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铁山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老了。一天,生产队长进了马棚,眼睛里的手把马棚里的一匹骡子,两匹马,三头驴挨个摩挲了一遍,最后,眼睛里的手在我身上多停留了两秒钟。我就哆嗦了一下,我想,我的苦命到头了。
果然,出了马棚,饲养员就和队长吵了起来。饲养员吼:不能杀黑牡丹,杀谁也不能杀黑牡丹!只听队长说:不杀黑牡丹杀哪个?把权力交给你,一匹骡子两匹马三头驴,你说杀哪个就杀哪个,行了吧?
饲养员就来到马棚,眼睛里的手也在骡子,马,驴身上挨个摩挲了一遍,最后那只手也停留在了我身上。饲养员忽然抱住我的头大哭:黑牡丹呀,你咋恁命苦啊!
要杀我的消息在社员们之间传了开来,一些与我有感情的社员纷纷都来马棚看我,并在我面前叹息。一个叫二寡妇和一个叫白棉花的两个妇女也来看我,并伸出手摩挲我,眼泪汪汪着离开。
来看我的人都是长期与我打过交道的好人,有的是赶车的驭手,有的是种地扶犁的驭手,有的是赶着我驮粪的驭手。还有的是经常牵着我去拉碾子拉磨的妇女,比如二寡妇和白棉花,她们都对我有些不舍。
这些人对我不舍,主要是觉得我有一身好活计。拉车,我会不用扬鞭自奋蹄,把套绷得紧紧;拉犁杖种地耥地,我会自己找垄沟,一直把犁杖拉过地头;驮粪,我知道自己找粪场,找粪堆;拉碾子拉磨,只要不喊那声“吁!”我会永远地转圈拉下去。像我这样技术全面的好驴,像我这样听话又心地善良的好驴,队长为何要狠心杀我呢?
其实,都是“穷”作的孽呀,队长才下狠心不得不杀我,一些好心人也想出面保我,却又保不下我,这是我的命啊!
要过年了,上级有指示,再穷,也得让社员吃上肉。这年大旱,粮食欠收,生产队拿不出一分钱让社员买肉。生产队只是借给社员每口人一块钱买年货。一块钱能买啥啊!买几张窗户纸,买点油盐酱醋,再买几个炮仗就没了,哪还有钱买肉呀?为了保证让社员过年吃上肉,生产队长就想到了杀我,让我完成上级交给的政治任务。因为我年龄大了,年老了,可利用价值不多了;况且,驴肉还是人间肉中极品,天上龙肉,地上驴肉。
我并没有怪罪队长,不杀我杀谁呢?骡子,马,它们可都是生产队的顶梁柱啊,它们还年轻,正是拉套卖力的好时光,总不能让队长杀它们吧!再就是那两头驴了,那两头驴,一头是我的女儿,另一头,就是我女儿它爸了,总不能让队长杀它们吧?杀我,等于是把它们都保下了。我这样想着,心里就觉得很欣慰,忽然就觉得自己好高大,我竟然高兴起来,还冲着天哼啊哼啊的吼了两嗓子!
杀我,会是谁动刀杀我呢?我多么希望饲养员亲自动刀杀我啊,饲养员有怜香惜玉之心。我见过饲养员杀过那些老牛,老马,老驴,他会把刀子磨得极其锋利。他动手时,会把老牛老马老驴的眼睛拿一件破褂子蒙上,用手在即将被杀的老牛老马老驴脖子上轻轻地摩挲,像挠痒痒,趁你享受在幸福之中时,饲养员会乘势拿起刀轻轻地在被摩挲过的脖子处一抹,让被杀的大牲畜几乎毫无痛感就失去了知觉,我管饲养员的这种刀法称作“温柔杀”。
可不能让张屠夫杀我啊,那张屠夫是个狠角色,简直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他杀我们这些大牲畜花样繁多。有时,他提着一柄八磅大铁锤,咬着牙咧着嘴照着被杀的大牲畜的天灵盖吭哧就是一锤,往往还会捶偏,被杀的大牲畜肉体上遭受到剧烈疼痛是避免不了的,更主要的是让精神经受恐怖。有时,他还会用两条绳索把大牲畜一侧的两条腿绑住,让四个人横着狠命一拽,大牲畜会像一堵墙一样轰然倒下,他则用一把并不锋利的钝刀在脖子上拉锯,大牲畜在死前可是遭老罪了。
最后定了,由饲养员操刀杀我,我不由满心欢喜。
在杀我之前,我还有一桩心愿,过年了,人们总是要推碾子轧面推磨做豆腐的,生产队里有几个鳏寡孤独的老人每年都是由我拉碾子拉磨替他们解除劳累之苦,我想,让我最后再为他们拉一回套吧。
在最后拉碾子拉磨那两天,我忽然又产生了要把自己累死在磨道上的想法,那样,饲养员也不用杀我了,饲养员内心脆弱。我虽然是心甘情愿愿意死在他手里,可是让饲养员捅我一刀,他自己也会心痛死的。为了达到累死的目的,我就狠命地拉套,并高抬腿,重落蹄。终于消耗完最后一丝体力,在拉完最后一圈磨的时候,我轰然瘫倒在磨道上。
饲养员风风火火来到我近前时,我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我气若游丝地对饲养员说,我再也拉不动套了。
饲养员伏下身躯,用他花白的头蹭我的头,用他桑树皮一样褶皱的脸蹭我的脸,眼睛里流淌着液体。我幸福地死在了饲养员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