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彬
(韩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无锡国专全称私立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始建于1921 年,原名无锡国学专修馆,馆长唐文治。1928 年更名为无锡国学专门学校,1929 年12月,又更名为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学校学制3 年,其程度与国立大学相当,是民国时期唯一以传承国学为特色的大学,在社会上享有较高声誉。抗战爆发,与许多大学一样,无锡国专也踏上了漫长迁徙之路,1938 年2 月抵达桂林;7 月,校长唐文治因年高水土不服,回沪就医,校长一职由教务主任冯振代理;11 月桂林紧急疏散,学校复迁北流县山围村(冯振代校长的家乡);1941 年秋,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学校回迁桂林,在穿山一带兴建校舍;至1944 年夏,校舍已粗具规模,可容纳五百余人,占地三百余亩。1939 年春,唐文治校长应沦陷区旧有学生之请,在沪设立分校,学制与桂校相同,由是无锡国专有了桂校和沪校之分别。这里饶宗颐先生所任教的无锡国专为桂校,以下简称国专桂校或国专,后文不再具体说明。
抗战爆发时,弱冠之年的饶宗颐在中山大学广东通志馆任纂修,负责艺文方面工作。1937 年底,日军进攻广州前夕,饶宗颐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潮州,1938 年3 月,曾短暂代替詹安泰先生在省立韩山师范学校上过三月的课,是为饶宗颐第一次走上讲台。1939 年6 月底,日军攻占潮州。8月,由于中文系教授詹安泰推荐,饶宗颐被远在云南澄江的中山大学聘为研究员,遂动身前往,惜途中身患疟疾不得不滞留香港,是为饶宗颐与香港的第一次结缘。1941 年底香港沦陷后,饶宗颐逃出香港回到家乡潮汕,在尚未沦陷的揭阳县城暂时居住下来。
在揭阳居留期间,除了与流亡在此的潮州“壬社”名流石铭吾、邱汝滨及本地古诗文名家姚梓芳等相唱和,饶宗颐还在县长陈暑木的支持下倡议成立了“揭阳文献委员会”并任副主任委员,参与编辑出版了《文献》杂志创刊号,收集整理乡邦文献,尤其是整理了明朝大臣薛侃和郭之奇的年谱。期间,还曾到迁徙于饶平凤凰山的省立金山中学任高中国文教员兼导师。至于大家众口一词1943 年秋饶宗颐任教国专说法①饶先生在许多场合自己也说是1943 年秋,陆阳《无锡国专》,刘桂秋《无锡国专编年事辑》,严海建《饶宗颐传》皆持此观点。2014 年饶先生的学生郑炜明、胡忠信将这段历史更正为:“1944 年4 月至1945 年在广西任无锡国学专科学校,先后任讲师、教授。”(见《饶宗颐教授学术简历》),最早文献出处当为胡晓明、李瑞明整理的《饶宗颐学述》一书,其学术年表部分:“一九四三年,赴广西无锡国专教授。成《瑶山诗草》。”[1]132这种说法笔者不能苟同。具体证据有二,一是饶宗颐自己公开发表的作品,如署名“百子”发表在1943 年10 月20 日《岭东民国日报·笔垒》(揭阳版)的两首诗作《寿秋园丈》《癸未重九陪君懿铭吾购杖登黄岐山侣云寺》,明确记载1943 年重阳他还在陪友人登黄岐山。证据之二是詹安泰先生的一首诗作《固庵将赴桂林过访平石别後寄此》:“旧诺今来遂隔年,尊前有意各难宣。从知一过空群马,谁复偏张到独弦?拨闷聊当人痛饮(余素不能酒),摊书应共夜深眠。逢佳山水休轻负,写一囊诗寄我笺。”[2]查该诗在《鹪鹩巢诗集》卷八,本卷作品编年大部分在甲申1944 年,诗的前后分别为《春半坐雨》《上巳日独行漫赋》。从题材看这是一首寄赠之作,当与事件本身不能相隔太久,否则寄赠就失去了意义。综合以上信息,我们认为饶宗颐应是在1944年初动身前往桂林,途中正好经过詹安泰任教的中山大学坪石校区,然后于春季学期开学前抵达桂林无锡国专。
关于郑师许推荐介绍饶老去无锡国专一事,胡晓明《饶宗颐学述》引饶老原话:“那时中山大学有朋友很关心我,郑师许推荐我到无锡国专去任教。”[1]15后来的陈韩曦则变成:“在金山中学任教不久,好友郑师许(1897-1952)向无锡国学专科学校(下简称国专)在广西时期的校长冯振心(1897-1983)推荐饶宗颐到国专任教。”[3]把郑师许说成是饶宗颐的“好友”,事实果真如此吗?
