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性与成规性:佛克马经验式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2020-12-23 06:53张晓红丁婕
人文杂志 2020年11期
关键词:比较文学文学文本

张晓红 丁婕

内容提要已故荷兰学者杜威·佛克马是荷兰汉学界最早关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学者之一。作为文学科学主义者,佛克马毕生推崇波普式批判理性主义和普特南式实用主义,坚守一种经验式研究路径。以“文学成规”为问题导向,佛克马从文学史、文学关系、文学影响和文学伦理四大视角对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加以考量和审视,挖掘文本内在联动的成规性和文本内外互动的对话性,勘察(后)现代主义思潮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文学景观和文学走向。佛克马站在世界主义和文化相对主义的思想高度上,倡导异质文化之间的开放性和交互性,力求打破欧洲中心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的思维困境。鉴于此,佛克马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及实践比较文学之中国学派的蓬勃发展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关键词佛克马经验式研究成规性对话性文化相对主义

〔中图分类号〕I0;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20)11-0123-06

文学对话之根本,应是敞开理解之双臂,这是已故荷兰学者杜威·佛克马(Douwe Fokkema,1931—2011)矢志坚守的学问之道。佛克马是荷兰汉学界最早关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学者,多从文学史、文学关系、文学影响和文学伦理等视角管窥鲁迅、老舍、赵树理、张贤亮、韩少功、莫言和王安忆等作家的作品中的社会文化变迁现象,坚持打通文学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屏障,从文学生产和接受的具体语境中挖掘文本内在联动的成规性和文本内外互动的对话性。正是在佛克马等众多欧美学者的不懈努力下,中國现当代文学研究成了欧美汉学界的“显学”。

佛克马毕生推崇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尔(Sir Karl Raimund Popper,1902—1994)的批判理性主义、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Whitehall Putnam,1926—2016)的实用主义和德国文艺理论家汉斯·罗伯特·姚斯(Hans Robert Jauss,1921—1997)的接受美学理论,坚守经验式研究路径。以“文学科学”为学术出发点,以“文学成规”为问题导向,用历史的眼光,并时时将文学史置于动态变化的语境中加以考量和审视。佛克马信守文化相对主义立场,在维护文化多样性、开放性和交互性的前提下,倡导异质文化之间积极的交流和理解。无论是在文学理论、当代文学思潮还是比较文学和文化研究等研究范畴,佛克马都竭力揭开文学成规的面纱,理性勘察文学场域的边界,力求超越欧洲中心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之藩篱,建构具有乌托邦理想的文学新世界主义。

一、作为一种官方话语的中国文学(1956—1960)

佛克马认为,若要评价1950年代以来中国官方文学话语的巨变,“理想的方法似乎是对‘文学概

*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多元视野下的欧美后现代童话诗学”(19BWW065);广东省基础研究重大项目“一带一路背景下的世界文学版图重构研究”(2017WZDXM035)

念进行描述和分析,但研究对象本身决定了这种方法并不可行。”④[荷]杜威·佛克马:《中国文学与苏联影响(1956—1960)》,季进、聂友军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38、6页。从1949年全国第一次文代会算起,到1956—1960年“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文艺方针出台,再到1968年文艺政策发生改变,我们都无法摆脱文学与政治、历史的纠缠,历史的承续性和复杂性必然沉潜在文学记忆深处。因此,只有从现实出发,回到历史语境中考虑政治形势和意识形态因素, 才能系统全面地理解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

