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志韧
(湖南理工学院 政法学院, 湖南 岳阳 414000)
相对于战国时期的其他六个诸侯国而言,楚国是唯一一个地处长江流域的国家,其所崇奉的文化具有鲜明的独特性。由于长江流域在当时属于未完全开发地域,尤其是思想和文化方面相对于中原地区和关中地区要蒙昧、落后很多,对于楚文化的理性改造就显得尤为重要,而屈原正是这一文化改造运动的重要实践者。
春秋战国时期是我国历史上的一段思想大爆发、大繁荣的时期,出现了包括法家、道家、墨家、儒家、阴阳家、名家、杂家、农家、小说家、纵横家、兵家、医家等在内的诸子百家,其中道家、墨家、儒家、法家又最具代表性,成为当时的“显学”,并深刻影响了后世,成为中华文化的思想源头。《孟子·滕文公》篇云:“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墨。”杨朱为道家代表人物,墨翟为墨家创始人,道家和墨家思想在当时的兴盛状况由此可见一斑。《韩非子·显学篇》首先提出了“显学”这个概念,称:“世之显学,儒、墨也。”明确肯定了儒家和墨家在当时是最受关注的思想派别。
儒家在孔子殁后,根据《韩非子》记载,他的继承者分裂为八大学派“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子张为陈国人,子思为鲁国人,颜回为鲁国人,孟子为邹国人,漆雕开为蔡国人,仲良氏无考,孙氏即荀子为赵国人,乐正子春为鲁国人。因此儒家的主要活动范围为今天山东、河南一代的中原地区,与楚国交集较小。墨家有三派,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和邓陵氏之墨,其中邓陵氏位于楚国。道家的创始人老子传说是楚国人,但其弘扬者庄子和杨朱都不是楚国人,庄子是宋国人,杨朱是魏国人。法家的创始人韩非子为韩国人。因此总体而言,楚国相对于中原地区,其思想文化的繁荣和先进程度要落后得多。
从大量出土的青铜器纹饰及铭文中可以看出,楚国在当时主要盛行的仍然是带有浓重巫术色彩的宗教文化。在已出土的楚国青铜器中,发现了大量龙纹、凤纹及装饰有各种神兽的青铜器,充分展现了楚人对于异域世界的宗教向往。
在河南淅川下寺发掘的九座楚国贵族墓群中,发现了大量的云纹铜镜、蟠龙纹青铜鬲,著名的王子午鼎“鼎身攀缘6条装饰复杂的龙形兽,龙口衔鼎口沿,龙尾上翘,龙角由卷曲盘绕的龙纹组成。盖饰交龙纹两圈。器口沿及中腰饰浮雕夔龙,颈及腹下部饰双勾的夔龙,腹部饰鳞纹。蹄呈上面饰兽面纹,中置宽厚的棱脊。”[1]几乎整尊鼎都是由龙纹来进行装饰。此外该墓葬群还发现龙耳虎足方壶一把和龙首、虎身、龟足的青铜神兽一具。在战国初期的曾侯乙墓中出土了变形凤纹的青铜器,“包山二号墓中有只变形凤纹”[2]青铜器。曾侯乙墓中,呈C形和S形的蟠曲龙纹都有出现。“C形龙纹整体躯干呈凹状,头部和尾部接近,在龙身的大轮廓内填以阴线涡云纹和两条小星点纹。”[3]“S形龙纹一般由两条龙组成一个单位,两龙尾相连接,而头部朝着相对的方向,龙身里装饰着与形龙纹近似的涡云纹和小星点纹。”[3]
另外,楚国墓葬中出土的一些漆器、玉器和丝织物品中也有大量的龙纹和凤纹,而且常常一起出现,其主要形式有“龙凤相搏纹、一凤二龙相蟠纹、凤鸟花卉纹、一凤一龙相蟠纹、舞龙飞凤纹、龙凤虎纹等等”[3]。值得注意的是,楚人的龙凤纹织绣中大多填充着花草、藤蔓纹样进行点缀,与《楚辞》中的景色描绘颇为类似,也充分反映了楚人对于异域世界的美丽勾勒。
在楚国的丧葬习俗中,傩舞是必不可少的一环,萨满巫师头戴鹿角,身披鸟羽翩翩起舞,以祈祷祖先的灵魂进入到美好的异域世界中享受人间难以享受的乐趣。《汉书·地理志》云:“楚地之民,信巫鬼,重淫祀。”王逸《楚辞章句·注九歌》中亦云:“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可见楚国人对人死后世界的重视程度非常地高,而且认为需要通过巫师与神灵搞好关系,促使神灵关照逝去祖先的灵魂。
