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春
豆花是在进城当了一年保姆后,心变野的。
豆花对男人说,咱进城去,做豆腐、卖豆腐,一定中!
男人有些犹豫,见豆花开始收拾东西,就答应了。豆腐锅,豆腐包,豆腐瓢,豆腐框,豆腐缸,还有那套小石磨。豆花说,就卖咱的老豆腐,原汁原味儿。
老豆腐,自有味道。豆花就是看到城里的豆腐不是豆腐而心野的。豆花家的豆腐实而不老、嫩而不虚,表皮蒙着脂皮,黄黄的,薄薄的,透着布纹。小区的老头、大妈搭眼一看,咦,这豆腐好,营养厚,味本真,如这卖豆腐的两口子一样厚道。开业头一天,豆花和男人没有做多,就两盘。谁知道你一块,他一块,很快卖完。
豆腐好,卖豆腐的人亦好。豆花爽快,嘴甜欢,大叔大妈、帅哥美女,个个被她叫得心里甜滋滋的。本来只想瞅瞅的,也就提溜上一块。男人呢,不爱说话,整天咪着眼睛,笑。磨豆子笑,点豆腐笑,晃豆腐笑,切豆腐,也笑。桌角,一台收音机。新闻,戏曲。有啥,听啥。有人先来买豆腐,再去跳舞,豆腐先放着,那就放着,回来了,再拿走。包括其他菜,也没事。闲着也是闲着,给你看着。
就这么着,也就半月二十天,豆花、男人和豆腐在老城的这个小区,都赢得了好名声。
晚上算账,男人还是笑,说,就这,咱也算进城了?豆花说,那咋?咱只要干,好好干。这样一说,女人捡豆子,男人泡豆子。豆花说,那还叫俺表哥来不?
来。男人嘿嘿一笑。
表哥就来了,还是半下午。突突突,一辆三轮车。表哥从车上卸下几个装满水的大塑料桶,很有些费力,一一倒进大缸,再从屋里抱出几袋豆腐渣装上车,突突突,开走了。有人好奇,骑上摩托跟着看究竟。出城,往西,郊区。再走十几公里,一道河。袁店河。拐向一个山坡,罗汉山。原来,豆腐好吃还有一层原因,用的是山井水,泉水。豆腐渣呢,表哥喂猪。
山里的井水磨制豆腐,绝对要比自来水好。这消息虽是小道,传开了,来吃豆腐的不惜多转几道街巷。早晨,半上午,傍晚,豆腐坊很有些热闹。门口,一两棵丝瓜、眉豆,缠绕连绵,花骨朵,黄花,紫花,蝴蝶,蜜蜂,盎然着生机。如此背景下,人们觉得豆腐另有种味道,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美,好。
豆腐好,豆浆也好。有人就来喝新鲜的豆浆、豆腐脑。放生抽、韭花,有滋有味。看豆花和男人一起泡豆,磨豆,煮汁,滤汁,点卤,压包……说着闲话,谈着二胎,想着新时代。咂摸一番,说,得劲儿。
也就是,日子如此,有股悄然的快乐。悄然间,豆花和男人进城快二十年了,房子买了,大孩子考上大学了,二宝要入托了……男人的背略微有些驼了,豆花的眼角生出浅浅的皱纹了。诸事因着岁月改变着。
没变的是,这么多年来,有个人一直来买豆腐,来了,看豆花。豆花一笑,哥,还是半斤。一块豆腐就递过来。那人一笑,接过豆腐,回去。男人听豆花说过,就是在他家当保姆时,那人尝了豆花从袁店河带来的豆腐后,说喜欢袁店河的豆腐。本是饭桌上的话,女主人有些着急……豆花就离开了,但是决心在城里卖豆腐的心就下定了。没想到,就这么地干下来了。
——有人向男人和豆花说:袁店河豆腐已经形成了品牌,不如扩大一下规模,添些人手,多挣钱。
听了,男人摇头。豆花也摇头。
还是豆花话多。豆花说,这就怪好,时不时能把老人接来溜溜公园,看场电影,俺可满足。俺也想过把生意做大,又怕摊子大了豆腐走样,一走样就啥也不是了。袁店河的豆腐好吃、豆浆好喝,豆好、水好、技术好之外,人心得好。人心若不好,光想着赚钱,啥坑人的想法都有了。
人们就说,你两口子好。
男人脸上飞了红。脸黑,看得不太明白。豆花呢,脸白,红色飞上去,绯红一片。就更好看。悄悄地,趁着豆花捡豆子,男人亲了她一口。大家一笑,豆花拍了男人一把。
男人一笑,看向外面的幌子:豆腐李。
男人姓李,罗汉山脚下袁店镇老街上的老户,从爷起,就开始磨豆腐。
可是,人称男人豆腐师傅时,他总是摇头一笑:烧窑打豆腐,谁也不敢称师傅。意思是,这里头学问很大。
高考落榜那年,我到一家煤矿打工,为南来北往的货车装煤,一吨两元到五元不等。一吨煤,大约需要三百铁锨,能装上车。很累,大家抢着干。乌凡民特别抢。他说,不抢着干,就挣不着钱。像我们这样下苦力的,只有靠摔汗珠儿了!
