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卷是一种不允许失败和退出的竞争

项飙

一个社会从较低的非均衡稳态，向一个更高阶的非均衡稳态过渡时，社会中会出现内卷现象，越是逼近跃迁的临界点，内卷现象在各行各业就越是严重、越是集中，甚至引发社会紊乱。

目前在教育领域（对高学历的追求）、金融投资领域（投资策略的同质化，危机来临会看到明显的资产价格同步巨幅涨落）、实体生产领域（人们感觉做什么都不赚钱）、文化作品创作领域（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都面临同质化问题）都存在严重的内卷现象。

所以，内卷现象是系统性问题，而不是局部现象。

要打破内卷，唯一的方法就是从思想领域、认识论层面出发，重新塑造更加贴合发展本质规律的普遍价值，然后以此结合科学技术改造我们社会的方方面面。

我们要颠覆对目的、意义、方法的全部认知，看清个人、家庭、组织、社会、国家、人类文明整体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有人可能认为内卷是市场竞争带来的，但我认为，市场竞争不该背锅。

因为市场之中竞争的目标是什么，并不是完全由市场决定的。

如果人人想要利润，那么利润不断向零逼近是必然的。但利润目标是人为塑造的，假如人类改变观念，改变竞争目标，那么情况也许就不会是这样。

内卷是系统性问题。解决内卷也只能从系统出发，我认为一个更加普遍的价值目标的确立是很重要的，我个人建议可以把熵作为一个思考的对象。以往我们是以国家与个人财富的增长为目标，企业喜欢追求利润，个人喜欢增加收入，国家偏爱贸易顺差，本质上都是基于投入和产出来思考问题，而不是考虑自身、组织、国家的思想和行为对个体、组织、国家、国际社会的熵值带来的变化。

一个行业，尤其是暴利行业，比如烟草酒精，我们考虑过这个行业对社会熵值的长期影响吗？还有互联网行业，它本质上是价值的连接器和价值结构的显示器，但是现在却成为利润的“吞金兽”，其利未能充分展示，其弊端却已经暴露出来。教育行业，它完全是一个系统性的存在，个人通过教育，才会获得社会组织中充分的分化可能性。环保产业，它不仅仅是系统性存在，甚至还关系到文明存续的长远未来，但通常无法在利润目标中显著地表现出来。这再度说明以利润为目标的市场存在极大缺陷。

如果所有行业都能从能量、信息、物质的层面去看待它们、解构它們，然后判断它们对社会熵的长期影响，是积极还是消极，再以税收、文化等各种方式加以调节，内卷又岂会存在呢？当人们做事首先考虑的是熵，而不是钱，还会有内卷吗？以熵为目标导向，最终一定能够达到一个更高水平的非均衡稳态。

（作者系人类学家、牛津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