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乐
故事要从永远做不完的数学习题说起。
母亲在管教小孩时,有一个很简单的出发点:不希望小孩重蹈自己的覆辙。她上学时,其他科目都很理想,唯独数学不尽人意,把总成绩拉低了不少,导致她与理想的大学失之交臂。
因此,在我出生时,母亲拟定了一套很系统的学习模式。她的出发点很好理解:只要我比一般的小孩更早接触数学,耳濡目染之下,绝对会有出色的成效。
我还无法顺利抓握物体的时候,母亲就已在尝试教我简单的加减运算;刚上幼儿园,我对三位数和四位数的加减已经驾轻就熟。母亲并不满足,很快提高了难度。
生活化的教材不再容易寻找,母亲买来她认为“很有趣”的数学习题集,先浏览一遍,勾选出她觉得有价值的题型给我练习。对五六岁的我而言,这部分的学习有点难度,出错的概率越来越高,母亲毫不掩饰她的失落与沮丧。当然,如果我答对的概率很高,母亲也不吝于赞赏我的聪颖。母亲两极化的反应,促使我成为一个好胜心很强、得失心很重的人。
进入小学后,我立即展现出运算方面的优势,在数学这一科领先他人不少。我的心中充滿了矛盾,有时埋怨母亲分派的功课太繁重,有时又感谢母亲的先见之明。
因为我其他学科的表现不是很突出,数学便成为我成就感的来源。久而久之,我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这个科目,会自己安排更高阶的题目。母亲满意我的主动,日子久了,她对数学这一科的干预也少了。
但这并不代表她会放松对我的规划,母亲又为我开辟了第二战场:英文。
母亲的英文非常流利,她天生语感好,又在美国拿到了与语言相关的硕士学位。很遗憾,我没有遗传到母亲的语感,第一千个单词还算简单,我很快背熟了,之后,我的进度有些停滞。英文是母亲颇有心得的领域,她在这方面的要求更严苛。我越是心急,就忘得越快。
随着年级往上升,母亲“见贤思齐”的心态也跟着升级。只要我身边出现了成绩好的小孩,她就会急着去请教那位同学父母的教育方法,并迫不及待地在我身上实施。母亲翻阅报刊时,也会找一些关于参加数学、英文竞赛得高分的学生的报道,剪下来,标注他们获取高分的关键,要我读那些重点,想用他人的例子来激励我。
我上小学四五年级时,姑姑和姑父出差,会把表妹带来我们家,请我们帮忙照顾。我跟表妹不算熟稔,但年纪相近,倒也很快玩到一起了。
那时,我妈抱回好几本英语习题书,想检验我的学习效果。有一天,她下班回来批改我的考卷,那次的试卷考查到我不擅长的题目,我犯了很基础的错误。母亲的脸沉了下来,叫来电视机前的表妹,把铅笔给她,让她做做这些题。
当时表妹在补习班补习英文。她迟疑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在我母亲有些紧迫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答了那些题。几分钟后,她交出了答卷。
母亲上下浏览了一会儿,神色更难看了,她转向我,音量高起来,当着小表妹的面把我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顿:“你看,人家小你一岁,花的时间比你短,错还比你少。你在做题时认真想过我之前教过的吗?你是不是在敷衍了事?”
小表妹没有看我,双手抓紧自己的裙子。我垂下头,一股不快的情绪在胸中扩散。
一条鸿沟在我与小表妹之间形成,她找我玩,我冷冰冰地回应,几次下来,她似乎理解了什么,转身投向电视机,不再找我说话了。我以为自己会很高兴,然而并没有,我反倒更厌恶自己。
这件事情伤我很深,至今我还可以清晰地描绘出在被母亲斥责的当时,我与表妹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秒。她看我的眼神带着同情。
小学毕业后,我进入某初中的数学实验班就读。实验班里人才济济,我的排名不如小学时顶尖。我有些紧张,我妈也是。不分大考小考,她都会从我的书包里翻出每一份英文与数学考卷,问我:“班上平均分多少?最高分多少?比你分高的有几个人?你想过这次为什么会退步吗?”
认真说来,顺从从来不是母亲最渴望的亲子关系,但一旦我们表现出顺从的姿态,她的表情就会很和悦,我和妹妹也能避免抗拒所带来的冗长的唠叨。长期演变下来,顺从成了我和妹妹最明智的选择。
上初二那年,学校举办了一个“阅读与写作”工作坊。晚餐时,我向母亲提出自己想参加这个工作坊。
母亲听后,眉头皱了起来,她明白地告诉我:“你不需要参加,语文这科不重要。再说这期间的数学和英文进度怎么办?”
我再度游说,跟母亲介绍这个工作坊的师资多么难得、课程的规划多么鲜活,说到最后我的口吻几乎是哀求了。母亲没有再理睬我,转过头去和父亲说话。
我拿不到报名费,报名截止那天,我只得把申请表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我准备考大学那年,父母之间的关系因为对妹妹的教育理念发生冲突而降到了冰点。每个晚上,我在书房挑灯夜战,他们刻意压低的争执声一而再再而三地飘过来,我被干扰得无法专心。
有一天,他们结束了龃龉。将近七点时,母亲宣布开饭。为了缓和餐桌上紧张的气氛,我发起一个话题:“我最近整体成绩提升了,因为花了一点时间练习作文,语文就进步了。”
母亲瞄了我一眼,嘴角挂着冷笑:“语文是一点也不重要的科目,不是吗?”