我们住简易工棚,一间四五个人,挤在一起。闲下来时,我想看点书,就把铺盖堆在了墙角的麦秸上,头顶是一盏三十瓦的灯泡。浑浊的体味和劣质的香烟味中,我努力地识记着一个个英语单词。另外的工友闲得无聊,就让乌凡民讲他女人的故事,好像这一直是他们消磨时光的方式。
“你家大嫂……”乌凡民总是这样开头,一开口总是说:“你家大嫂……”在他的描述中,我的眼前总有一番这样的场景:小河畔,芦苇随风摇曳,飞鸟啁啾其间,乌凡民和他的女人晓芳坐在石头上说话,两人光着脚,小鱼儿把他们的脚心咬得痒痒的,两人就抱在一起——说到这里的时候,凡民就看我一眼,“不说了,睡觉。别把这大学生教坏了……”
乌凡民总说我是大学生,说我一定能考上大学。
那两个工友不依,“说吧说吧闲着也是闲着。”乌凡民到底不说了,去吸自己的烟。
有时,工友们一边干活一边拿晓芳逗乌凡民。“凡民,晓芳那么美,你不怕她在家被谁撬门?”凡民对此总是头一仰:“你家大嫂不是那号人,她待俺好着哩,就等俺挣钱回家过年。她擀的面片厚道筋拽,泼上辣子油,就着蒜泥,香得很!“
我们那时的伙食很简单,大家都舍不得多花钱,有时甚至吃馒头就大葱。所以,乌凡民所描绘的“你家大嫂”的手艺总叫大家联想无限。我的眼前总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青的菜,白的汤,一层香菜碎碎地漂在油花中。
有个晚上,一位工友的玩笑开大了,乌凡民十分恼火,“你咋这样说你家大嫂呢?她给我打电话时,还叫我有个大哥样子,照顾好你们。”说着乌凡民出了工棚,我急忙跟了出去。工棚拐角昏黄的路灯下,乌凡民哭了,一下一下地抽着鼻子。我问他原因,他说煤灰迷了眼睛。
乌凡民劝过我好几次:“兄弟,你回去还是复习吧,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有工资了有钱了娶个好媳妇。”把我说得脸发烫。
一天下午,乌凡民的一个在另外一个矿上打工的老乡来找他。我当时感冒,一个人在工棚。我就问起“晓芳”的故事。他的老乡一怔:“那女人去年跳河死了,她爹妈想让她给她兄弟换一房媳妇,让她嫁个有钱的瘸子。那瘸子三四十了,比她大十多岁……”
乌凡民的老乡到底没等着乌凡民,他把从老家带来的一件棉袄让我转给乌凡民——天已入秋,乌凡民的母亲托人捎来的。
我把棉袄转给乌凡民时是在晚上,他一进工棚很累地倒在地铺上,又拿出贴身的晓芳的照片看。他看着棉袄,灯光下眨巴几下眼睛:“俺老乡给你说啥没有?”