在汉代的马王堆墓葬中,出土了5幅帛画,其中亦鲜明地描绘了楚人对于人死后世界的想象,其中1号墓帛画表现的内容中有人首蛇身的大神烛龙形象,有独脚立于太阳之中的金乌形象,有月牙拱围着的蟾蜍与玉兔形象,有各种翼龙形象,另外还有文豹、仙鹤、扶桑等各种神异之物的形象,墓主人在这些神灵、神兽、神鸟、神木的簇拥、提携之下冉冉升入云雾缭绕的天国仙境。虽然当时已经进入了汉代,但是可以看出楚国的宗教文化在汉代楚地仍然发挥着重大的影响力。人们相信死后的世界是必然存在的,而且那里有神灵主宰,遍布珍禽异兽,地位高贵之人能够进入此处,与神灵相会,享受永久无穷之乐。
中原地区与楚国相比,丧葬文化要简易得多,对祖先的祭祀更多的是对祖先的追思与纪念,而非想象祖先进入神仙世界。这与儒家宣扬“子不语怪力乱神”,重生不重死有极大的关系。孔子说“祭神如神在”,某种程度上也反应了他对神灵存在的真实性有所怀疑。儒家更为关注的是现世生活,一方面努力维持社会的正常统治秩序,重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仪制度;一方面实现“黎民不饥不寒,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使人民安居乐业的“王道”政治。
屈原作为楚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位政治家、文学家、思想家,他的思想既来源于楚国的传统文化,又对楚国的文化转向产生重要的作用。
屈原的宗教思想是建立在楚国的传统宗教文化基础之上而产生的,并对之进行了理性重塑。通过对《离骚》和《九歌》的考察,可以看出屈原的宗教思想中仍然充满着龙、凤这样的神兽、神鸟以及各种神木、香草,此外还有大量的人格化神仙参与其中。
在《九歌》中,屈原笔下的神仙都非常人性化,具有人的七情六欲,会像人一样喜怒哀乐。他笔下的河伯多愁善感,“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是一位热爱登高望远、借景抒怀的神灵,与后世初唐四杰之一的陈子昂登幽州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怅然而泣下”极为类似。河伯还非常重情,他“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对离别的情人远远相送。
屈原笔下的神仙少司命同样是一位非常沉迷于爱情生活的神祇,他非常地自恋:“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认为一位被大家所集体关注的拥有倾国倾城之貌的美女,满心却只对他一人钟情。他对情人的渴慕、思念非常热烈,巴不得每天与对方朝夕共处:“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甚至盼望和对方一起沐浴、晒发。他还非常地吃醋,一旦见不到心上人,他就怀疑她是不是和别人在一起,在心中质问对方傍晚时在哪里投宿,云端中把谁等待:“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嫉妒心和占有欲非常旺盛。可能也正是他这种极为旺盛的嫉妒心和占有欲导致了对方的不满和恐惧,从此再也不登门拜访他:“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屈原笔下的云中君是一位深陷恋爱不能自拔的女性神仙,她每天都要早起以兰汤沐浴,精心打扮后盛装出行,只为在云中遥望远在人间冀州的夫君:“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可见云中君与后世传说中的织女、七仙女等女性神仙一样,恋爱上了人间的男子。