郑师许,广东东莞人,原名郑沛霖。早年曾在东莞一中学教书,后考入南京高师。1926 年毕业后曾在上海国立交通大学、暨南大学、大夏大学等校任教,从事古文字学、考古学、中外交通等方面研究,1936 年回到广东任省立勷勤大学教育学院教授。抗战爆发,勷勤大学教育学院迁徙至广西梧州,1938 年勷勤大学由于种种原因被解散,是年底,郑师许应上海时期的老朋友也是国专桂校代校长冯振邀请到了时在北流县山围村办学的国专。郑师许在无锡国专不足两年,1940年即接受中山大学韶关坪石校区的邀请,冯振有诗纪其事:《郑师许兄任教国专将及两载突应中山大学之聘苦留不住诗以送之》,总务主任蒋石渠也有诗相赠《郑君某上海交大同事,赴粤时以课相委,及来北流,已先我在萝村,每逢荔枝熟时,相与读东坡“不妨长作岭南人”之句,为之怅然。君兹又有曲江之行,赋此以为别》。从以上介绍不难发现,郑师许不仅比饶宗颐大整整二十岁,且两人生活工作基本没有交集,何来“好友”之说?换句话郑师许为什么要推荐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去国专任教?考察两人可能的见面时间地点只有1936 至1937 年的广州,时饶宗颐在中山大学广东通志馆工作,或许某种机缘二人得以相见也未可知。从研究兴趣方面,在中山大学通志馆时期的饶宗颐偏向于地方文献,并喜欢顾颉刚疑古派的方法而对上古历史地理感兴趣,与郑师许的某些研究有一定交集。即使如此,由于战乱,天各一方,中间又过了好几年,二人又是如何联系上的呢?笔者大胆猜测这个中间人应该就是詹安泰先生。詹安泰一直关心饶宗颐的发展并保持有密切联系,此时又与郑师许同在中大坪石校区任教。想要跳出潮汕这个小圈子出来做学问的饶宗颐很可能不止一次在信中向詹安泰表达过自己想法,于是与国专比较熟悉的郑师许就顺理成章成为其中的牵线人,也刚好印证了詹安泰“旧诺今来遂隔年,尊前有意各难宣”这句诗的涵义。
饶宗颐先生弟子郭伟川则认为是当时的两广监察史刘侯武促成了饶先生国专之行。郭氏说1942 至1943 年潮汕大饥,刘侯武前去赈灾,年轻有学问的饶宗颐于是成为了他的秘书。“选堂先生在揭阳蒙同乡长辈刘侯武先生慧眼识英才,及后才有从揭阳赴广西桂林之举。盖刘侯武先生的两广监察使署设于桂林,饶先生是他的主任秘书,在揭阳救灾事毕之后,自然要随其西行。而刘侯武先生在社会公职方面,他当年也是桂林无锡国专的校董,其时饶先生的朋友、前中山大学郑师许教授又在该校任教,故饶先生其后得以执教于桂林无锡国专,显然与刘、郑二位的推介有关。”[4]这一说法,不知郭先生是否曾经求证过老师意见,笔者也一时难以判断。①据笔者了解,1948 年刘侯武接任《潮州志》编撰委员会主任委员,时饶宗颐是副主任委员,二人的接触方才多起来。
抗战时期的桂林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再加上相对宽松的政治文化环境,很快便成为抗战后方一座十分活跃的城市,大批文化知名人士云集,不少“流亡高校”迁徙于此,“文化城”的声誉响彻远方。
