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齐
我小时候,胡同里有个小孩,算术比较好,遇事能沉住气。那时供应短缺,菜场一来菜,大家立刻围住疯抢。该小孩不,营业员快下班了,他才现身。这时菜床子上的剩货,就不再论斤出售,而是一角钱一堆,近乎白给了。小孩仍不满足,坚定地说:“五分钱一堆。”卖方不屑跟他计较,或者念他小小年紀,就这么会过日子,手一挥,“装吧装吧,都装走。”
时间久了,小孩落下一个外号——“五分钱一堆”。人们叫着叫着嫌费嘴,索性叫老五。
转眼老五长大成人,下乡当知青,回城当工人,上夜大,劳务出口到非洲,负责一个工程队的后勤。
工程队一百多人,生活被老五安排得挺好,彩钢房,四人一屋,空调和净水装置齐备,热水二十四小时管够,而且不怎么烧电,低纬度太阳暴晒储水池,一开莲蓬头热水哗哗的。伙食也拿得出手,几个大冰柜里,各种肉冻得结结实实,用多少解冻多少。逢年过节,还能在金合欢树下煮饺子、蒸包子、喝饮料。
蔬菜得现买。老五小瘦个儿,黑皮肤,一露白牙更显黑,往当地人堆里一站,很难分出谁是谁。拦腰一刀的砍价方式,国内用,国际照用,买的却不是童年那种破烂货,而是优质果蔬,个儿大,水灵。非洲老乡也懂得往菜上噗噗喷水,制造露珠效果。就是味道不甚理想,葱没葱味,蒜没蒜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菜,大家都懂,夸老五会办事。
时日平淡,有一晚突然出了情况。三个新来的工人晚饭后溜出去,要欣赏美丽的非洲夜景,半夜里跌跌撞撞回来两个,磕磕巴巴地汇报说,遇险了。
遇的是劫匪,黑灯瞎火挨个搜身,单要钞票,也不点数,往兜里一揣,“你,你,可以走了。”
没回来的那个叫小佟。活该小佟倒霉,身上一分钱没带,劫匪便改当绑匪,扔下话,让工程队备足银两,前往赎人。
惊悚,蒙圈,加之语言不通,绑匪到底索要多少金额,什么期限,送到何处,放回来的这两个人,任经理怎么追问,也说不明白。
如果一句英语不懂,倒还省事,说不定人家会写个字条什么的。偏偏他俩会说Yes,还会频频点头,这就麻烦了,绑匪一定认为信息传递有效,坐等收款就是。
怎么办?总不能匪我双方一起傻等啊。
能不能通过外交途径,还有媒体,方方面面下手,促使局面朝有利的方向转化?话是这么说,可是掂量来掂量去,总觉得不妥。因为这样一弄,等于把事态公开了,其结果,很可能使案件复杂化,人质一定更危险,价码还会提高。该国有过先例,一起绑架案,挑明后骑虎难下,足足花了一百万美元,才将人质赎回。
经理急得不行,不由自主往最坏的方面想。一百万,天价啊,全队的利润才有多少?这还在其次,关键是人,人命关天,一旦接不上头,那边一急眼撕了票,咱怎么向上级和家属交代?活蹦乱跳一个大小伙子,突然就入了非洲的土,谁受得了?念头一岔,心绪更乱。
碗里的面条都坨了,老五说:“经理,我再给你下一碗?”
经理冲着墙,眼仁聚不了光。老五就说,他认识一个菜贩子,亲戚在当地警局上班,脑瓜子活泛,各路通吃,可以试试这个关系。
经理一拍桌子,“赶紧。”老五开着买菜的皮卡,外出运作一番,谢天谢地,总算有了回音,绑匪电话、赎人时间和地点都有了,赎金数也有了:十万美元。
经理松了一口气,十万就十万,救人要紧。冷静冷静又愁了,十万虽比百万少了一大块,毕竟不是小数,上哪儿去找这笔钱呢?
老五安慰说:“十万是报价,咱不还没还价吗?”
