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昭
一般谈到表演型人格,最常在我们脑海中出现的就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性,这是许多经典案例和电视媒体中常常宣扬的形象。虽然这种形象的塑造是有些道理的,因为一方面表演型人格的患者的确多为女性,另一方面她们对于体验和感受也有着习惯性夸张的表达;可这种简单的刻画却也很容易形成一种刻板印象,让我们对表演型人格的理解往往停留在表面,难以深入。
比如我的来访者小爱,她的特点就并不典型。总体来说她还是个能够控制自己的人,只是在面对类似父亲的权威男性时才会引发她强烈的心理反应,让她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时时都渴望得到对方关注,并且想要去引诱对方的人。
可是就算“引诱”背后的含义被解读出,就能够让小爱从难以自控的狂热回归稳定吗?并不。因为解读只是治疗的一部分,它只是让来访者有距离地看到“在自己的身上都发生过什么”。而另外一部分—通过移情实现的情感重现—才是真正帮助她走出困境的关键。所以今天我们就来谈谈第二部分。
谈之前,我们还需要引入一个重要概念:付诸行动。
什么是付诸行动
最早提出“付诸行动”这个词的人是精神分析的开创者—弗洛伊德。他在1905年的一个案例报告中通过被分析者—18岁少女朵拉的行为,得出了这个概念。
所谓付诸行动,指的是来访者在移情的情境下,无法将自己感受到的冲动和焦虑通过语言表达出来,而只能通过不自觉的行为去传递。
比如在朵拉的案例中,她原本是恨着一个男人的,但弗洛伊德认定她其实对这个男人有着强烈的情感和欲望。这种解读最初让朵拉很难接受,可当她意识到自己不仅如此,还将这种情感转移到了弗洛伊德的身上时,她的焦虑便极度上升了。于是在分析的第十一周,她主动中断了分析,不再继续。
从这个经典案例,我们就可以试着理解什么是付诸行动,一方面它一定是在移情的情境下发生的。比如对朵拉来说,弗洛伊德最初的分析虽然触动了她,但并不能动摇她的决心。只有当她感受到自己对分析师的情感,这才让她方寸大乱。因为这就好像一直缠绕在内心的复杂情感被转移了,从另外一个人的身上搬到了此时此地,逼迫她去面對,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这对她来说会有多么艰难。而另一方面当她做出了离开的举动,却没有选择对分析师说出来,这就意味着焦虑的程度已经远超出她所能承受的限度,因此只能“付诸行动”了。
早年的精神分析将付诸行动视作高级别的阻抗,因为若一个人无法承受甚至会到离开的程度,这个案例就脱落了,分析自然无法继续。可随着心理学理论和实践的进展,越来越多的咨询师认为:付诸行动其实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咨询师更深地体会和理解来访者情感的机会。如果能在此时将“行动语言化”,就会帮助来访者意识到自己真正的症结所在。
所以付诸行动既是“危”,也是“机”,考验的就是咨询师的敏感和能力,而这样的考验很快就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不能对你愤怒
(案例接11月刊《其实,我不想引诱你—从小爱的案例谈表演型人格》)
小爱在了解自己对父亲的情感后,那段时间她是平静下来的。这让我们接下来的进展十分顺利,她很信任我,甚至一度变得有些依赖。
可慢慢地,我就察觉到小爱的心境有了一丝变化。她开始不那么愿意说话了,而且无缘无故地请假,尽管我们对此有过几次谈话,也没能改变她的状态。终于有一天,她打电话对我说她不想再来了,因为觉得自己已经没问题了。
通常来访者说自己的问题解决了,这包含两种状况
1她的焦虑的确有所缓解,在她并不想深入探索自我的情况下,咨询也就到了结束的时候。
2这是一种逃避的方式,也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付诸行动”,当某些感觉让她产生了难以忍受的焦虑,却又没办法说出来时,她就可能通过结束、离开去缓解自己的焦虑。
而小爱的表现,让我很容易就判断出她属于第二种。因为最近的她很不稳定,时常与人发生冲突,对导师也重新有了引诱的迹象,这就好像在她的内心里有一些无法言明的情绪,没有说出口时就会焦灼不安、难以自控。
于是我约上了小爱再做一次咨询,并且在咨询室中,我将这些观察反馈给了她。
小爱听我说完,她很久都没有说话。等再次开口时她十分踌躇,好像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于是我对她说:“感觉你有些话想对我说,但是特别为难,好像这些话一旦说出来就会破坏掉什么。”她抬起头立刻回答我:“是的,我有点担心。”
“不过,”她好像下定了决心继续说下去,“我还是相信你的,我愿意对你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对你特别生气。虽然没有理由,但我总觉得你应该对我更好一点,应该比其他的来访者更多一些照顾和在意。但你没这么做,你就把我当成了一个普通的来访者。所以我很失望,也想对你发火,可我又不敢这么做,也不敢让你知道。我怕你知道了会对我失望,也会放弃我。这种感觉太折磨人了,所以我就不想来了……”
当小爱一口气说完,她整个人都松懈了,然后她就将自己深深地埋进了咨询室的沙发中,好似一个无力的孩子。
有多爱、就有多恨
很明显小爱的移情,放在了我的身上。她对我既有期待,又因为期待的落空而感到失望和愤怒。这一方面让她很难继续面对我,另一方面却也似乎在通过这种方式惩罚我。因为:你不是对我不够好吗,我就让你失去我。
当我理解到这一点,我就能感受到她情感的强烈,而这种强烈的情感一定是对应着她早年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的。果然,当我将这种体会反馈给小爱后,她就陷入了深思。等她再次抬起头时满眼含泪,她说:“那是我的母亲。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我有多渴望她能看我一眼,抱抱我,亲亲我,对我说说话。可每次我去她的画室,她都只是象征性地做做母亲的样子,然后就继续沉浸在她的画里了。我好像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更不可能成为她的唯一。小的时候我有多期待,后来就有多失望和愤怒。我曾经都恨不得一把火烧了那个画室。”
小爱说到这,她的两只手紧紧攥在了一起,好像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没有打断她,只是陪着她一起,因为我知道此时的她就好像回到了早年,变回了那个“无比需要母亲的陪伴,却又对母亲充满了愤怒”的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爱的手才慢慢松开了,整个人也逐渐恢复了平静。她对我说:“谢谢你,我舒服多了。这些话堵在我的胸口好多年,可我根本不敢也不能说出来,我一度以为自己忘记了这些,但今天才意识到我从没有忘记过。甚至就是因为她,我很少接近女性,我怕她们讨厌我,我也觉得自己会讨厌她们。我一直认为只有像父亲的男性才能吸引到我,可现在才明白,也许那只是在避开对母亲的渴望。”
我看着眼前的小爱,心里明白对她来说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她终于凭借自己的力量找到了更深的根源。那是她多年之前就埋藏起来的复杂感受,只是为了能好过一点才将它们放在了一个连自己都找不到的内心深处。如果不是面临困境,也许她这辈子都很难触碰到它们。但也正是因为困境,她才能明白自己对父亲、对母亲真正的情感,也才有机会让她重新认识自己、重新塑造自己。
我们都相信,她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