的性质,而是由于自身意识中存在着具有鲜明相对主义色彩的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念的缘故。

最后笔者想说明的是,无论马克思的广义政治经济学具有怎样的历史内涵,也无论由于这种历史内涵而与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之间存在怎样的区别,它都只能是马克思具有“真正的实证科学”[5](P73)性质的政治经济学,它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具有“政治经济学”或“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专一且清晰的称谓,我们何苦另造一个“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名称,以至于造成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机体的痉挛,也造成人们思想与理解上的混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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