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彩凤 邵鹏丽
2020年的春节在新冠病毒的肆虐中拉开帷幕。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我们应“疫”而战,大年初二就返回了工作岗位,迎接这场硬仗。
受疫情的影响,越来越多的患者选择了在网上就诊,采用电话或视频的方式和我们交流。
患者是一位老朋友,6年前做过肺癌手术,手术后心情一直比较低落,被诊断为抑郁症,服用抗抑郁药物治疗至今。总体来说他的病情还是非常稳定的,很长时间才复诊一次。
看到他挂的号,我猜他家里的药吃完了,是来买药的。所以,电话拨通后,我很轻松地说:“X先生,过年好啊!我是威海市立医院心理门诊左医生。你最近在家‘猫’得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吧?”
出乎意料,电话的那一端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我敏感地意识到出事了,放松的神经立刻绷紧了弦。“会出什么事呢?能让一个男人声泪俱下!”我的脑子快速运转,揣测着种种可能性,同时用轻柔的声音、缓慢的语速询问,尝试确定对方的具体情况:“我听到你在哭泣,你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左主任,你救救我吧!我的癌症复发了,怎么办啊?”他带有强烈求救信息的声音冲进我的耳朵,让人感觉似乎发生了天崩地裂的事情;我也似乎看到了他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满身满脸散发着痛苦、绝望和无助。
肺癌术后6年复发,意味着很可能不久于人世,这真是糟糕的消息。我的大脑瞬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但很快就稳定下来,安抚他说:“你慢慢讲,看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一边哭一边说:“我最近有些咳嗽,又赶上了新冠病毒肺炎流行,我担心自己感染,就去医院检查,结果发现了肺内多处转移灶……”
抽泣了几声,他继续说:“这几年的积蓄都花在了化疗上,钱花光了,接下来不知道还要花费多少,最后肯定是人财两空。”(抽泣声)
“我还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孙子指望着我看呢,如果我住院,就没有人照顾他,谁又能来照顾我呢?”(抽泣声)
“我很怕死,想着好好治,多活几年。可是想到钱,想到家里的情况,我就想着赶紧死了得了,还不如得了新冠病毒肺炎,几天之内人就没了,就一了百了了。”(抽泣声)
我的心情非常沉重。癌症复发本身就是一件重大的创伤事件,对每个人的精神都是一次严重的打击。同时,他的社会支持系统又是如此的薄弱,无法给予他经济上、精神上充分的支持。再加上现在是特殊时期,新冠病毒传染性强,为了避免患者聚集的危险,很多的医疗行为都得延后,他可能暂时无法得到及时的干预。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雪上加霜啊!我想象着自己在他的那个位置上,好像也是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
但我不是他!我是一名专业的心理治疗师,我知道他现在需要的是有一个人能够懂他,能够陪着他度过这个艰难的时刻。我静静地听他倾诉,听他宣泄难过、悲伤、无助等负性情绪,并不急于给他什么建议和劝导。
同时,为了让他感受到“我在电话的这端,我关注着他”,在他持续倾诉的间隙,我不断地回应:“嗯,这实在是太难了”“你真的不容易”“辛苦你了”……我试图传递给他“我在他身边,我懂他有多么不容易”这类信息。
边说边哭了大概10分钟,他的话锋一转,狠狠地说:“你说,我怎么就那么欠呢(方言:活该,没事找事)!如果我不去检查,是不是就不会发现复发了,是不是就没有现在这些烦恼了?”
我知道他进入了心理学上所谓的“否定期”,没有办法接受“癌症复发”这样一个事实。这是他对自己心理的一种保护,因为那个事实太严峻了,实在无法面对。我顺势而为,采用和他一起做白日梦的方式说:“是啊,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你不担心自己的咳嗽和新冠病毒有关,你不去医院检查就好了。那么现在,你肯定响应政府号召,乖乖地待在家里,逗孙子玩儿呢……”
电话里沉默了数秒,他的声音平静了许多,说:“左主任,和你说了这么多,我心情好多了。谢谢你!自从知道病情复发以来,我的心情就没有好过。不敢和任何人说,也找不到可以说的人。儿子忙着伺候儿媳月子,顾不上我。我也不能让儿媳月子里上火,免得落下病。可是我真的很害怕,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哭哭啼啼的,你别笑话我啊!”
我觉得他在情绪宣泄之后恢复了理智,能够思考了,所以对自己的失态觉得不好意思,就回应他说:“我刚才一直在想,如果我在你那个位置上,我会是什么样子?我可能会更崩溃、更绝望,很可能还不如你呢!”
我听到电话里他好像舒了一口气,他接着问:“左主任,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沉吟了一下,在我对他的情况了解不太充分的情况下,给他提的建议基本都是无效的建议。我决定把话题抛给他,还是先听听他的想法:“在你刚才的倾诉中,我听到了你的辛苦和困难,让我知道了你现在有多么不容易。而你打电话来询问我,让我知道你没有放弃,也看到了你那份执着与力量。对于目前的情况,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想了想,说:“其实一开始,我的脑子里是混乱的,眉毛胡子一把抓。现在冷静下来了,觉得还是先顾着传染病吧。毕竟这个比较紧迫,一不小心感染了,就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了,而是一家人、一座楼、整个社区的事了。”
“在等待疫情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好好咨询一下医生,看看下一步的治疗方案怎么弄?要不要手术?要不要化疗?大概的费用是多少?可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到时看情况再决定吧。”说到这里,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不管最后到底怎么样,先把眼前过好吧。”
我对他说:“这也许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案了。我相信你肯定也想到了,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日子会很煎熬。挨过这段日子,也不是简单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说就可以了,需要做一些心理准备。”
停顿了一下,我继续说:“处在这次疫情旋涡中心的武汉刚刚封城时,市内发病人数众多,且在快速增长中,而武汉的医疗资源极其匮乏。那个时候一定有很多人都很绝望吧!一路走来很艰辛,但也感受到了全国上下众志成城的力量。现在,未来可期已不是一句简单的鼓励,而是已经成为了现实。”
他的声音变得轻松了几分,说:“左主任,我的心情好一些了,感觉到一些希望了。谢谢你!如果还有需要,我再和你联系,可以吗?”
我笑着说:“如果你需要,一定来找我,我就在这里等你!”
电话在相互提醒着“疫情期间,小心防护”中结束了。挂断电话,我默默地想了很久:这次新冠病毒疫情给我们国家带来了沉重的损失,让很多人失去了生命,同时也让活着的人有了更多的思考。其中之一也许是: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终止的那一刻,也许我们无法决定我们生命的终点,但是我们可以在有生之年拓展生命的宽度与厚度,让我们的生命更加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