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佑
我的四哥杨德存,1919年3月9日生,重庆铜梁人。他于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党内化名艾英。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艰苦年代,在国统区严重的白色恐怖下,四哥从事党的地下工作,并献出年轻的生命。尤其是在面对敌人严刑逼供时,他铿锵有力的誓言“我是在你们的‘老虎凳上保卫我们的党”,曾经感动了无数人。直到现在,我还时常怀着深深的敬意,回忆起四哥的一些往事。
一心扑在党的事业
1938年2月,四哥考进重庆丝业公司练习生训练班,不久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底,他进入党组织举办的学习班。通过40天的学习,四哥的革命意志更加坚定,革命方向更加明确。
1939年初,党组织派四哥到重庆海员工作委员会工作。海委直属中共川东特委领导,四哥任组织委员。海委在海员中发展了30多名党员,多数是民生公司轮船上的水手、轮机员。海员流动分散、不易集中,四哥与党员们大都单线联系。轮船一到码头,他就上船找党员,布置学习,商谈工作。
海委一边发展党员,一边组织工会。通过工会,海委领导工人进行合法斗争,为群众办事。其间,轮机工会在四哥等人的领导下,进行过一次较大的斗争。
是年夏,民生公司的“民法”轮从重庆开往合川,驶到离重庆120华里的水土沱时,岸上的国民党士兵向船上开枪。子弹射入机舱,把一名工人的肋骨打断,肾脏打伤。工友们立即将伤者送往重庆抢救,刚到重庆,这名工人就停止了呼吸。
“民法”轮的经理刘运隆(中共党员)向四哥汇报了事情的经过。四哥指示,派人到出事地点查明国民党部队的番号、凶手是谁。死者暂不下葬,由轮机工会出面,向当局提出三条要求:惩办凶手;抚恤家属;保证以后不发生类似事件,确保工人生命安全。同时,组织群众声援。斗争很快取得了胜利。凶手虽未查出,但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发给死难者家属600元抚恤金。
为提高海员的觉悟,海委布置党员们要参加和组织读书会,阅读进步书刊,平时分散读,每周讨论一次。四哥经常参加讨论会,发表自己的看法,给党员和工人解答疑难。他透彻的分析,精辟的见解,深得大家赞佩。
在海委工作期间,四哥没有固定的社会职业,生活漂泊不定,有时住在海员家里,有时在船上歇宿。他既要防备特务的盯梢,又要躲避日机的狂轰滥炸。有次一个星期没有解除空袭警报,四哥依然东奔西走。在特殊的年代,四哥和同志们就是这样与敌人作斗争。
回家乡发动群众
1939年下半年,国民党反动派掀起第一次反共高潮。曾在海员工人支部任支书的汪飘萍被捕叛变,出卖了四哥等人。上级通知他们迅速转移,四哥回到老家铜梁。他根据上级指示,组建中共铜梁县委员会,并担任书记,同时兼任北碚中心县委委员。
在铜梁期间,四哥的公开身份是养正小学教师。由于一些地下党员以应聘方式先后来到学校,该校成为铜梁地下党的据点和县委机关所在地。
四哥在学校教授公民、史地课目,他通过课堂,揭露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揭露蒋介石集团打着抗日旗号进行反共活动的阴谋。他利用课余时间,把进步学生组织起来,给他们讲《新华日报》社论,分析时事,进行马列主义教育。
在四哥的组织下,以学校的名义,在县城大十字路口办起了《养正壁报》,刊登时事社论和抗战消息。《养正壁报》每半月换一次。每期社论经教师们讨论后,大多由四哥执笔。《养正壁报》还转载《新华日报》的文章,摘载毛泽东的《论持久战》。由于壁极内容丰富,观点鲜明,又是在最热闹的地方与群众见面,人们争相阅读,起到了宣传抗日救国和教育群众的作用。
一次,县政府一个姓贾的科员在街上无理打了一个卖香烟的小孩,《养正壁报》及时刊登此事,并发动群众到县政府请愿。事情越闹越大,县清共委员会企图采取高压手段压下此事,一个姓谢的委员到养正小学追查,扬言有人在“故意捣乱”。但打人是事实,查来查去,姓贾的反而下不了台。最后,县长只好出面赔礼道歉。
1940年暑假,四哥经常召集县委领导成员来我们家,以到河边钓鱼为名,研究党的工作。我那时八岁,常跟他们到河边看钓鱼、下河洗澡。临近吃饭时间,他们便到打鱼人那里买几斤鱼带回家“交差”,以掩人耳目。