她没看着我,所以没发现我脸上凝结的笑容。
母亲一边咀嚼饭菜,一边含糊地说:“我劝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与其练习作文那种轻易就能上手的东西,不如检讨一下你的英文写作,你的英文作文不是始终上不去吗?还有你的数学也不能大意……”
母亲越说越起劲,我体内的一条线也绷得越来越紧。她的长篇大论进行了很久。“啪”的一声,那条线断了。
我站起身来,话语一串串争先恐后地从嘴巴里蹿出来:“你可不可以收敛一下,大事小事,只要稍微不顺你的心,你非得拿来说不可。我的语文作文进步,给个赞美很难吗?这也能牵扯到我的英文和数学,你的控制欲真的很恐怖。你老是跟别人说你是个很开明的母亲,你真的是吗?我很怀疑。”
这席话似乎启动了母亲内心世界中一个不知名的按钮,她的脸上浮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惊骇。几秒后,她恢复沉着,不疾不徐地说道:“那你知道其他家长在小孩不乖时,是如何拳脚教训他们的吗?我凡事努力跟你讲道理,你有什么想法,我也不是不听,我那么用心地在关注你的学习情况,你别不知感恩。”
根据过去我跟母亲来往的习惯,此时我会闭嘴,放弃挣扎。但那天很奇怪,我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你以为没有对小孩动手动脚就是好父母了?非得身上、脸上有个瘀青、伤痕什么的,才能代表小孩受伤了吗?你对我的诸多控制不算伤害吗?”
“看来,我不打你,你还真会忘记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母亲站起身来,往厨房走去,她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时,手上多了一根棍子。棍子朝我飞了过来,我接住了棍子,同时,下意识地朝母亲挥出一巴掌,但在场面即将失控的瞬间,我以残存的理性缩回了手,只是指甲擦到了母亲的脸。
母亲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我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这是他人的手。
“你居然想打我!”母亲捂着脸颊,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我看着她,心中浮现出一丝罪恶感,但与罪恶感一起出现的是解脱。我终于反击了。我不后悔,心底分外雪亮,我跟母亲迟早会走到这一步的。
母亲流下眼泪,看着我说:“你让我好心寒!”
结局该是我识相地跟母亲道歉,但我没有,我走入房间,摔上门。
那天过后,我跟母亲没再多说话,前后有两三个月,我们的对话始终停留在日常事务上。
大考前一周,我反复发烧、退烧,考期越近,身體的毛病越多。考前三天,我在学校险些昏厥。校医把我送去急诊,并请母亲直接在医院跟我会合。
我接受了抽血检验。医生说,我的白细胞数值很不寻常,必须静养两到三天。闻言,母亲一把将我搂入怀里,激动地哭了起来。
考试当天,母亲跟随我和父亲走到地下车库,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以我跟她的默契,这就是示好的象征了。
和好不久,母亲又故态复萌,只要我稍微冷落她的情绪,她就会吐出伤人的话语:“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人!”“没有我的栽培,你觉得凭你自己的实力,有办法考出这么优异的成绩吗?”
我又频繁地做起噩梦,梦境很一致,我和母亲起了争执,我再次对她伸出拳脚。母亲满脸绝望地注视着我,而我在梦中不停地向她道歉。
我的母亲将家庭视为她的成果,将两个小孩放在自己生命最亮眼的中心,她大半的时间与精力,都花在我与妹妹身上,希望我和妹妹成为成功人士,对社会有所贡献。但在这样巨大的善意之下,悲剧很容易随之诞生。
母亲忘记了她也是个妻子、是个同事、是社会上的一员,甚至她也忘记了她“自己”,因为她太执着于扮演好“母亲”这个角色了。在这个角色中,跟她对话的演员只有我和妹妹。只要我和妹妹的反馈稍微不符合期待,她的情绪就会低落,然后把这份失望转移到我们身上,我和妹妹的日子好坏完全取决于她个人的阴晴悲喜。
母亲在教育女儿的过程中,带给我和妹妹无法估量的伤害,但都无法磨灭一个事实:她很想把我们“教好”,她比任何人都热衷于做母亲,她读了很多亲子教育相关的书,也不吝啬去请教他人。有一点毋庸置疑,她确实是爱着我和妹妹的。
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爱我们——这两个出自她但又和她不同的生命。
我常常期待,有一天,我可以彻底忘掉母亲带给我的诸多伤害,以及她是如何造就我性格中的黑暗面的,真希望我能够再次拥抱她。但我发现这很难。
与母亲相处时,我还是会下意识地全身僵硬,戒惧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猜测她之后可能要说的话,并且在心里做好防范。在她面前,我永远是个自卑、生怕无法取悦她的小女孩。
我跟母亲试图和解了无数次,但好光景维持不了太久,在亲密且频繁地接触一阵后,我们会分别忆起一些过往不愉快的场景,疙瘩又全数长了回来,我们再次变得疏离。
在和母亲将近第一百次和解失败时,我决定宽恕自己,和解或许可行,但不是现在。
我很有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急着讨好母亲的卑微心境、母亲扔掷在我身上的否定言语、那些无以名状的愤怒情绪、母亲带给我的种种创伤等诸如此类的事情。但我还是可以隔着一段距离,关怀我的母亲,并许愿她一切都好。
这就够了。终究我们不是在演戏,而是在过真切的人生。
(摘自《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本刊有删节,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