1942 年初,饶宗颐从香港返回家乡潮汕的揭阳,此地虽然没有沦陷,但毕竟地方偏狭且没有多少学问可做,去饶平凤凰山金山中学教书和参与倡立“揭阳县文献委员会”都是出于他想做一些事情的想法,然而自己更大的出路在哪里呢?也许此时在韶关坪石中山大学任教的前辈詹安泰可以帮忙介绍,于是,在郑师许的牵线搭桥下才有了他金色的憧憬,去桂林,那个大后方著名的“文化城”,而国专也正是他的兴趣所在。简单收拾行李,告别家人,一个人带上必备的书籍就出发了,终于赶在春季开学前到达了目的地——无锡国专在桂林的穿山校区。
此时的国专招收三种学生:初中五年制、高中三年制和二年制文秘专业。1944 年春季的无锡国专,保存下来了两样与饶宗颐有关的珍贵材料。一份是无锡国专部分教师的合影,饶宗颐站在第二排中间。一份是当时学校的职员名录,里面登记有饶宗颐的相关信息。其中年龄一栏为“31”岁,明显有误,饶宗颐时年28 岁。学历一栏为“中山大学研究员”。经历一栏内容较多:“曾任国立中山大学广东通志馆修撰、中央海外部海外教授、商务印书馆特约编辑、广东省立金山中学高中国文教员兼导师。”②中央海外部是国民党中央的一个组织部门,主要负责海外华侨事宜。饶先生这里所填海外部海外教授应该与华侨的培训有关,可能是他居港期间的任职经历,笔者尚未见到任何相关材料。在聘任职别一栏为“讲师”。查当时国专聘任的专职教授仅三位:冯振、蒋庭曜、向培良,梁漱溟为“特别讲座”,其他兼任教授数名,副教授二名,讲师数名,兼任讲师二名,等等。以饶宗颐当时的学历和经历,国专聘任他为讲师也是十分恰当的。
在无锡国专教书应该是饶宗颐真正登上大学讲台的开始。不比在韩山师范学校代课,在这里他需要系统地备课,而能够参考的东西又很少,所以他应该把精力主要都放在了备课上,以致没有时间去欣赏桂林的佳山胜水,同时也没有多少时间去结交更多的新朋友。在他后来的《瑶山集》中提到的国专同事仅有七人:蒋庭曜、蒋庭荣兄弟,欧阳革辛,俞瑞徵,何蒙夫,吕方子(集义),巨赞上人③后面三人为国专兼课教师。。1944 年5 月13 日他发表在《光华日报·岭海诗流》的诗作《赠玉清教授》《赠心影兼简郑三》是两首怀人诗,诗中充满了对朋友的思念之情,应该是他“独在异乡为异客”孤独寂寞的真实感受吧。
至于饶宗颐当时上课的情形,他的学生后来回忆道:
当时我是五年制三年级学生,记得饶老师所上我班的课程是“古文字学”。这门课程不好讲授,因为没有现成教材,但饶老师自己编写,将一些古文字一一讲解,力求深透。我班同学对饶老师所讲解的古文字,极感兴趣,认真学习。[5]234
他在我们班讲授《历代散文》《文字学》两门课程。上课时,饶老师讲解词义,清楚明了,举出许多例证,使人触类旁通,有时加入一些小故事,引起学生极大的兴趣,他的学问功底深厚,知识渊博,思维敏捷,是我们最敬爱的一位老师。[6]
两位学生一个是五年制三年级的黄伟,一个是五年制二年级的萧德浩,由此可知当时饶宗颐上课的班级和所担任的课程。但这种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1944 年夏,日本发动打通中国大陆交通线的豫湘桂战役,桂林形势一下子严峻起来,政府于6 月22 日发出了第一次紧急疏散警报,各学校于是都匆忙结束这一学期的功课,本地生源学生则各自返乡避难。当时桂林城的文化人主要有两个疏散方向:一是向蒙山方向转移,一是向昭平方向转移。既然已经无事可做,又不用拖家带口,所以一身自由的饶宗颐即告别国专同仁,向蒙山方向转移,与他同行的正是自己任课的学生黄伟。