1941年,四哥根据上级指示转移到下川东一带工作。我清晰地记得,临走时他拉着我的手说:“妹妹,你还小,但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亲爱的四哥。
在川东参加武装斗争
1947年10月,下川东地工委成立,川东临委副书记涂孝文兼任书记,彭咏梧任副书记兼川东游击纵队政委,四哥和唐虚谷任地工委委员。四哥分管开县和云阳的工作。
下川东武装斗争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彭咏梧在奉节县青莲乡发动奉大巫起义。四哥配合彭咏梧的行动,计划夺取云阳县云安盐场税警队的武装。
1948年1月9日,彭咏梧领导奉大巫支队打响起义的枪声,袭击了离云安盐场约30里的南溪镇,首战告捷。国民党反动派惊恐不安,立即调重兵“围剿”游击队,彭咏梧与外面的联系中断。
危急时刻,四哥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暫停夺取盐场税警队武装的计划,让云安特支书记刘云程化装去游击区,设法与彭咏梧取得联系。1月16日,彭咏梧带领队员在突围时壮烈牺牲。四哥惊闻噩耗,十分悲痛。他赶到离云安镇90里的农坝乡,找到川东游击纵队司令员赵唯,研究行动计划。
此时国民党军从四面赶来包围农坝,妄图消灭这支游击队。四哥提出:“万全之计,就是避实就虚,变被动为主动,趁敌人立足未稳,让我们牵着他的牛鼻子走。”
2月2日傍晚,四哥带领巴北支队的游击队员,秘密转移到离云安镇不远的龙潭乡隐蔽下来。为了让敌人从农坝撤出,赵唯指示游击队员公开亮出下川东游击纵队旗号。很快,“游击队要来打云安盐场了”的消息传扬开去。敌人果然中计,迅速从农坝撤离,赶回云安“追剿”。
游击队到龙潭后,却不再向云安进发。2月6日晚,游击队包围原团总大地主李彦成宅院,提取枪支。四哥与赵唯商定,游击队撤回农坝。在农历除夕的前夜,队伍离开龙潭。在路阳坝宿营时,游击队行踪被敌人发现。近千名敌人追赶过来,对游击队进行包抄围困,并卡住他们通往农坝的要道。
游击队被困山腰,危急之时,当地党员余明相赶来指路。经过商量,由赵唯带领一、二大队与敌人正面交火,其余人由四哥率领,余明相带路,从两山之间一条被树林遮掩的狭窄深沟突围出来,然后杀回马枪,前后夹击。敌人措手不及,溃不成军。
这一仗,游击队打死打伤敌人50多人,俘虏20多人,缴获大批枪支弹药。游击队在赵唯带领下,胜利回到农坝。
笑看神州开遍自由花
1948年春节刚过,为加强党在开县的工作,下川东地委把四哥从巴北支队调到开县。四哥化名杨虞裳,很快在开县打开了局面。
是年春,重庆地下党组织遭到特务破坏,叛徒刘国定和冉益智使党组织受到严重损失。冉益智出卖了川东临委副书记涂孝文,涂在万县被捕叛变后,又出卖了四哥、唐虚谷和江竹筠等人。江竹筠在万县街头被捕的第三天,即6月16日深夜,四哥在开县中学被捕。
三天后,特务将四哥转移到万县,再秘密押送到重庆渣滓洞监狱。
四哥被关在渣滓洞二室。他的身体本来就弱,遭受各种大刑后,曾失明月余,脚被整成残废,还患了肺病。但敌人并不放过他,常常提出去上刑审问。但他毫不屈服,对敌人蔑视道:“我是在你们的‘老虎凳上,保卫我们的党!”
四哥虽然受尽折磨,但从不愁眉苦脸,总是那么镇定、乐观,还同难友们一起唱歌、扭秧歌。一次碰上吃干饭,他省下饭来做成六角跳棋,再用棉花烧的灰和红药水一涂,就成了黑、白、红三种颜色。他原本不会下象棋,就拜难友为师。下棋时,他肯动脑筋,不久就把老师杀得大败。他风趣地说:“你这个老师咋搞的?徒弟还不满三年就打翻天印了。”
虽然失去了人身自由,但四哥并不愿意虚掷光阴。他与同室难友金成林、余祖胜商量:“搞革命要有本事,将来搞建设需要更多的知识。现在我们有的是时间,为啥不利用起来学习。不管能不能活着出去,为党多学点本领终归有好处。”
他们问四哥有啥好办法,到哪里找书?四哥胸有成竹地说:“办法有的是。这里的难友,都在不同的岗位上作过斗争,多多少少有些经验,有的同志的斗争经验还相当丰富,这不就是很好的学习条件嘛!我们可以采取大家当老师,大家当学生的办法,各人把自己的斗争经验讲出来,大家讨论。再说大多数难友在狱外都读过几本书,谁记得什么就讲什么,讲得不完善的大家补充,不懂的大家讨论,这不是很好的学习吗?”