《中国文学和苏联影响(1956—1960)》是佛克马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博士论文中译本,2011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洪子诚在《相关性:当代文学与俄苏文学》一文中称赞其确立了一种“有迹可循”的学术方法。洪子诚:《相关性:当代文学与俄苏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2期。在书中,佛克马着力发掘影响文学生产和接受合法性的关键性因素,建构出能够介入现实、超越历史观念和重新发现历史的一个概念框架。佛克马认为,客观历史真相并不存在,历史书写必然会涉及不同的文化主张、价值取向和审美旨趣。因此,以不同的历史时代、学术视野和理论框架来看待一种文学现象,就会产生不同的意义和价值。在20世纪60年代,当“冷战思维”一统西方学界的时候,佛克马并没有像大多数汉学家那样“厚古薄今”,而是摈弃意识形态的傲慢与偏见,基于其文学经验和理性思考做出判断:中国官方文学话语,是苏联文学和理论与本土内在需求共同催生的结果。1942年,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正式确立了中国文学理论的基本原则和主要命题——“任何阶级社会中的任何阶级, 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69页。佛克马强调,毛泽东并没有忽视文艺的政治功用及其反作用于社会发展的审美潜质和独特价值。相反,毛泽东在《讲话》中提出,“如果连最广义最普通的文学艺术也没有,那革命运动就不能进行,就不能胜利”,恰恰说明毛泽东重视从文艺理论或文学作品中汲取有利于实现社会变革的思想元素,这与毛泽东“本身还是个诗人”的基本事实不无关联。④

作为一种创造性发展的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理论绝不能与政治实践脱节。对于这一点,中苏理论家们心照不宣,对政策变化的高度忠诚远比理论原则的体系化或理论知识的法典化来得重要。创作主体和研究主体审时度势,是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发生和发展链条上必不可少的重要准则。从“无产阶级现实主义”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再到“革命的浪漫主义与革命的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文学话语的形成过程,一方面反映了中国文学生产和接受的动态发展,即政治政策的常读常新,使文学和文学理论等概念和功用不断变化;另一方面折射着个体对文学活动的主观介入和强势干预。主流作家与持非正统观念的作家间的这种讨论持续进行, 很多时候由文艺思想问题升级为“政治问题”,讨论变成批判,甚至演变为阶级斗争。每一次“离经叛道”的政治选择,都意味着需要为未知的风险付出沉重代价。1958年,随着中苏关系恶化及中苏局势逆转,文艺理论吹鼓手们提出,将“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结合起来,用以取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一相对模糊的概念。尽管一手历史资料有限,佛克马依然提出了深刻的洞见:中苏两国文学理论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解读不同,中国文学更多地是“移植”苏联文学理论而非简单受其“影响”。本质上,其属于一种“文学教义”,是特定历史时期和特定历史场合下的意识形态构造物,弘扬浪漫主义,重视神话和民间传说,以满足自身消化和吸收中外文学传统的需要。

佛克马致力于探索中国现代文论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对话关系。一方面,使我们重返生动的历史现场,有效地帮助我们克服遗忘;另一方面,他拓展文学概念的外延,探究苏联文学和文艺思想对中国当代文学话语的形塑作用。他力求在“排除自我”的情况下对历史进行理性观察和思考。佛克马系统地梳理自1942年以降的中国文学史,敏锐地洞察中国现代经典与政治事件之间的内在关联,从多元角度整体性地把握文学生产和接受的走势和规律性变化。他克服影响研究的局限性,洞悉历史的烟云,以史料和思辨相结合的经验式研究方法,梳理历史线索,挖掘文艺与政治互相作用、彼此关联的事实,将纵横交错的材料线索织成一部完整而细腻的中国当代文学断代史。

二、作为一种互文性表现的中国现当代文学

当福柯在《词与物》中宣告以笛卡尔为代表的主体论走向终结时,人们所谈论的文本不再具有内在的文学与美学价值,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连同无处不在的文本间性消解了根深蒂固的“文本价值内在说”。“互文性”(intertextuality)这一后结构主义批评术语,源于苏联文艺理论家巴赫金(Mikhail Bakhtin,1895—1975)的文艺思想。罗兰·巴特、德里达、热奈特和里法泰尔等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理论家们纷纷对其做出回应和阐发。其中,以法国批评家和思想家朱莉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1941—)在《符号学》中提出的观点最具代表性。克里斯蒂娃认为,互文性是不同文本之间及同一文本内部上下文之间存在纵横交错的对话性和关联性。在同一文化体系的不同时期,文学传统时刻形塑文学现象、文学走向和文学景观。这就意味着,研究文学文本,需要着重关注文本内外的对话性和论争性。佛克马认为,只有管窥互文性表现中的对话因子,才能更好地理解文本的双重指涉性,他另辟蹊径,从跨文化角度重新诠释“互文性”和“重写”(rewriting)两个概念。作为方法论,互文性就是对前文本进行“重写”。“重写”指对前文本的指涉及对世界的指涉,是互文理论框架中的一种技巧,一种具象的呈现,也是作者的一种自我定位和探索写作可能性的一种方法。在历史长河里,东西方写作者都无数次诉诸重写,既指涉当前的社会现实境况,又指涉前人的文本,这无疑强化了文本意义的含混性、多义性和隐喻性。如果说不同文化之间产生了跨文化互文性(cross-cultural intertextuality),跨文化重写就是寻求不同文化之间互相影响、互相镜鉴的文化关系史。

