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使

2020-12-22 15:16滑艺
青年文摘 2020年3期
关键词:兔唇老太太姥姥

滑艺

1

我不喜欢春天飘满柳絮的街道,不喜欢学校中午一成不变的盒饭,不喜欢同桌刷题时把笔按得咔咔响……但我最不喜欢的,是姥姥逐渐佝偻的身体和失去的记忆。

姥姥是个很厉害的老太太,做过战地护士,给受伤的战士打镇定剂,炮弹就在身边炸响,手都不抖一下。她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我没有受到思想封建的父亲太多的压迫,也是由于他惮于老太太的威慑。

我生下来时, 是兔唇。护士把我抱给我妈看,我妈躺在床上捂着眼睛一个劲儿说:“不要,不要。”“大眼睛随咱家。”姥姥看了看我,转而安慰我妈,但我妈依旧倔强地把头扭过去。

我爸在外地跑生意,听说我妈生的是个女儿,还有兔唇,直接把已经订好的车票退了。我姥姥知道这事后大骂他不配当爹。

除了兔唇,我的咬合似乎也有问题,导致我除了容貌不行以外,吐字也不够清晰。但父亲执拗地不肯为我拿出更多的钱,只是把我的兔唇简单地缝合了一下,毫无审美可言。

我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缺陷。我讨厌出门,讨厌见到陌生人,对于成群结队打打闹闹的同龄孩子,我总是心生恐惧,见到他们便绕道而行。面对迎面走来的人,我会下意识转过头去,趁他还没有注意到我的脸。

姥姥对此一直埋怨我父亲的狠心和抠门,为了给我早日攒够修复手术的费用,她返聘到私人诊所,圆滚滚的身材重新穿上护士服,像只护犊子的北极熊。我用童真的声音说:“姥姥你是白衣天使。”她哈哈大笑说:“那也是个老天使了。”

我八岁那年,父亲从南方老家奔丧回来,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去世了。他袖子上戴着孝,伏在桌子上喝闷酒。他大着舌头说:“老头走了,我这个当儿子的还能趴在他坟头哭,给他披麻戴孝。可我要是走了,谁给我上坟,谁在我的坟头哭呀?”说到伤心处,还流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就在我面对此情此景不知所措时,他突然暴躁地抄起拖鞋朝我挥来,叫骂着让我滚。

我哭着出门去找姥姥,一直以来,她都是我的避风港。姥姥看到我脸上的鞋底印和泪痕,边哄边拉着我的手,去熟人的餐馆里给我点了最爱吃的锅包肉,让我乖乖等她回来。就在我忘记刚才的委屈津津有味地啃着锅包肉时,姥姥已经一只手撕着我父亲的衣领,一只手扇他的天灵盖,嘴里还“开导”他:“以后你死了,让你姑娘好好在你坟头哭一场,天天搁家里给你烧香!”

十岁的时候,父母终于在热战冷战交替中签了停火协议——他们离婚了。我爸回到他的南方老家,我妈则天天忙东忙西顧不上管我。她在地下服装城有个摊位,以前我爸负责去广东进货,现在她一人当两人使,分身乏术,无暇顾及我。我只好一直跟着姥姥,她凭着精湛的烧菜手艺,把我喂养得白白胖胖的。

我跟着姥姥去过无数次北京,她把攒下的钱都花在了我的脸上。我做过大大小小许多次复原手术,鼻子以下终于像样了,再加上母亲这边祖传的浓眉大眼,我总算是个好看的女孩子了。但多年来养成的孤僻性格积重难返,我在同学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交不到什么朋友,唯一说得上话的人就是姥姥,我所有的温暖和安全感都来自这个脾气火暴的老太太。

2

老人们总是容易被忽视,姥姥也不例外,我习惯了她对我的照顾,也对家里井井有条的一切习以为常,却没注意到她渐渐地开始丢三落四。我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经常以此开她的玩笑,她很落寞地摘下老花镜,捋捋花白的头发自言自语道:“唉,人老了,老糊涂了。”

直到姥姥被居委会的熟人送回家,说她在走了几十年的社区里迷了路,我才惊觉姥姥这是病了。去医院全面检查后,诊断结果是脑萎缩,没有治好的办法,只能吃药缓解,但病情会随着时间渐渐严重。“她最后会什么都不记得。”大夫警告我们说。

姥姥的病如同一把木匕,迟钝缓慢地往我和母亲的心脏中插去,这种感觉,比直接被利剑刺中要痛苦十倍百倍。我眼见着完整的姥姥日渐消失,时间带着她一点点从我的指缝中流走。

记忆力的迅速衰退,使她经常记不得三餐是否吃过。明明刚刚吃过面条,五分钟后却嚷嚷着自己没有吃饭,我耐心地告诉她已经吃过了,她跳脚说自己肚子饿,等我无奈地把饭热好端给她时,她惊愕地望着我问:“不是刚吃过吗?”