很快,四哥和金成林、余祖胜办起了学习小组。余祖胜讲高尔基的《童年》《我的大学》。他结合自己的身世,讲他在汉阳兵工厂的童年生活,资本家和工头的种种压迫,以及怎样参加罢工、参加革命斗争和入党的情形。金成林讲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他把记得的内容念给大家听,四哥便用一些生动的材料来说明这本书的观点。四哥还说:“毛主席最會用马列主义来解决中国革命的问题,所以学习毛主席著作不能光是照书啃,还要学会用。”
四哥在牢里学习非常用功。一次,他弄到两本《开明英文读本》,就和金成林一同学习。每天天刚亮,他就叫醒金成林,两人轻声朗读起来。由于受过酷刑的折磨,四哥的记忆力不太好,起初学外语很吃力。但他坚持着,几十遍地朗读,让金成林在一旁纠正,直到读音清楚并记住为止。有时四哥受了刑回来,照样坚持学习。就这样,他把两本英语读本全念熟了。
他们这间牢房里,还关着十几岁的蒋丕振,四哥花了不少精力教他语文、历史和政治。有段时间,他给蒋丕振讲屈原的《离骚》,碰到一些字句,几个人都不懂,讲不下去,金成林等人就说算了,个把字放在那里也可以。四哥不肯放过,反复吟哦,把上句和下句联系起来仔细琢磨,提出自己的看法跟别人商讨,甚至向隔壁牢房的同志请教,不少“拦路虎”都被他打倒了。
1948年底,人民解放军在辽沈战役和淮海战役中取得重大胜利,消息传进了渣滓洞监狱,难友们放风时耳语相告,热血沸腾。傅伯雍写诗《入狱偶成》,其中有“铁窗共话兴亡事,捷报频传放心花”诗句。四哥读了老傅的诗,欣然和诗一首:
英雄为国就亡家,
风雨铁窗恨磕牙。
革命成功终有日,
满天晴雪映梅花。
1949年春节,利用敌人大放风的机会,四哥和蔡梦慰、何雪松、刘振美、白石坚、傅伯雍等近20名难友,在楼上一室集中,组织了“铁窗诗社”。刘振美讲组织诗社的意义,号召大家拿起竹签作投枪,针对敌人的罪行,给以无情揭露。四哥补充说:“除了揭露敌人罪行,还应写我们的理想、未来,写我们狱中的生活和斗争。”
“铁窗诗社”成立会结束时,四哥作了总结。他结合监狱的情况说:“我们决不能沉默。每个难友都应拿起笔来战斗!但应小心谨慎,注意监狱的特殊环境,传递必须保密,短诗以背诵为主,必要时才抄在纸上传阅,不写作者姓名,防止敌人搜查。”诗社成立后,难友们写下《黑牢诗篇》《祭》《宣智》《示儿》等不朽诗篇。
在渣滓洞监狱,四哥的共产党员身份是公开的。入狱前,他做过多年党的工作,知道大量党的机密,但他守口如瓶。在受刑时,他对敌人说:“我肉体上虽然吃一点苦,精神上却非常愉快。”特务组长雷天元和他是同乡,又是同学,便一次次地对他劝降,他的回答只有四个字:“有死而已!”特务头子徐远举无计可施,称:“像杨虞裳这样的人,只有去见马克思。”
1949年11月14日,特务借口将四哥、江竹筠等30位同志转移到别处,实为押赴刑场。四哥穿着自己缝制的短棉衣,从容走出牢门。一路上,他们和每间牢房里伸出的手紧握告别。
刑场上,刽子手的枪声响起,四哥和同志们高呼口号倒下。这一年,四哥30岁。
“革命成功终有日,满天晴雪映梅花。”四哥生前的向往,早已实现。英烈的名字,百世流芳。
编辑/韩西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