我说没有……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现在,乌凡民应该有家了吧?按照他说标准,“你家大嫂那胳膊那腿,嫩着呢,白着呢,一掐一股水水儿……”
老司马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被叫作老司马了,直到他去世。
三十多岁前的老司马就干了一件事:认字。用一本《汉语字典》,自己学习。
也不能算是完全自学。袁镇长家的六少爷不喜欢学习,老司马为了替他写作业,偷着学的。六少爷就用那本《汉语字典》教会了老司马汉语拼音,还有老司马的名字。再准备往下教的时候,解放了,袁家的财产被分了,老司马说自己一个人,啥也不要,就要那本《汉语字典》。
有了《汉语字典》,老司马高兴,吃饭也翻,睡觉就放在床头。老司马从小羡慕袁店镇上各家店铺的账房先生,识文断字,厉害。可是老司马家穷,上不起学,还得伺候六少爷——如今,这些都过去了,新社会了,自由自在地认字,好。
白天得干活,晚上又不想费煤油,老司马就在袁店河畔的破窑里,燃起干柴,拼字、划字,就在沙地上,一个字,又一个字……几年过去,老司马把《汉语字典》背熟了,滚瓜烂熟。
老司马就能读书了,看报了,老司马就把投放在大队部的报刊读给大家听。那时候,能读书看报是大本事,是干部的水平;干部们常被在姓前冠一“老”字相称,老司马就被大家叫作“老司马”了。邮递员一进村,人们就说:“老司马来,读读,看看上头有啥新精神!”
事儿传开了,县上很重视,让他去推广经验,还特意给他做了一套新衣服。会场,主席台,拿着县上写好的稿子,念,然后背字典,任你挑第几页;或者说出哪个字在第几页……如此几番,老司马不干了:“我就是不想当 ‘瞪眼瞎’,就是想识文断字,跑着背《汉语字典》,像耍猴儿,没有意思……”
如此一来,把县上的好意也弄得挺没有意思,于是老司马失去了一次吃“商品粮”的机会。人家本来想让他转成城里人,当一小的语文老师呢!
后悔不?有人事后问他。
老司马摇摇头,不后悔。
地分到各家各户了,老司马劲头儿足,读书、看报、科学种田。交完公粮卖余粮,不下馆子逛新华书店,买书。当他明白报刊可以掏钱订阅的时候,就成了袁店河上下头一个自费订阅报刊的乡下人。
于是,老司马家就热闹了。人们听老司马读报,让小孩子来老司马家看书。鸡毛蒜皮,家长里短,请老司马给评说一番。老司马说:“书上、报上都有,写得清楚呢!”
人们都说,还是认字好,还是得让娃好好读书。有几家原本不让娃子读书的,也听了老司马的劝:“至少将来进城,能分清男女厕所吧,问路时不让城里人坑咱吧!”
老司马办黑板报,就在自家的山墙上,三四天一换,好人好事好公婆好媳妇好女婿好学生……人们来来往往,都要看看,指点一番,比较一下;回家去,问问内心。
老司马写春联,义务的,笔墨纸砚,都是自己的。腊月尾那几天,饭都顾不上吃。有的放寒假的学生来帮忙,老司马很开心:“写吧,写吧,识字了就是给村里长文化的。”
村里有了第一个大学生了,第二个大学生了……来感谢老司马,老司马挥手:“你自己学出来的,不谢我,谢你自己。真想表示的话,把你不看的书送我这里吧!”
老司马一直存书、集书,包括到废品收购店买旧书,他想办个书屋。只要一直想着某个事,就有能办成的一天。于是,老司马办起了文化书屋,就用自己的三间草房,摆放书报,自己睡在了灶屋。收工了,特别是晚上,热闹得很。小村人也骄傲得很:“俺庄有个文化书屋,你庄有没?”
这事儿又惊动了县上,县上又让老司马推广经验,这次老司马没拒绝,条件是奖励些适合“农家书屋”的书。县上送书那天,敲锣打鼓,全村人都长了脸,文化乡村哪!
也有意思,村里有文化了,人都有精神,或者是有文化的人给人感觉就是不一样。袁店河上下,都说小村人文气、文雅、文明,说话都文绉绉的。如此一来,想不文明的人也不好意思不讲究了。
老司马走了。
老司马走时很安详,就在“老司马文化书屋”的值班台前,笑看着又一群来看书的娃娃儿们……
老司马出殡那天,袁店河上下来了不少人。特别是奔走在外的袁店河人,知道消息后,坐飞机往回赶。
老司马,不是袁店河的人。那年大水,一缸漂至袁店河,中有一婴儿,哭声震天。人们捞了上来,缸底一姓:司马。
老张种了一块菜地,在城郊,一家所谓的农场里,很小的一块。
农场老板很精明,把一些农户不愿种的地承包下来,连片,划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租给像老张这样喜欢种地的城里人,种菜。现在,人们生活讲究了,吃自己种的菜。老张就是这样的人。和老张一样的人也不少。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老张很勤快。菠菜,蒜苗,芫荽,黄瓜,豆角,一样一样的,菜长得很好。自己吃,吃不完,送人。别人说,一年承包费上千块,足够你买菜吃了,图啥?