如同阐释学、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和新历史主义等理论流派,尽管互文性理论属于西方舶来品,在中国文学批评传统中尚未形成明确统一的体系,但互文现象却是一种源远流长的常识性存在,其间蕴含着中西文化互鉴互通的极大可能性。佛克马借助互文性理论分析中国现当代文学,推导出作品中或隐或显的互文性及其跨文化潜质。他发现,鲁迅巧妙地借用《庄子·天运》构思《出关》中老子与孔子会面的历史场景。在他看来,鲁迅取法中国传统儒家和道家典籍,转用旧材料对当下的社会状况进行批评和反讽性重写,制造了一种荒诞的艺术效果。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通过重写曹操袁绍之争、朱元璋移民、慈禧垂帘听政和太平天国的失败,以及1958年大炼钢铁等历史事件进行了社会批评干预。佛克马认为,文本在相互参照、彼此牵连的内在联动和内外互动中,既保持着文化内部文学传统的连续性、统一性和协调性,又敞开了文化之间交互开放的对话性。一方面,作家们将中国传统和现代语境嫁接起来,从本民族文化传统中汲取创作灵感和思想精华;另一方面,他们在作品中指涉外国文本,吸收和改造本民族以外的文化思想和文学元素。在此,我们可以联系巴赫金的“对话理论”(dialogism),在具体的社会文化语境中阐发和讨论跨文化文学对话问题。一般而言,文化在定型时期基本上由统一的“独白话语”(monologue)所支配。而在文化转型时期,“独白话语”的中心地位逐渐解体,形成众声喧哗(heteroglossia)的芜杂局面。各类语言和文化在转型时期只有通过发掘对话性才能同生共荣。中西文学或者其他东方文学之间的对话,正是一种视界融合的过程。

自中国现代文学诞生之初,其世界性与民族性问题就形成错综复杂的关系,成为近百年来中国文学发展历程中的重要命题之一。“五四”以来,中国陷入了一种西方意义上的宏大叙事话语场,通过借鉴西方科学主义和理性主义,试图建构一个宏阔的政治文化叙事场,从而实现“救国图存”的宏大目标。通过互文性重写,文本获得自身新的存在机制,使得创造性继承和创新性发展成为可能,传统经典在“古今演变”的重写机制中得以延续,文本意义在对过往文学经典的解构和重构中得以彰显。以莫言的《酒国》和高行健的《灵山》为例,从跨文化互文性和文学重写视角来看,两部作品不仅都汲取西方后现代写作技巧,还运用了中国传统小说中的叙事技巧。Douwe W. Fokkema, “Rewriting: Forms of Rewriting in the Chinese and European Traditions,” Comparative Literature: East and West, vol.1, no.1, 2000, pp.3~14. 两部作品所采用的互文性叙事技巧,恰恰弥合了作品内部的零散性、模糊性和不确定性。

佛克马敏锐地观察到,作为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之一,中国当代文学中诗歌和小说的怀旧主题也常常以重写形式出现。例如,《狂人日记》(1918)的创作灵感来自易卜生的《人民公敌》(1882);收录于《彷徨》(1926)中的《伤逝》虽然找不到任何明显关联的前文本,但其格调和氛围多少带有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和加爾洵等作家的文本留痕。王安忆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长恨歌》,与白居易的爱情长诗《长恨歌》进行对话,通过追溯中国历史上最凄美动人的爱情悲剧,勾勒出上海交际花王琦瑶红颜薄命、阴差阳错和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尽管作家的语言观不同,他们通过探索语言的意义和边界,对已经僵化的文学语言形式进行抗争,为重写提供理据。作家利用熟悉的经典文学文本对怀旧主题进行重写,反映当下的社会现实,将过去的文学阐释转化为新的语言符号和文化表达方式,并注入鲜活的意象,为往昔的经历赋予新的意义,这是个体或群体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特定的文化选择和文化参与。在互文关联的释义过程中,文本的风格化语言可以引发读者的审美态度,吸引和刺激读者寻求文学阅读标记,引导读者开启审美式阅读,在怀旧之镜中望见未来,在艺术之笔下塑造一个新的生活世界。

