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池谷信三郎
嘉吉是山乡温泉旅馆的老板、富甲一方的财主,拥有广大的山林田地。山上有茂密的孟宗竹,也出产蘑菇。一到季节,满载竹笋、竹材等山货的卡车在街道上扬起灰尘,往大约三十公里外的三岛市奔驰而去。
嘉吉很年轻,刚过三十岁。
他在父亲死后,辞了东京某私立大学的工作,回到了山村。
他并没有什么事要做,把老人们请来能下上一天的棋。闲得无聊时,也会捧起在东京一度入迷的托尔斯泰的书来读。
嘉吉为人甚好,不拘小节,总是乐呵呵的。佃农们有时私自采些辣根,卖给来自沼津一带的小贩,他也不会生气;所以较之俭朴吝啬的老主人,嘉吉的人缘要好得多。雇工们干活儿也都不惜力气,而因此每每又有些奖赏,大家心里都在想着一定要做这个主人的忠诚仆人。
只有久助,担心主人的为人是否好过头了。久助年届五十,还是老主人时雇下的。
老主人在世时就几乎断绝了来往的胞弟,也就是嘉吉的叔父,最近时常从沼津来访,每当此时久助总是面露不悦之色。
那个男人来时,一定是用甜腻腻的声音开口“嘉吉呀……”,然后借了若干银钱回去。“这次呢想办一场乡村马赛……那,赚头当然大了去了,不过在那之前需要些启动资金,能借点吗,怎样啊?”这么一说,嘉吉如同往常一样,善良的脸上展露出笑容:“这主意好像不错啊!”然后开出一张三岛银行的支票。
叔父为一个艺伎赎了身。又是三个月过去了。这天他坐上了公交马车,一路呱嗒呱嗒地来到了这山间旅馆。
“在盘算开家锡铁皮罐头的印刷工厂呢,怎样?嘉吉呀……”
主人和沼津来的男人的对话,从开着的二楼窗户传了下来。久助忿忿地咂着嘴,肩了杆钓鱼竿往河边走去。
这一带被低矮的山头环抱,底部是多石的山谷,清纯的山水汇成一条河,流淌其间。久助一只手拿住挂了鱼钩的钓竿,一只手调整着透视眼镜,注视湍急的水流,跋涉在齐腰深的河水里。他这样钓上的香鱼成为每天客桌上的佳肴。
从老主人时候起,久助每天的工作就是钓香鱼。他被称为这个村里最会钓香鱼的人,多的时候一天能钓上二十条。
久助坐在岩石上休息,用烟管吧嗒吧嗒抽着烟。紫色的烟雾在秋天澄澈的空气中悄悄上升,红蜻蜓轻快地飞舞。
他朝对岸望去,夕阳正冷清地照在竹林上。久助呆呆地想,有那么一个好说话的主人,对人没有一点防备的年轻主人,眼前的这片竹林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呢,他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时,他的头上突然响起了嘎吱嘎吱的声音,久助一惊,抬头向上望去。
河边大栗树的树梢里,吊桥嘎吱嘎吱地摇晃着。在由山峰切割出的细长而已黄昏的天空中,一个女人的脸笑得很灿烂。
久助把烟管在石头角上轻轻一叩,咕哝了一句:“是志摩啊。”
吊桥边上有间房子,是当地的酒馆。久助挣的钱全在那里喝酒喝没了。志摩是那里的陪酒女,久助对她一往情深,而志摩却一点没有这个意思。
久助会钓香鱼,就是钓不上志摩,伙伴这么嘲笑他。
久助想今晚无论如何要见一见志摩,可是还没到开工资的日子。他把放了水的木箱里的香鱼数了一下,站了起来。他在一块一块的石头上跳跃着前行,阴沉着脸回了主人的家。
从开着的二楼窗户可以听到,锡铁皮罐头印刷工厂的话题还在继续。酒好像已经喝了不少,听得见男人爽朗的笑声。久助“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
他把香鱼放进引了活水的鱼笼中,又按厨师说的数捞了香鱼送到厨房。回到自己房间,他换了衣服就去洗澡。沉浸在温暖的澡池里,吊桥上笑着的志摩在澡池的雾气里浮现出来招引着他。
他恍惚地回到了房里,恍惚地打开了伙伴的包裹。从放在包裹底部的荷包里抽出了一张五日元的票子,恍惚地走上了夜路。
半夜,喝得烂醉回来的久助,在住处的后门口遭到伙伴不由分说的一顿猛揍。干吗你?这么一问,又是一顿揍。这时主人起来,跑过来劝住了伙伴。那个男人从主人手里接过五元钱,愤愤不平地咕哝着睡去了。久助蜷缩着身子醉卧在屋里一角。
次日清晨,久助被叫到了主人面前,他做出啥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主人谆谆地教导他,人的本性都是善的,谁都是一时冲动才干下了坏事,就拿你久助来说,不也是这样的吗?
正是这样,久助微微低下了头,眼里饱含着泪水。
是吧,是吧,我是信得过你的。你绝不是个会让我失望的男子汉,这点你是一定能证明给我看的——此刻主人想起了平日读过的托尔斯泰的小说《波利库什卡》。
他站起来,不一会从账房拿来了钱包,从中数出三十张十元的钞票,递给久助,说:“那么,我今天要托你办件大事。中午要发一车孟宗竹到三岛去,你也跟着去,竹子卖给老主顾丸久,然后把货款和这里的三百元一起存进三岛银行,能办到吗?”
主人尽量用了柔和的语气说,然而这种亲切在久助的良心上无疑成了一种监视的力量。
久助扑簌扑簌地流着泪,说:“久助遵命。”主人想,这就行了。这样一来他一定会成个真正的人。
收了貨款的久助出了丸久商号以后,径直往火车站走去。在那里他买了一张到东京的车票。
箱根一带的山峰在车窗外接连而来。
我今天要是这么没有一点差池地回去,那年轻的主人就更觉得自己想的一切都对了。我这么一来,他就会懂得相信别人是多么蠢的一件事了吧?如此一想,这三四百块钱算是便宜的,那些竹林、辣根田也就能因此保住了。
久助想,临出发时自己眼眶发热,强忍住没让泪水流出来,现在做出了这一番行为,自己就成了伙伴中最忠诚的仆人。他嘴里咀嚼着香鱼饭团,不觉竟微笑起来。
(摘自《世界文学》2019 年第6 期,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