升入高三后,我的课业十分繁重,照顾姥姥的重担便落在了我妈肩上。在这种颠三倒四中,我妈彻底崩溃了。姥姥动不动就消失,她只好抛下手头的客人四处寻找。好在她把手机号码写在姥姥的领口上,经常有好心的路人打来电话提供姥姥的位置。她眼看着营业额日益惨不忍睹,终于在姥姥再一次被民警送回家时,朝她的母亲大吼:“说了你不要乱跑偏不听,你再跑就把你送到养老院去!”

姥姥缩成小小的一团,惊惶地望着眼前这个头发蓬乱、声嘶力竭的女子,宛若犯了错的孩子。我走过去抱住她,小声安慰她,但她显然无法理解眼前的杂乱,只是呆呆的,一言不发。

筋疲力尽的母亲请来保姆照顾姥姥,要求只有一个,就是看好她,别让她乱跑。这看似简单的要求却难倒了三任保姆,有时只是去个卫生间的工夫,姥姥就不知所踪。

“ 老太太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第三个保姆辞职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我问她姥姥在找什么,她想了想说不知道。不过她常听姥姥不停地嘀咕:“ 坏了,别是给扔了。”然后就往外跑。

我苦苦思索姥姥到底在担心什么被扔了,却百思不得其解。

3

不想离家太远,我报了本市的大学,以此逃避宿舍的集体生活,更重要的是,可以守着姥姥,及时关注她的动态。

姥姥依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只是糊涂的时间和频率明显增加了。我也发现,她糊涂的时候,确实是在搜寻着什么,满脸的焦虑和担忧,先是在屋里团团转,然后就要往外跑,怎么都劝不住。我难过地拉着她说:“姥姥,你去干什么啊?”姥姥叫我的名字,我说:“姥姥,我在这儿啊。”她却茫然地望着我的脸,只当我是陌生人。

那天上课时,身在外地的妈妈火急火燎给我打来电话,说姥姥在省医院和人发生冲突,让我赶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我给老师道了歉,冲出校门打车过去。在儿科走廊,一圈人围观一个老人朝一个男人挥着拳嗷嗷叫。男人一脸蒙圈和委屈,朝围观群众投来无助和求救的目光,还要来回躲着我姥姥雨点般的拳头。

“连亲闺女都不要了,你不配做父亲。”姥姥气急败坏,抓着男人不放,“你嫌弃她是姑娘,还嫌弃她有兔唇,我知道你想扔了她,没门!老太太我还没死呢,我来养。”

“老人家你认错人了。”任那个男人怎么解释,姥姥却什么都听不进去。

我赶紧挤进去,拉住姥姥,看看那个男人,发现他怀里还护着个襁褓,襁褓里婴儿的脸一闪,和我曾经一样,是个兔唇。

男人在我的帮助下终于摆脱了姥姥的纠缠,我不停向他道歉。姥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不顾我的安慰,向来往的人求救:“他要丢了我的外孙女,快抓住他!”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

我恍然大悟,原来姥姥一直寻找的是幼年的我。

我刚出生那会儿,父亲曾看似开玩笑地向我妈提过,要不把我过继给他在南方老家无儿无女的大哥,这样可以再生个二胎,这话被姥姥无意中听到了,从此在她心里系成个疙瘩,多年来在心底挥之不去。当她犯病时,这个疙瘩便在潜意识里复苏,提醒她四处寻找婴儿时期的我,家里找不到就跑出去找。这也是为什么姥姥总爱去省医院,我当年就是在那儿出生的。

我哄姥姥说她外孙女在家里,刚睡醒哭着找她呢。姥姥将信将疑跟在我身后,数落着我父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在她眼里,不过是发生在昨日。

我心中百感交集,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才好。

回到家里,姥姥看了眼表突然大叫一声:“哎呀,要去王大夫那上班了!”然后急得团团转找衣服。我赶紧翻箱倒柜把她以前穿的白大褂掏出来,给她披上。穿上护士服的她显得心满意足,又过了一会儿,竟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张着嘴发出微微的鼾声。

我疲惫而安心地抓着她干枯的手,靠在沙发上,闻着她熟悉的气息渐渐沉入梦乡。蒙眬中,姥姥穿着洁白的护士服伏在窗口,面向太阳,张开双臂,她的脸已经满是沧桑和皱纹,但眼睛却如同新生儿般清亮和懵懂。

她的背上长出两只白色的翅膀,带着她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看不见。

(清荷夕梦摘自《读友》2019 年第6 期,马建刚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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