佛克马常常借用形式主义方法和观念,但却克服了形式主义过度夸大语言形式的理论缺陷。在具体的文学生产和接受语境中,佛克马对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与研究提出了一系列富有真知灼见的新视角、新思路和新方法。这既是对西方形式主義文论的承续,又是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泛文化”“泛理论化”思潮的纠偏。

三、作为一种文学成规的中国(后)现代主义

正如佛克马所言,“文学潮流并没有一个泾渭分明的开始和终结”。[荷]佛克马、[荷]伯斯顿编:《走向后现代主义》,王宁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页。当群体非刻意间达成共同的协议或规定,文学交往便不可避免地具有“成规性”。“成规性”概念,可以说是佛克马学术思想的“点金石”。1996年,佛克马和蚁布思夫妇在北京大学的系列讲座稿以《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为书名结集出版。在书中,佛克马将文学与文化界定为一套成规系统,因个体认知水平、社会形态和文化语境的不同,对成规的接受程度也迥然各异。在重写、互文性和成规性三者中,成规性概念的包容性最强。当一种文化接受或吸收另一种文化时,两种文化的差异性表现便会凸显“成规性”。旧成规在新旧交替的轨迹中有可能产生新的冲击性力量、传递新的文化信号。佛克马强调,成规提供一种方法论基础,不同文化之间会依据自身历史和文化的成规性,搭建与外来文学思潮或“文学符码”(literary code)的一座对话性桥梁。

佛克马采用多元化和开放式思想方法,集中探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中国表现,并围绕文学成规和文化符码概念,重点关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及其在世界文学中的影响和流变。后现代主义在中国的接受语境中产生变形和变异,使得这种源于西方的文学形式走向了差异化、多样化和中国化的发展道路。在《走向后现代主义》(1991)中,佛克马将研究视野拓展到全世界,力求突破欧洲中心主义之局限。由于中国特殊的政治和历史背景,20世纪上半叶涌入中国的自然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中国传统文学经典、通俗文学和民间传说,当代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外国左翼文学,都对中国文学产生了不容小觑的影响。1978年之前,当西方现代主义进入中国时,虽未在中国形成气候,却成为一股潜在的暗流。佛克马发现,钱锺书的作品《围城》已然具有明显的现代主义文学特征。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一批标新立异的中国“先锋”作家大胆采用西方现代派手法来革新既有文学表达,力图在创作中实现某种创新和超越,用反传统的语言和“陌生化”手法来拆解传统的叙事模式,呈现小说人物的内心与外在视点的模糊界限,彰显有关“自我迷失”和“反主流文化”的主题。20世纪80年代后期,王安忆的“三恋”(《荒山之恋》《小城之恋》及《锦绣谷之恋》),以及王蒙、张洁、张抗抗等作家作品中对意识流和自由间接引语的运用,充分表明中国现代主义文学已经汇入世界文学洪流中,成了世界现代主义文学大潮中的朵朵浪花。

2005年8月,佛克马应邀参加在深圳举办的第八届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年会暨国际研讨会。他的主旨报告涉及王朔的《千万别把我当人》(1989)、余华的《活着》(1993)、莫言的《酒国》(1993)和《丰乳肥臀》(1996)、韩少功的《马桥词典》(1996)和海男的《男人传:一个男人的情感史》(2004)等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他指出,中国后现代主义实际上是国际后现代主义的有机组成部分, 它在特定的中国文化语境里产生并形成了自己特殊的叙事特征。较之西方,中国后现代主义更为强势,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文化精神上的“激素”和“催化剂”,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是将后现代视为一种可参照的视角,并不表明这些作家或作品必定具备某种内在的“后现代”属性。事实上,后现代派小说是对现代派文学的深化与超越,是对形而上思考的关注和反拨,不能够仅仅通过表面化模仿而获得富有意义的文化内涵。佛克马强调,后现代主义文学是不能摹仿的,与其说后现代主义是作为一种思潮影响着中国文学,倒不如说它是一种精神上的鼓舞和文化上的张扬。历史相似性和耦合性,又为这种“摹仿”提供基础和生长环境,为新的文学样式提供土壤。Douwe W. Fokkema, “Chinese Postmodernist Fiction,”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vol.69, no.1, 2008, pp.141~165.

