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华
(安徽工程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朱光潜先生(1897-1986)是我国著名的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教育家,也是一位杰出的翻译家,不仅有着丰富的翻译实践经历和不凡的译介成就,还有着独特而宝贵的翻译理论和思想,在中国美学史和翻译史上有着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
朱光潜一生著作颇丰,著作中既有谈翻译的零散文字,也有专门讨论翻译见解和看法的学术文章,如《谈翻译》《建议成立全国性结构,解决学术名词译名统一问题》《谈一词多义的误译》《在“五四”翻译座谈会上的发言》《对英译毛主席诗词的修改意见》《关于维柯<新科学>中译词的一些说明》《对<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译文的商榷》等。在这些文章中,朱光潜对翻译与创作的关系、译者的素养、翻译标准、翻译的语言等方面进行了论述,展现了自己独有的翻译观点。
朱光潜的翻译成就和翻译思想引起了不少学者的注意,他们从不同侧重点对朱光潜的翻译实践和翻译观点进行了研究。有学者结合朱光潜的美学翻译和美学研究,探讨他的翻译成就对中国美学的贡献。如高金岭追溯了朱光潜翻译活动的时代背景和不同阶段的具体翻译策略,认为朱光潜推进了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健康发展[1];刘全福着重探讨了朱光潜翻译观中的“不通一艺莫谈艺”和“博学”,认为朱光潜在中国美学翻译领域具有不可替代的开拓地位,在翻译方面的贡献影响了中国现代美学的历史面貌[2];余荣琦则从生态翻译学角度出发,探讨朱光潜的美学翻译活动在当时翻译生态环境下的适应与选择,认为翻译是朱光潜美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途径[3]。也有学者通过研究朱光潜的翻译实践和著作中的相关表述,总结归纳其丰富的翻译思想观,探讨他作为翻译家所取得的成就。如高玉兰和王彬从翻译标准、翻译方法、可译性等方面探析朱光潜的翻译思想,认为其翻译思想和主张对我国翻译事业的发展和翻译理论研究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4]。也有学者将其翻译思想总结为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翻译艺术论”[5]、达到思想和语言完美统一的“和谐翻译观”[6]等等。
但是,只有极少数学者从现代语言学角度探析朱光潜的翻译理论,认为其翻译思想虽以现代语言学为基础,但仍没有突破传统译论[7]。事实上,朱光潜在著作中阐述美学以及诗学等问题的同时也表明了自己独特的语言学思想,而他的翻译观和其语言学思想的关系是统一的,翻译观体现他的语言学思想,两者具有一致性,值得进一步挖掘和探讨。因此,本文从现代语言学角度出发,探讨朱光潜翻译观中的语言学思想具体体现,以期更为清晰地认识和理解其翻译理论和观点。
朱光潜在数部著作中论述了与语言学相关的内容,从讨论语言和情感思想关系的语言言意观[8],到语言风格观、语言发展观,再到诗学修辞论、美学修辞论,他都表述了自己的观点。其中,语言言意观和语言发展观与他的翻译观有着密切关联,在其翻译观点中有着明显的体现。
在《诗论》中,朱光潜明确阐述了语言和情感思想辩证统一的语言言意观。他先从生理学角度分析情感、思想、语言三者的关系,认为这三种活动是由同一个刺激而产生的完整反应,是互相联贯而不独立存在的;随后又用例子证明,人在思考时,全部神经系统和器官也在活动,尤其是语言器官对于思想尤为重要。因此,“思想是无声的语言,语言是有声的思想”[9]84-85;然后进一步提出思想和语言是平行一致而不独立分离的关系,情感与语言也是如此[9]85-86;最后得出结论,“凡语言都必伴有情感或思想”,它们是“一个完整联贯的心理反应中的三方面”[9]87,强调从整体上把握它们之间的关系,反对将其割裂开来。
朱光潜在《谈文学》一书中对当时“意内言外”“意在言先”语言观[10]82的反驳也体现了他的语言言意观[11]。朱光潜认为,人们在表述思想之前,描述方式、使用言语都已经想好,而不是只有“空洞游离的思想”[10]82。并进一步指出,人们偶有感触,却觉得心里有话说不出,根本是因为没有想清楚,而在将这些“混乱意象和概念”确定化、具体化、语文化的过程中,实质与形式是同时完成的[10]83。寻求字句的同时也寻求它的意义,这是一个完整的心理活动。如王安石 “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由“到”“过”“入”“满”等字修改而来,这些动词都代表不同的意境,改成“绿”字,不仅仅是字句的修改,也是意境和思想的修改,思想和语言是不可分割的[10]83。