1944 年夏季日军突然的大进攻,给很多中国人造成一种恐慌情绪,本来就已经无家可归了,现在何处才可以保全性命而不沦为亡国奴?对于此时身在桂林的外地人来说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往深山更深处逃,饶宗颐没有选择昭平而是往正南方向的蒙山。据萧德浩回忆:“学校宣布提前放暑假。许多同学纷纷离校,我和凌超荣、谭可贵步行三天才回到家乡。不久,饶宗颐教授只身来到蒙山。”[7]236陆阳的说法更有趣:“饶宗颐从桂林撤离后,坐了一架牛车,走了2 天只身来到了蒙山。”[8]330事实上他是和一位名叫黄伟的学生同行,黄伟在回忆中说道:“当时饶宗颐老师同我南下蒙山避难,到蒙山县城后,饶老师住在‘三民石印局’(我家开办的书店)前后约有四个月。”[5]234黄伟的老家就在蒙山县城,而且家境不错,我想这应该是饶先生选择蒙山而不是昭平的主要原因。
饶宗颐到达蒙山的时间大约是七月初。“饶老师住下来后,每日都看书、写诗、读报,很少闲游,有时找学生或朋友了解战事消息。那时,我介绍饶老师和我的族伯萧绍美认识。族伯是清末举人,当时任蒙山县修志局长。饶老师从修志局处借来《永安州志》(蒙山县旧称永安州),对蒙山县的历史、地理、政治、经济、民风、习俗作了初步的了解,很感兴趣,于是就有去金秀瑶区访问之举。”[6]金秀瑶区在蒙山县城西面约三四十里的地方。据萧德浩回忆,1944 年的7 月8 日上午,他和黄伟、黄水新三人陪同饶宗颐从县城出发,第一天经过天堂山、旱峡、新墟峡、金鸡隘,晚上住在忠良乡车田村的同学凌超荣家里。第二天,在凌超荣带领下一行五人走访了岭祖瑶区的多个村寨,晚上住乡公所歇息。第三天一行人即告别岭祖回到了县城。黄伟回忆道:“饶老师到蒙山后,湘桂战局一度缓和,我们几位同学(蒙山人)邀同饶老师往忠良远足野游,饶老师所经过的地方如‘旱峡’、‘金鸡隘’、‘天塘山’等都写下绝句或古诗。”[5]这就是饶宗颐的第一次大瑶山之行,一路所写诗歌均收录在《瑶山集》中。
在蒙山县城居住期间,不时有认识的朋友逃难而来。9 月中老朋友简又文一家受门人陈文奇邀请从平乐来,简又文的老朋友立法委员西北大学教授赵文炳也来了,无锡国专同事阎宗临一家八月底来。9 月12 日,桂林再次拉响警报,代校长冯振带领国专余下的师生和图书仪器从水路经阳朔、留公塘、平乐转陆路,最后也来到了蒙山县城。由于逃难的人实在太多,租房不易,国专师生在钟文会、钟文典兄弟的帮助下,很快就在距离县城10 余里的东乡文尔村复课,教师十余人,学生三十余人。冯振有《蒙山开课示诸生》《蒙山文尔村诒国专同人》,激励师生在艰苦条件下,发奋读书,国专师生还在重阳节一起登高游玩了附近的怡梦冲。不过饶宗颐并未来这里任教,期间他主要参与了新创办的黄花学院的教学工作。
随着大批文化人从桂林逃难到蒙山县城,也给地方文化教育带来了机遇,蒙山县中学校长孔宪铨与教务主任何觉商议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创办“黄花学院”。
由于一些名家学者的到来,蒙山也“借东风”。由何觉夫、孔宪铨(蒙山初级中学校长)发起创办“黄花学院”,……担任教学的有当时疏散来蒙山的著名史学家简又文、无锡国专的饶宗颐、赵文炳,周培克、向培良教授。他们均义务任教。……饶宗颐讲授文选、诗选、文字学等课程,他到堂最多。[9]