佛克马以宏阔的视野全面深入地研讨中国后现代主义文学,这无疑对在世界文学语境里不偏不倚地考察和接受中国当代文学,起到了正向推动作用。2012年莫言问鼎诺贝尔文学奖,这被视作中国当代文学获得国际认可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正是在这一时期,更多年轻一代学者备受鼓舞,以更大的热情投身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的研究当中。作为一个欧洲比较文学学者,佛克马时刻警惕欧洲中心主义的魅影和陷阱。他承认文化传统之间具有根本性差异,反对用西方的文化标准套用东方的文化传统,而且大胆地将跨文化比较的视野和方法拓展到全世界。佛克马以敏锐的学术眼光察觉中国现当代文学所蕴含的世界性,促使其持续推动东西方比较文学的大发展,呼吁构建真正意义上的世界主义和世界文学。

四、作为一种文化相对主义的比较文学

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全球化与地方化两种互相博弈又互相依存的思潮,使文化兼具趋同性和多样性。回顾比较文学学科史,无论是19世纪中后叶“独步天下”的“法国学派”还是20世纪50年代后期强势崛起的“美国学派”,西方中心主义式的比较文学长期占据主导地位。20世纪80年代,越来越多的西方学者开始内省和反思,越来越多的东方学者则投身比较文学事业,文化相对主义的内涵随之发生改变,东西方多元共生和相交相融的发展趋势已不可阻挡,为比较文学学科的转型创造了丰富的可能性。

20世纪70年代,美国比较文学大师韦斯坦因(Ulrich Weisstein,1925—2014)提出了颇具争议性的“东西方文学比较的不合法性”议题。针对这种偏狭的西方中心主义论调,佛克马认为,探讨文学理论普适性问题和各民族文学的审美共通性势在必行。1972年,佛克马在《淡江评论》上发表题为《文化相对主义与比较文学》(Cultural Relativism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的文章,其间以文化相对主义为阐释之道,以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思想理念和价值体系作为研究某种文学类型的价值判断依据。显然,佛克马洞悉了全球化背景下比较文学的走向和态势,开始有意识地摆脱西方中心主义意义上的“中心/边缘”文化相对论。他从不盲从学界表面化的“比附式”研究,尤其注重文学的世界性因素。他反其道而行之,对文化相对主义的内涵进行重新阐释和修正。佛克马着重剖析了文化相对主义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他指出,不同时代的文化都来自特定的社会环境,产生与之相适应的文化取向、价值体系和语言符码,相对于他者的文化而合理存在。正如赛义德所言:“一切文化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任何一种文化是孤独单纯的,所有的文化都是杂糅的、混成的,内部千差万别的”。[美]爱德华·W.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李琨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第22页。虽然文化彼此之间存在差异,但是各有千秋,没有一种文化可以独占鳌头。文化相对主义者重视异质文化价值观之间的对话性和交融性,倡导不同文化与不同文学之间应该互相补充、互相交流、互相借鉴乃至互相体认,共同面对人类社会生存和发展的问题。