《谈文学》一书中,朱光潜讨论了当时的文白之争和汉语欧化现象,表述了自己的语言发展观。他提倡用白话进行文学创作,指出“文言文可以做得好,白话文也可以做得好”[12]95,因为已经认识到了语言具有连续性和渐变性,白话由文言而来,两者的分别只是比较而非绝对的,并非完全截然不同。在任何时期,活的语文都在生长和新陈代谢,这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12]96。但朱光潜同时强调了要认清传统语文的必要性,因为现代语文由过去语文蜕化而来,了解文言文的优点和弱点,才知哪些地方可继承,哪些地方须改革[10]99。
在提倡用白话进行创作的同时,朱光潜也坦承当时的白话仍须“扩充和精练”,方法一是汲取文言文的精华,二是适度欧化[12]100-101。语文离不开思想,要随着思想内容和方式的变迁而变迁,西学东渐,想要学习西方学术,就要接受西方的语文,否则容易失去原文的意义、风味以及微妙之处[10]101。但他同时提出了适度欧化要注意的两点:“不要生吞活剥”和“不要躁进偾事”,因为语言发展是一个逐渐生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任何变化都不能一蹴而就,要循序渐进地吸收和发展[12]104。从朱光潜讨论当时的白话文运动和汉语欧化现象的文字中可总结出其语言发展观的见解,他认为语言的发展是连续的,具有渐变性,是个历史过程。
基于大量的翻译实践和深厚的学术背景,朱光潜表述了富有创见的翻译观,而他的翻译观与其语言学思想是一致的,同时也遵循着语言与思想情感平行一致的“语言言意观”和“语言发展观”。
朱光潜从语言学的词汇、字义、文法等角度探讨了翻译的标准与方法等问题,认为翻译不是一件易事,翻译比自著更难。他辩证分析了严复所提的“信、达、雅”,认为“信”应是翻译的标准,即“对原文忠实”,不仅对字义忠实,对原文的“情感、思想、风格、声音节奏等”也要同时忠实[12]143-144。这明确表明了朱光潜的翻译标准观也是遵循语言和思想是平行一致的语言言意观。此外,他还从语言学的字义、语音、文法的角度出发,分析难以达到“信”这一翻译标准的若干原因。一是难以彻底了解字义。因为字义可以分为“直指的或字典的意义(indicative or dictionary meaning)”“上下文决定的意义(contextual meaning)”“联想的意义(associative meaning)”“历史沿革的意义(historic meaning)”和“习惯语的意义(idiomatic meaning)”[12]144-148,这些都会造成翻译在理解和表达上的困难;二是难以了解和翻译声音美。朱光潜认为从语言的性质来说,字有音有义,声音节奏是文字“情感风趣最直接的表现”[12]147,声音不同,效果不同,语言的意义也就有了分别,所以声音多少是可以影响意义的,因此翻译时若是没有抓住原文的声音节奏,就难免失去其原有的精华和韵味,但是翻译声音美、达到语音形式的“信”却是件极难的事[12]146-147;三是文法差异巨大。原文和译文在语句组织上差异很大,如“中文以简练直接见长,西文以繁复绵密见长”[12]148,这也非常容易造成翻译在文法组织上的错误[12]148-149。因此,他认为绝对的“信”只是翻译的一个很难做到的理想[12]144。他将“从心所欲,不逾矩”作为艺术美学论,这也是其翻译思想的核心:在“不逾矩”时“从心所欲”[12]144,达到顺畅的境界,即语言表达与思想情感的统一。
对于当时人们对翻译方法直译和意译的争执,朱光潜认为这两者根本不应存在分别[12]154。他对直译和意译进行了辩证分析,认为翻译应做到对原文尽量的忠实,而想要尽量表达原文的意思,就要“尽量保存原文的语句组织”[12]154。因为思想感情与语言是平行一致的关系,一个意思换种表达方式,可能意味就完全不同了,所以译文就要尽量保留原文的语句与风格,直译即意译,意译也是直译,因此最为理想和推崇的翻译方法是“文从字顺的直译”[12]154。这种强调“文从字顺”的翻译观同时也体现着朱光潜认为思想感情与语言是平行一致的语言言意观。此外,他还从译文是否忠实原文的角度出发,分析了当时对“直译”“意译”“改译”的误解。对于有些“直译”,有些人认为是无法融会原文的语句组织而生吞活剥般翻译出来的译文,既不通顺,也不能表达原文的意思。但朱光潜认为,严格说来,这种翻译不能算是直译,因为真正的直译是既忠实于原文的形式,也忠实于原文意义的[12]155;而对于“意译”,有些人认为是不求精确地摘取原文大意,或随意增减原文,译文无法体现原文风格,朱光潜认为这不是意译,而是“乱译”[12]154-155;而提起“改译”,有些人认为有时改译的译文比原文还好,但朱光潜认为那是创作并不是翻译,因为翻译要“对原文尽量的忠实”[12]154-155。从朱光潜对翻译方法的讨论来看,他一直都是持语言表达与思想情感平行一致、不可分离的观点,其“文从字顺的直译”观也是这一语言学观点的直接表现。
朱光潜的翻译观中还包含了对诗不可译、译文欧化、避免一词多义误译等方面的见解,这些见解不仅体现了他的“语言言意观”,更突出体现了他的“语言发展观”。