虽然不知道下一步会怎样,但黄花学院在苦难中仍然承担了自觉的文化使命。简又文《违难蒙山》:“诸子常相过从,兼事唱酬,群借此风雅事起忘忧作用。何君创办‘黄花学院’于邑城,我们均义务分任教习。”[10]32黄花学院同人甚至在中秋和重阳节依然不忘聚会唱和(见附三),可惜这种看起来像是平静的生活很快就结束了。一个多月后,“日军围攻桂林,平乐、荔浦相继沦陷,蒙山县城紧急疏散。黄花学院不得不停办,而国专无奈再次走上迁移之路。”[8]331
萧德浩回忆说:“有一天,我去饶老师住处,请问饶老师今后的动向,饶老师正在收拾行囊,神情紧张中含有几分凄苦,淡淡地说:现在准备到文墟(县城的西乡)去。他只身漂泊异乡,生活困苦,甚是可怜。饶老师当即检出一本较厚的书(《古书虚字集释》裴学海著)送给我,并说:留个纪念吧!”[6]饶宗颐的好友简又文一家应学生陈文奇之邀住到了其在乡下文墟镇屯治村的祖屋,在屯治村,简又文收陈文奇叔伯兄弟陈文统(梁羽生)为正式及门弟子。饶宗颐则和赵文炳、国专学生贾辅民一起避难在文墟镇的龙头村,住进了陈文奇一个亲戚家中。“饶宗颐在龙头村,得到梁羽生姐夫家李达池先生的热情接待,李达池当年任蒙中总务主任,他们腾出一山楼给饶宗颐、赵文炳他们居住。”[11]屯治村与龙头村相距不过六七里,饶宗颐和赵文炳时常过访简又文。由于饶宗颐在龙头村李氏祠堂办私塾谋生,陈文统尊父亲之命经常去听讲,也与饶宗颐结下了一段师生情。“当时,有一位青年学生陈文统是简又文朋友的家人,他拜我为师学制诗填词,他就是后来著名的香港武侠小说家梁羽生。”[12]
1945 年元旦前后,趁着寒假,饶宗颐经大藤峡长途跋涉到达金秀村,时无锡国专部分师生在总务主任蒋庭曜的带领下转移至金秀瑶区上课。国专师生住在瑶人家里,尽管有校友欧阳革辛的照顾,但高山海拔,又是冬天,生活极其艰苦。饶宗颐与大家一起度过元旦,这天恰好也是国专的校庆日,遂现场赋诗《卅四年元旦值无锡国专二十四周年校庆,石渠置醴瑶山精舍,酒后呈座上诸公》。此外,饶先生尚有《赠蒋石渠》《瑶人宅中陪瑞徵丈饮酒》《别石渠》《金秀村迟蒋毅庵不知》等诗纪其事,这是饶宗颐先生第二次进入瑶区去拜访在那里的国专朋友们。
就在饶宗颐返回龙头村不久,元月15 日蒙山县城陷落日军之手,16 日,文墟镇即被日军扫荡,饶宗颐与赵文炳一家随民众一起逃往西北方向的黄牛山中,而简又文一家则逃难到屯治村正南方向的六排山中。饶宗颐和赵文炳从黄牛山下来曾专门去六排山上拜访简又文一家,大家见面皆唏嘘不已(见饶宗颐《乱后晤简又文有赠》)。这些逃难经历,饶宗颐也都用诗的形式一一纪录在《瑶山集》中。当然逃难的经历不止一次,5 月28 日,日军终于撤出蒙山县城向荔浦方向退去,提心吊胆的日子于是可以稍稍放了下来。
有意思的是《广西日报》(昭平版)还曾专门报道过饶宗颐的消息,《避难蒙山的几个学者》:“国专教授饶固庵,素好研究《训诂学》与《文字学》,敌陷蒙城时,图书均无法运出,现寄居屯治村(有误,应为龙头村),整理资料,着手写《训诂学与逻辑》及《比较语原学》二书。”[10]74另外一篇《留蒙山文化人均将离开》:“去年自桂林疏散到蒙山之文化人简又文,现仍留居蒙城,闻日内将动身返粤。饶固庵已赴北流国专执教。”[10]75