《九歌》之中有一位独特的神灵——山鬼,她和云中君一样是一位多情的女性,她每天也对自己进行精致地装扮,盛装出行,只为了能够与自己喜悦的情郎相会。她身披薜荔,腰束女萝,前有赤豹拉车,后有花狸跟随,石兰做车盖,杜衡做飘带,每天穿梭在充满灵芝、杜若的山林之中,饮用山涧的清泉,观望苍茫的云海,一派逍遥气象:“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可以看出,在屈原笔下,河伯、云中君、山鬼这样的神灵都已经充分地人格化、人性化,身上充满了人情味,而非以前高高在上、冷冰冰的情感面貌。
在屈原的笔下,作为舜帝妃子的娥皇、女英两位远古女神,给世人的印象既不是远在世外无法接近,亦非拥有异常强大的超自然的无边法力,而是两位窈窕美丽、温柔多情的美好女性。其身上“既闪烁着神的灵光,又具有人的性格特征;既神奇高远,又平凡亲切。虽已人格化,但仍具有神秘灵异的气息。”[4]
高勇认为“屈原笔下的女神在宗教仪式中是模拟人间两性结合的恋爱主角之一,在她们身上不仅寄托着人们对丰产的祈求,还扩充了更多对福佑的欲求。”[5]他认为在《湘夫人》中存在四类恋辞,有直接表达思念之情的,如“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有表达对所恋者的等待的,如“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有表达失恋后复杂痛苦的心情的,如“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还有表达失恋后的自我安慰的,如“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可见屈原把湘夫人这一神祇完全表现成了一名深陷恋情不能自拔的普通女性,与凡间女性毫无差别。
因此可见,《九歌》中屈原笔下的神灵都是深陷恋情的神灵,男神执着,女神多情,男神豪迈,女神妩媚。尤其《少司命》一章,详细勾勒了一位恃才傲物、多情自负的男神形象,并叙述了他在恋爱过程中所表现出的焦躁、不自信的心理变化状况。
学术界认为发生在16世纪的欧洲宗教改革运动最大的贡献之一是赋予了个人更多的理性自由,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理性思维来认识宗教。其直接的标志就是马丁·路德在《九十五条论纲》中主张每个信徒都可以以自己的方式自由理解和解释《圣经》,《圣经》的解释权不再单独地掌握在天主教教会的手中。由于印刷术在当时欧洲的兴起,《九十五条论纲》在较短的时间内迅速传遍了整个西欧,他的这一思想也很快被西欧社会所接受,并获得欢迎和认可。马丁·路德的这一思想实际上意味着宗教是可以被人们根据自身条件来加以认识的,认识的主体由教会变成了所有信徒,人们由此才真正获得了宗教信仰的自由。
欧洲宗教改革运动的这一理论根源得益于发生在14世纪至16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运动,文艺复兴运动的核心精神是人文主义精神,人文主义精神的核心是提出以人为中心而不是以神为中心,肯定人的价值和尊严。尤其在拉斐尔的画作之中,具有极高神圣性的圣母变成了和蔼可亲、质朴端庄的邻家农妇,基督教的创始人“圣子”耶稣则变成了喜欢嬉笑打闹活泼可爱的乡间儿童。在米开朗基罗的画作中,天神们都成为生活中可见的威猛壮汉,天使们都成为活泼可爱的婴儿。在当时的艺术界,画家们习惯于以自己和身边的朋友作为模特来创作宗教题材的绘画,所以才出现了上述的美术现象。
因此,可以看出文艺复兴运动所要做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要通过人来描绘神,把神赋予人性,从而呼唤起人们对于神的重新理解,并在这一理解中认识到自我的存在。屈原笔下的神仙无疑也具有这样的特性,融入了大量的人的精神要素。