佛克马强调各国文学的独特价值,探讨各民族文学的差异性表现,致力于在不同文学传统之间搭建一座“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沟通桥梁,力求实现歌德所构想的“世界文学”愿景。自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佛克马多次到访中国,与中国比较文学学界保持着深度沟通和良好互动。佛克马积极邀请中国学者参加自己主持的荷兰科学研究组织(NOW)百万欧元重大项目“用欧洲语言撰写的比较文学史”(The Comparative History of Literature in European Languages)的研究,承担子课题“国际后现代主义:理论和文学实践”(International Postmodernism: Theory and Literary Practice, 1997)的部分研究。这样一来,一部用英语撰写的多卷本国际比较文学巨著中首次辟有“中国文学”专章,对中国当代文学场域进行了历时性和共时性描述。2011 年,阿姆斯特丹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佛克马的遗作《完美的世界:中西乌托邦小说》(Perfect Worlds: Utopian Fiction in China and the West)。在书中,佛克马以中西乌托邦传统为中心,用世俗化的乌托邦概念描绘乌托邦叙事冲动,分析各民族文学的文化理想和审美共性,如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L. Huxley, 1894—1963)的作品《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1932)对莎士比亚创作于1612年的剧作《暴风雨》(The Tempest)的引用,或是在老舍《猫城记》(1932)的情节构造上,不难发现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1745)的讽喻小说《格列佛游记》(Gullivers Travels, 1726)的烙印。佛克马指出,无论是源于文艺复兴传统的西方(反)乌托邦作品,还是源于儒家传统的中国乌托邦小说等,作品通过局外人和局中人的对话和讨论反映社会矛盾与意识形态冲突,揭露人们习以为常却荒诞不经的世态和世道。当社会主流意识形态陷入现实困境,信仰缺失无法满足时代需求时,那些具有高度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就会放飞文学想象的翅膀,构建一个个完美的乌托邦或不完美的反乌托邦。佛克马穿行于想象的(反)乌托邦世界之间,从跨语言、跨国界、跨文化和跨学科视角观照东西方文学,着力探寻中西乌托邦小说所承载的文化通则和政治诉求,以此表达深切的人文主义关怀和悠远的世界主义愿景。

佛克马反对极端的文化相对主义,坚持温和的文化相对主义。他站在世界主义者和文化相对主义者合二为一的思想高度上,以承认差异为前提,借助对差异性文学表现的经验式研究,寻求和提炼不同文化之间的通约性,而不是假装“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世界主义,实际上却施行西方中心主义和文化绝对主义之道,对非西方的文学表现进行预设、规定和推演。他力图消弭全球化和本土化两种文化潮流之间的抵牾,打破西方中心主义框架下“法国学派”和“美国学派”的话语权之争,为破解西方语境下的“比较文学名与实之争”及比较文学“学科之死”等似是而非的命题打开一扇窗,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解决方案。

五、结语

希拉里·普特南曾说,“怀疑和信念一样需要理据”。Hilary Putnam, Pragmatism: An Open Question, Cambridge, MA: Blackwell Publishing, 1995, p.20.简短的箴言,却道出了佛克马一生不简单的学术轨迹。佛克马超越西方中心主义的局限,秉持文化相对主义立场和态度,站在历史与逻辑相结合的时空节点上,坚守文学科学化和经验式研究路径,真切地透视文学现象和文学事实,用动态变化的眼光审视世界文学经典的构成,在国际学术前沿发出理论宏音。

佛克马对价值判断持一种审慎态度,而对东西方文化交流和思想沟通却表现了一种非凡的包容性。世界文学不仅包含来自不同文化传统的文本,还囊括各种文本碎片、主题、表达和隐喻集大成的宝库。通过模仿、叛逆性创造或其他形式的重写,作家们吸纳异质文化的文学营养,使文本间的关系不再囿于自身的文化传统。佛克马从母题、主题、意象、形象、手法和技巧等多個方面发掘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里丰富的成规性和对话性,透过林林总总的跨文化和文化内互文性与重写现象,不局限于一时一地的文学状况,构建了一个别具一格的经验式研究文学分析体系。长久以来,西方中心主义的幽灵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逡巡游荡,幻化成一种西方学者甚至部分东方学者的“集体无意识”。佛克马走出“文化围城”,拨开思想迷雾、驱除观念魅影,凭借自身丰富的历史文化知识和浓厚的人文关怀,适时调适理论标尺,对西方文学、文化理论提出合理的质疑和必要的修正。他穿透思想栅栏和意识形态“铁幕”,与中国现当代文学进行了长达半个世纪的亲密接触,并为中国比较文学走向世界搭建了一个重要的桥梁。

作者单位: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

责任编辑:魏策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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