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林冲雪夜上梁山,王伦却不肯收留,推说他“不知心腹”,定要他杀一个人提了首级来方可,这叫作投名状。
这一个首级,意味可多了:
从此,林冲手上确实有了人命,回不去凡人世界了;
从此,林冲也和山上的大伙一样了,不再特别;
从此,林冲必须服从江湖规矩,无法翻身了。
就像古来各国外交,多要交换质子、约为婚姻,既显和睦,也算互挟人质。以此类推,想要交心,须将把柄送到对方手里,才能让人放心。《權力的游戏》里,雪诺到野人处当卧底,就得杀了断掌科林,才能让野人放下一半的心。递个投名状,才算真的融入团队了。
聪明的人,懂得通过自污来缴纳投名状。即将成为秦始皇的秦王,给王翦六十万倾国之军,派他出征伐楚时,王翦便聪明得很:他向始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索要田产。因为老将军知道:大王以倾国之兵授予我,如果我清高自许,只会招致疑忌;非要显得我贪财,陛下才会放心我。
同样的故事,几十年后又来一次:刘邦远征在外,连番派人赏赐驻守京城的相国萧何。一个叫召平的聪明人就去向萧何说:“相国过于高洁,已经让陛下疑虑。应该给自己找点不光彩的勾当,污蔑一下自己的声名。”就像林冲似的,杀个人,显得自己也不干净了,王伦才敢相信他。
许多长辈都爱拿这句话斥责我们:“就你不一样!”如果你反问一句:“不一样,有啥坏处吗?”这就说来话长了。
农耕民族扎根于农村,因为丰熟有时,旱涝无常——老年间说法,三年存粮才抵一年饥荒——所以先辈都很讲究积蓄,很在意存粮,不太敢狠命花费,以节俭实用、能满足日常需求为美。因为务农必须将劳动力控制在土地上,所以在农耕社会,人口流动不算频繁,于是大家更重视本乡本土的熟人关系,不喜欢陌生,不喜欢出格。
在我的上两辈人眼里,从事商业约等于投机买卖;大家普遍推崇扎实肯干的人,鄙弃耍心思的。所以,我的长辈们喜欢安分守己,喜欢节俭实用,觉得大家都该一碗水端平。本乡人更愿意结群,而对外来的、与本乡人不一样的人,会心生警惕。
“投名状”与“自污”,都是从这种“知根知底,别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概念里延伸出来的,但这种心态显然过于理想。众所周知,人群形形色色,参差多态乃世界之本原。秉持求同存异这一原则,有助于我们活得不那么憋屈。
而互联网时代的好处,本来应该是让全世界的人可以彼此相望,求同存异,但越传统的人群,越对与众不同、有违传统与平等的事显出不友好。所以在这个时代,大家交流时都会自嘲——未必是真心的。比如,单身的人会自称“单身狗”,但内心不会真把自己当狗。只是这么做,卖萌自嘲,显得“真性情”“接地气”。所以,在这个时代,做出谦和的姿态,夹杂大量自嘲和网络黑话,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或者说,就像林冲要提上山去的那个首级,是个投名状。
苏联作家巴别尔写过一个故事。一个随军记者在前线,遭遇士兵的冷嘲热讽:你是有学问的人哪,跟我们可不是一路。于是记者就当着士兵的面,粗鲁待人,口出脏话,士兵们满意了,把记者引为知己:敢情,您跟我们也是一路的啊!
这个时代,许多的装糙与黑话,许多的自嘲与融入,许多故作豪迈的场面姿态,归根结底,都是投名状。
(秋月白摘自《看天下》2020年第2期,宋晓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