在朱光潜看来,“有些文学作品根本不可翻译,尤其是诗”[12]144,这也与其情感思想与语言紧密相关的语言观保持一致。他认为诗是“音义俱重”的,诗的义可译而其音不可译[9]225。诗的形式与内容保持统一,译文若是舍弃了原诗的形式,也就失去了原诗的音节和韵味,其实质也就与原诗不同了。遵循语言发展观,他进一步指出诗不仅不能翻译成另一种文字,而且也不能被翻译成“本国文中的另一体裁或是另一时代的语言”[9]225,因为语言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其发音和意义都是随时代变迁而变化的,现代文的音节替代不了古代文所需音节,现代文字的联想意义也不能代替古文的联想意义,并以《诗经》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四句诗和其白话文译文来加以佐证。白话文译文和原诗在音节、语气、用词构句等方面都存在不同,这些不同导致了译文无法表达原文缠绵悱恻的情思,也就造成了实质上存在不同。朱光潜认为诗的“生命全在节奏”[9]227,若不能把原诗的声音节奏传达出来,译文也就索然无味了。而语言具有发展变化性,现代文和古文在音节和字义联想意义上都存在不同之处,无法替代。因此,朱光潜坚持“诗不可译”,认为成功的诗歌译文“都是创造而不是翻译”[9]225-226。
对于译文所使用的语言表达问题,朱光潜认为译文可以适度欧化,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他的语言发展观。语言是随着思想内容的变化而变化的,西方语言有着自己的特殊结构和组织,若是用地道的中文表达方式去翻译西方的著作,则有可能译文读起来是地道的中文,但却对原文不忠实,因为这样的译文已经失去了原文特有的结构、意义、风味和微妙,因此可以酌量考虑接受西方语言的特殊结构[12]101。译文可以有“适宜程度的欧化”,但要注意不能和本族语的特性相差太大,而且还要符合本族语的语言表达习惯[13]126-127。朱光潜还明确提出他反对两种过度的欧化:一是“生吞活剥地模仿西文语言组织”;二是“堆砌形容词和形容子句”,使得译文臃肿冗长。他提倡适度欧化,在采用一些西文文法或语句组织同时,也顾及到中文特性,不露出生硬痕迹[13]127;提倡译文适度欧化,汲取其它语言风格和文字组织优点,来扩充中文的风格和组织结构,这种翻译观点体现了语言具有社会性、连续性和渐变性,符合其语言发展观思想。
朱光潜在《克罗齐哲学述评 欣慨室逻辑学哲学散论》一书中,专门一章谈论一词多义的误解和误译现象,而对于这一现象的讨论也体现了他的语言发展观。一词多义是语言中的普遍现象,而一词多义的误译也是翻译中常见的问题。朱光潜认为,要理解和翻译好一个词的准确意义,不仅要看上下文,要理解原文作者的思想情感和用词习惯,而且还要注意这个词在不同时代的具体含义,以减少误解和误译[14]255。他举了英文中的theory,physics,humanism,德文中的wesen等词为例,探讨翻译中常见的误译现象。如英文humanism常见的译法有“人道主义”“人文主义”和“人本主义”,这三种译法常引起争论。朱光潜认为“人文主义”这种译法用来指古典文艺复兴运动是恰当的,因为当时兴起了除神学以外的“人文学科”;而在西方启蒙运动时期,《人权宣言》宣扬的则是“人道主义”的政治内容;到了工人阶级运动时代,马克思明确提出“人道主义与自然主义的统一”,又将“人道主义”这个词赋予了崭新的内容和意义[14]255-256,这些都是翻译这个词时要纳入考虑范围的。由此可见,语言不是一成不变的,同一个词在不同的时代具有不同的含义,要认清其历史演变,才能正确地把握其时代意义,减少或避免误解和误译,这也是和其语言发展观的思想保持一致的。
翻译的对象是文本,而原材料是语言。译者对于语言的理解必然会反映到翻译理论的归纳和翻译实践的操作当中。朱光潜先生一生翻译实践丰富,对于翻译理论也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和深刻的领悟,可以发现这些见解与他所推崇的语言学思想是保持一致的,并受到其语言观的深刻影响。朱光潜先生认为语言形式与思想、情感密不可分,三者是辩证统一的关系。正是持有认为语言与思想情感平行一致的“语言言意观”,朱光潜才倡导“信”的翻译标准和“字从文顺的直译”法,这些都是他“语言言意观”最为直接的体现。除了“语言言意观”之外,朱光潜先生还持有“语言发展观”,认为语言具有渐变性和连续性,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这一语言学观点则决定了在翻译过程中朱光潜极为注重语言的风格、演变和其时代背景特征等因素作用。
朱光潜先生一生学贯中西,在美学、心理学、文学、翻译等领域都取得了非凡成就,并且在很多著作中都展现了深厚的语言学背景和独特的语言学思想,而他的语言学思想又影响着他的许多翻译观点和翻译实践。因此,把握朱光潜的语言学思想对于研究其翻译思想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有助于我们更为深入地领会其翻译思想的源流和要义,也有助于对其美学思想的深入理解,进而构建诠释朱光潜的学术理论体系。毋庸讳言,研究朱光潜先生的翻译思想对我国名家翻译研究、新时代翻译理论研究具有重要意义,而朱光潜先生的许多翻译观点也有着极高的学术价值和实践指导意义,对我们当今的翻译实践同样也具有现实意义和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