图玩,锻炼身体,呼吸新鲜空气,老张总是嘿嘿一笑,说出好几条理由。
静下来的时候,细想,啥也不图,就图种菜的过程,忙忙碌碌,春种,夏管,秋收,挺好。
年年这样,老张觉得身上的这疼那痒也少了,吃啥啥香,睡觉也香。一起种菜的,有的一年就不种了,他还种。
去年,老张不种了。
因为,老张遇上了一个老乡。
是在单位门口碰到的。那天,老张去菜地,骑着车子,碰倒了人家。也不重。不过,老张过意不去,一问,还是老乡,出来打工的,上了岁数,不好找活。老张说,你等等,我给你找一个。
老张就给他在农场找了个活。这几年一直租种,老张就和农场老板有些熟络了。来来往往中,农场的工具旧了,坏了,总得有人修,有人拾掇,包括一些杂活。农场老板看老张种菜是行家,特别勤快,就对老张说,你别种菜了,给我打工,一月工钱就够你一年的买菜钱;或者,你打工,还种菜,都不耽误。
——如此,说了好几次,老张不干。
老张说,我种菜就是图一乐,真要那样做,就不乐了。不干。
老张的潜台词是: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听了一辈子领导的话,该歇一歇了。不想再累了,虽然能挣双份的钱。
老张就介绍老乡来农场了,试工两个月。老乡很勤快,对来种菜的人也亲热。农场老板一看,可以,并且是老张介绍的,就签了正式合同,一月三千元,包吃包住。老乡很高兴,当晚就给老张掂家里两只烧鸡,很感激,很感谢。老张坚决不收,最终,老张与老乡交换了两瓶酒,才算心安。
老张就还来种菜。骑着车子,挂着布袋子,听着戏。
老乡就在农场干活。修理水管,归拢工具,打扫卫生。
来了?
来了。
累不?
不累。
互相让根香烟,都在地里忙活起来了。
过几天,老张发现了一个问题:老乡帮他种菜。
老张觉得该浇水了,来地里一看,浇过了。
老张觉得该腾茬了,来地里一看,地翻过了。
老张觉得该打叉了,来地里一看,西红柿的叉子收拾得很干净,一棵棵还给绑好了。
老张觉得不自然,就对老乡说,你别管了,我这都能干。
老乡一笑,嘿嘿,我顺便就干了,你只管来摘菜吧。
甚至,老乡把菜也给送家里来了。“你只管吃菜吧,我给你招呼着……”
老张有些着急。
老张就早早地往地里去,一看,老乡又在忙乎。老张说,你歇一歇吧,我自己干。
老乡说,你听戏吧,你是城里人,地里脏,我从老家来的,不怕……
老张插不上手了。
老张就又吃不香了,也睡觉不甜了,身上又这里那里疼起来了。
老张对老板说,你管一下老乡,别让他忙乎我的菜地。
老板说,他闲不住,就是想感谢你一下。
老张说,你不懂,我就是想自个种菜。
老板就对老乡说了,老乡摇摇头,不懂。
再见,老张和老乡就有些生分了,招呼就不勤了,不亲热了。
不过,老乡还是给老张干这干那,只是,不往家送菜了。
老张就不再续租了。
他对老板说,不想种了,种这么多年了,累了。
他对老乡说,不想种了,种这么多年了,累了。
农场里就少了老张。
只是,两个月后,老乡跟着老板到郊区的另一家农场运菜苗时,看见了老张。就是老张,虽然戴着草帽,背对着他们,他们一眼就看出来是老张。
老张来这家农场种菜了。
老张的自行车停在地边,车把上挂着一个布袋子,里面一个唱戏机,红脸腔正唱得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