1944 年11 月,平乐、荔浦相继失守,蒙山县北乡杜莫也被日军占领,蒙山县城危机四起,饶宗颐、简又文紧急疏散到乡下文墟镇的龙头村和屯治村,但刚刚才稳定下来一个多月的无锡国专师生又该何去何处?这时代校长冯振和总务主任蒋庭曜发生了分歧:蒋庭曜认为应该越过西边的金秀瑶区向贵阳方向转移,这样可以彻底摆脱日军的威胁。但冯振认为去贵阳山高路远,再加上不少老教师不宜长途跋涉,而留在广西家乡总有资源可以依靠。讨论显然没有达成一致,12 月初,蒋庭曜遂带领部分师生开始向金秀瑶区方向转移,冯振有诗送别《蒙山送石渠暨诸同仁同学西征》(时桂林已危,大部分同学仍强欲西往贵阳,苦留不住,情见乎词),部分蒙山籍学生返回家乡避难,冯振则率部分师生先迁大塘,不久即往昭平方向撤离。于是,无锡国专一东一西,开始了其最后也是最艰难的岁月。
蒋庭曜一行老师有俞瑞徵、向培良、蒋庭荣、冯静居等,职员陈奇芬,学生十余人。抵达瑶区金秀村时,柳州、桂林皆陷落,阻断了前往贵阳的交通,于是在金秀瑶区长官欧阳革辛(原无锡国专讲师)帮助下,师生们就地开课,条件十分艰苦,有两位学生还到地方小学就任教职以解决生活问题。期间,有人来劝大家仍往昭平与其他国专同人会合。在金秀村两个多月后,师生们又迁往平南县大王村。三月底,得知冯振一行已抵达北流山围村,蒋庭曜则又率领大家穿过敌人封锁线,偷渡西江,经小道由容县抵达山围村。以上经历蒋庭曜皆有诗作《至瑶山示欧阳局长》《潘李二生赴平村任小学教职,诗以慰之,并示诸同学》《瑶山高寒食艰有人自昭平来劝往从之赋赠》《瑶山示诸生》《自金秀迁平南大王开课》(第二日晚枕上作时三月十四日也)等纪其事①蒋庭曜《石渠诗存·劫中草》共七十二首,记载无锡国专播迁桂林史实。。
代校长冯振一行二十余人的经历更惊险无比,不仅要翻越的大山道路崎岖,充满艰险,更有一次被敌人追逃的经历,其在日记中写道:
(1944)十一月,荔浦沦陷,部分国专员生赴金秀瑶山。我与部分员生仍留文尔塘,旋迁大塘岑家。一月,蒙山沦陷。我与国专留蒙员生迁昭平仙回乡鹿鸣村。二月,日寇至仙回搜劫。逃避山上露宿两夜。寇退,仍回鹿鸣村。书籍行李多损失。旋往昭平县城,转往北陀乡。三月,将国专员生眷属安置在北陀国民中学。我与少数员工间道赴苍梧戎墟,越过日寇沦陷区。沿容苍公路步行八日至容县,再回山围乡间。四月,无锡国专在山围复课。[13]这些苦难经历,冯振《自然室诗稿续》中也有相关的记载和描述。迁徙中,阎宗临、吕竹园两家留在了昭平北陀国民中学任教,其他人则平安抵达北流县山围村。不久蒋庭曜一行也来到了山围,两路人马重新会合,这是抗战中无锡国专第二次来到山围。此次办学地点借用了都龙乡中心校的部分教室,并得到了冯振家乡的大力支持。听闻国专重又回来的消息,“从桂林疏散回乡的,在北流附近各县的疏散回家学生也纷纷回校复课。学校又在容县、北流、玉林等,招收几班新生。当时共有新旧学生聚起百余人,教师有冯振、蒋庭曜、陈一百、蒋庭荣、俞瑞徵、冯静居、吕逸卿、王震、巨赞法师、龙纯如、冯介、冯赞廷、梁崇辅等人。②此信息有误,一是蒋庭荣此时在江西,抗战胜利后,他直接到无锡参与国专复校工作。二是吕逸卿与阎宗临此时皆在昭平北陀国民中学教书,未随冯振到山围。”[8]333为了将损失的时间补回来,国专在暑假进行补课,秋季在校学生更多达二百余人。