马克思·韦伯认为贯穿于宗教从原始巫术向入世禁欲型宗教变迁的根本规律是是巫术的祛魅和现世的理性化,而这也是宗教的理性化、世俗化。而祛魅的根本在于揭开宗教偶像们的神秘面纱。
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指把“祛魅”理解为把“魔力从世界中排除出去”[6],从而使世界理性化的过程。韦伯举例认为清教最大的特征就是“祛魅”,这一过程是通过“根除了巫术,甚至在圣礼和符号的升华形式中,以至于严格的清教徒本人为了破除迷信,亦即对任何巫术性质的处置的依赖,能够不拘任何形式埋葬亲人、爱人的尸体。只在这里才完全贯彻了世界的彻底脱魔”[7]来实现的。清教伦理“把所有以魔法的手段来追求拯救的做法都当作迷信和罪恶加以摈弃。真正的清教徒甚至在坟墓前也拒绝举行宗教仪式,埋葬至亲好友时也免去挽歌及其他形式,以便杜绝迷信、杜绝靠魔法的力量或行圣事的力量来赢得拯救这种想法。”[6]
在传统的天主教的理念中,仪式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它是沟通人与神之间的必要纽带。“七圣事”是天主教的重要内容之一,天主教认为人应当做上帝所喜悦的事情,而上帝喜悦的事情是有具体的内容和表现形式的,不仅仅是体现在人的心灵之中,“七圣事”就是这样的代表。“七圣事”包含洗礼圣事、坚振圣事、圣体圣事、忏悔圣事、病人傅油圣事、圣秩圣事、婚姻圣事,其中圣洗、坚振和圣体圣事是基督徒入门的三件圣事,忏悔和病人傅油是治疗的圣事,圣秩和婚姻为信徒的共融和使命而服务的圣事。弥撒也是天主教的重要仪式,它是天主教圣教会最重要、举行得最多的礼仪,是为祭祀耶稣而设立。弥撒仪式对于神父的衣着、祭祀的程序等等都要求十分严苛,不能有丝毫的出入。而改革后的新教则删减了大部分的天主教仪式,其中清教尤其如此。可见,“祛魅”的手段是根除一切以符号和仪式为代表的带有神秘性质的宗教巫术,“祛魅”的效果则是使人获得精神上的解放。
在屈原的笔下,神仙们都有着与人类相同的欲望、情感和思想,显得非常亲切动人。神仙与凡人的区别仅仅表现在他们的地位和能力方面要更具超越性,无疑体现出了宗教祛魅的特点。人性在神性中的贯穿,实际上就是宗教祛魅的最佳手段,因为只有拥有人性的神才能够真正和世俗的人进行精神交流,产生感应,通过“感而遂通”的交互作用,唤起人对自我的重新审视,并从而形成对外部世界认知的理性重构。
李措吉《神话昆仑:深层记忆中的神圣家园——屈原的精神困境与宗教情怀》一文认为屈原的宗教思想虽然是以楚地巫文化为叙事方式的,但是它本质上却是一种“以神话思维构筑的一种独特的隐喻系统和精神符号,表达的理性文明时代的诗人情怀”[8]。如同《诗经》中的很多爱情故事是一种隐喻,而非实指一样。《九歌》中神灵们的爱情故事实际上也是一种隐喻系统,它象征着人的情感是可以取代神的意志存在于至高无上的宗教世界的。在传统楚国的宗教世界中,神是其所是,是最高的存在物。而在爱情化了的屈原式宗教世界中,神非其所是,人为神之实,人性乃是神的精神内核。神仙世界也绝非人死后归宿的异域世界,而是人此生存在的精神家园世界,人如同游龙一样活跃在这个精神家园之中,自由徜徉。而且爱情有一种独特的特点,那就是它是纯粹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情感交流,像宗教一样是纯粹的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完全无关。而深陷爱情的人在情感感知的过程中,又完全是在进行相互的人性的释放和容受,与外在的神灵世界毫无关系。所以对爱情世界的关注,实际上就是对人自身的密切关注,是一种人道主义的终极关怀。因此,屈原的宗教改革思想本质上是突破宗教的范畴,赋予人自身以意义和动力,去重新认识人自身和世界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