经理当即委托老五直接跟绑匪交涉。拨通电话,老五说:“朋友,你们别太狠,咱这边老板回国了,都是工人,谁有那么多钱?最多五万,还得分两期付。”
对方马上回绝:“分期付款,你当我们卖商品房啊?”但思路显然被老五带了节奏,就说:“五万哪行?六万。”
老五拦腰又是一刀,“三万。”
免提电话里,那边的声音横起来,咬死四万。
老五捂住手机,瞅瞅经理的眼神和手势,心里有了底,大声说:“那好,那就OK。”
按灭手机,领出四沓美钞,每沓一万,拿旧报纸包一包,装进一个不透明的塑料袋子,准备赎人。
我是昨晚跟几个发小聚餐,听老五讲的这一段。当年胡同里的小伙伴,现在天南海北的老哥们儿,一个个梗着脖子,都快听傻了。
老五说,经理也要跟着去,被他死活拦住,只让后厨一个人跟他上了车。没开到指定地点,很远就停下,把车藏进树丛。东看看,西看看,挺热的天后脊梁冰凉冰凉,出的都是冷汗。
到了地方,天色已暗。冷不防“啪啪”两声响,老五一激灵,定定神,没觉得疼,不像是中弹,不知那些王八羔子,用什么弄出的动静。绑匪走近,双方照面,奇怪,老五反倒镇定下来,想起江湖规矩,就提要求,让他先看看人质,是不是完好无缺。
对方闪出空当,一个人影远远地、窝窝囊囊地站着。
确认是小佟,老五又提要求:“让他过来,我再给钱。”
绑匪:“让我们先看看钱。”
老五一手掐一沓美钞,高举过顶。
绑匪:“怎么只有两万?”
老五叫苦:“弄点钱多难啊朋友,有这两万不错了。”
绑匪不同意,但口气懈了几分:“不是说好四万吗?”
老五:“那两万先欠着,老板回来再说。”
对方无语,似乎有些犹豫。
老五趁热打铁:“现在放人,现在得钱。警局的人我全认识,事情闹大了,这两万你们也得不到。”
几个绑匪嘀咕一阵子,居然同意了。
听到这里,发小们一片欢呼,站起身,向老五敬酒。
“你不是带了四万吗?”我问,“那两万呢?”
老五:“我一下就舍不得了,藏到车里,算是打个對折。”
我说:“你这个经历挺好,值得写一篇。”
老五说:“好什么,也不是啥壮举,我要真有本事,叮咣把那帮小子全干趴下,一个子儿不花。”
另有一事不明,我继续问:“绑匪没来时你紧张,见了面咋就不怕了?”
老五说:“我看他们穿的都是塑料拖鞋。”
大家轰的一声笑了:“这算啥理由?”
老五说,他见绑匪晃晃荡荡,都趿拉着拖鞋,脚腕子麻秆一般粗细,就觉得他们不像绑匪,像一些街头小混混。他们先前搜那两个工人,才几个钱就放人了,可见胃口不是很大,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业余绑一下票。
又说,那几个家伙十八九岁,都很年轻,最小的一个,只有十二三岁,跟老五当年“五分钱一堆”的样子差不太多。若不是场合特殊,老五真想教育教育小兔崽子,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孝敬父母,好好念书,别跟这些人鬼混。
“你交的两万美元,那个小孩能分到吗?”有人问。
“哪有两万?最后我只给了八千。”
“剩下那一万二呢?”大家满是问号。
老五说,被他临时决定扣下了。对手的形象一萎缩,他自身的感觉就强盛起来,气也足了,话也多了,真真假假,微观宏观一通乱侃,侃得绑匪险些忘了“正事”。老五说:“非洲也好,亚洲也好,没你们这么办事的。干你们这行最怕什么?最怕知根知底,要不咋说你们一点不专业呢,你们的情况,住址啊家庭成员啊,这些行业机密,人警察都掌握,不抓则已,一抓一个准。本来这次警局也要来人,我说算了,都是些孩子,给一次机会吧。现在,给你们八千,这个就是机会,你们不论年纪大小,每人分一份,从此好好生活,不做坏事。记住,这个不算赎金,算合法赠送,你们把我的电话留好,将来如果有人追究,我给你们做证。
“那帮小子好像挺认同我的说法,只是觉得数目太少:‘赠送一回,就赠送八千?我们一共五个人,也不好分哪!
“我说:‘那好办,给你们五千,一人一千不用计算。
“这时换成他们求我了:‘能不能凑个整数,一万,就一万。”
“就什么就?”老五一口不甚整齐的小白牙放了光,“就来就去,还是八千,跟我讲价,也不看看我是谁。”
(摘自2019年12月12日《南方周末》,本刊有删节,小黑孩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