身在蒙山文墟龙头村的饶宗颐也接到了冯振来自山围的邀请,大约7 月初结束了李家祠堂的私塾生涯,一路从黄村经平南武林镇、大安镇、七里村,约在八月中抵达北流县山围村。在山围任教期间,终于迎来了抗战胜利日人投降的好消息,蒋庭曜《山围闻日寇投降》,饶宗颐《九月三日》均表达了欢欣喜悦与扬眉吐气之情。饶诗曰:“举杯同祝中兴日,甲午以来恨始平。一事令人堪莞尔,楼船兼作受降城。”教书之暇,饶宗颐还到附近游玩了勾漏洞、桃源洞、鬼门关等自然风景,也到过北流县江亭、藤县苏东坡系舟处等人文景点凭吊。1945 年的10 月10 日,饶宗颐与巨赞法师等人登上了附近的磐石山,饶宗颐赋诗《登磐石山同巨赞上人》,巨赞亦有唱和之作《民国卅四年国庆,登北流山围之磐石山,用饶宗颐教授韵,时同执教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表达了对未来新生活的希望。
此时的国专已向国民政府教育部打过几次报告,因桂林校区已被炸毁,申请经费准备返回无锡复校。饶宗颐也接到了广东文理学院院长罗香林的电报敦请,而自己的老友简又文刚被任命为广东文献馆馆长,所以他最终决定学期结束后即回广州。寒假来临,饶宗颐告别在国专一起共患难的朋友,与之关系较好的总务主任蒋庭曜遂赋诗一首《送饶固庵》,依依不舍送别朋友:
甲申(1944)冬避寇徭山,饶君自蒙山来访,时四面皆敌,饶君日夕为诗,几忘烽烟之逼人也。及(次年)来山围,敌已投降,本校亦定明春返锡,君于寒假先归粤,颇有他去意,赋此为赠。
犹忆穷山访我时,漫天烽火赋新诗。莹莹真有不亡在,蹙蹙已成蘼所之。差喜今朝得归去,相看吾道任驱驰。赠君一语应须记,草长东南与子期。[14]265
1946 年初,饶宗颐任广东文理学院教授,不及半载即回到家乡任汕头南华学院教授兼文史系主任,同时兼任《潮州志》编撰委员会副主任。我们注意到当时饶宗颐主持的汕头《大光报》《文史周刊》栏目除了发表有《瑶山诗草》中的作品,同时还发表有冯振、蒋庭曜、巨赞的诗歌与文章。1947 年6 月底《文史周刊》栏目停刊,就再没见到饶宗颐与无锡国专之间联系的信息了。
1944 至1945 两年的广西之行,是饶宗颐一生中遭遇到的最艰难困苦时期,由于战乱与逃难,他没有写作任何学术论文,这在他一生中是十分罕见的,不过却也为我们留下了一部十分重要的《瑶山诗草》。除了这部诗集外,还有一篇写于蒙山的《囚城赋》和一篇写于瑶山的《烛赋》,以及其他一些零星的文学作品。这个时期,堪称他文学上的重要收获期。
《瑶山诗草》结集于1945 年重阳,1947 年刊刻于汕头,1978 年《选堂诗词集》出版时收入其中,更名为《瑶山集》,当为作者最后厘定的本子。《瑶山集》与初刻本差别颇大,不仅所收篇目增加数首,甚至还替换了一些内容,如《桃源洞》初刻本一首被改写成另外两首。其他从篇目到内容亦多有改动之处。后来台湾新文丰《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所收即《瑶山集》。
《瑶山集》实为饶宗颐自1944 年7 月违难蒙山至1945 年10 月于北流山围重新执教国专之纪事诗也,虽非严格的时间排序,亦大体以事件为先后。其中真实与瑶山瑶族相关者主要有两次经历:一是1944 年7 月初到蒙山在学生陪同下到岭祖瑶寨考察所写纪行之诗;一是1945 年元旦前后饶宗颐独自深入金秀瑶区看望无锡国专师生所写见闻经历之作。对少数民族风情习俗的兴趣是饶宗颐早期学问的方向之一,我想这也应该是他利用两次难得机会主动到访瑶区的内在动力。这些作品除了描写瑶区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居住环境(《旱峡》《金鸡隘》《岭祖村夜宿》诸篇),更描写了瑶人独特的生活习俗(《瑶山咏》《罗梦村道上》《瑶人宅中陪瑞徵丈饮酒》《始安竹枝词》《瑶山咏》诸篇),作者还以历史上瑶人与汉人关系紧张的史实提醒后人注意民族团结问题(《大藤峡》)。对于这类作品,时人多以为可与明代邝露《赤雅》相提并论而补其缺。
作品集中自然也有许多“歌也有思,哭也有怀”之作,在乱离逃亡之中,生命之脆弱、友情之珍贵、亲情之渴望都是作者刻骨铭心的体验和感受,尤其显得哀婉动人。如《人日》《梦归》《遣怀》《秋怀》等之思念亲人故友,再如集中多达二十余首与朋友相往返的酬唱之作,我们可称之为尚友诗者,当是作者面对苦难坚强生存下去的重要心理支撑。他如《冬至》《哀桂林》《哀柳州》《九月三日》等,“余生悬虎口,尽室寄龙头。万户多荆杞,孤村有戍楼。”小则个人,大则天下,其情感之丰富细腻,表现手法之成熟,庶几可与杜工部安史之乱所作流离之作相媲美。饶先生在谈到这段日子的时候说:
我在国专时期没有写书,那是一个流离失所的时代,不过增加了很多诗料,《瑶山集》就是这段生活的记录。这段生活值得留念,可以令人知道天宝之乱是怎么一回事,可以知道杜甫是怎样生活的。我那时用老杜的方法,老杜的语言写了些诗,把老杜诗多读了几遍,也可从中看见那个时代的面影,个人在那个乱世中的感受。[1]18
因为钱仲联在饶宗颐之前曾在北流山围的无锡国专待过两年,有过相似的体验和感受,所以他为《选堂诗词集》所写之序尤为推崇《瑶山》一集。
拾橡空山,歌也有思,哭也有怀,藉诗骚以召国魂者有之矣。杨云史、马一浮、林庚白、杨无恙诸君之作,世之所乐颂,而选堂先生《瑶山》一集尤其独出冠时者也。……余亦尝隶永嘉流人之名矣,桂峤南北,违难时哀吟之地,今诵《瑶山》集,所以感不绝于余心也。是集也,盖继变风变雅灵均、浣花以来迄于南明岭表义士屈翁山、陈独漉、邝湛若之绪而扬之,其谁曰不然。[15]
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饶宗颐曾说“我到国专有一个好处,就是回到文学”,在某种意义正是如此。其实纪录无锡国专播迁桂林,抒写个人及国家苦难命运诗作的还有冯振《自然室诗稿续》和蒋庭曜《石渠诗存·劫中草》两部诗集,将他们与《瑶山集》放在一起阅读,无锡国专与个人和家国的关系在那个流离失所的年代才会得到更全面地理解。
饶宗颐与无锡国专的因缘乃至桂林的山山水水是其一生的宝贵财富,正如他所说:“生命中有这样一段经历也好,很值得宝贵的。”五十多年后,年逾八旬的饶宗颐面对胡晓明的采访深情回忆起当初的人和事:“梁漱溟有一句话说得很好:‘我根本没有什么学问,我会抓问题,我就是从问题中读书、论学。’”“我跟巨赞能讨论一些东西。校长冯振心,我也偶尔和他谈谈学问,他是很得中庸之道的,人非常好。”“还有一位向培良,……人很有意思,有思想,有个性,手拿一根文明棍。他不大欣赏胡适之。胡适之说没有屈原这个人,向公说:‘我也认为没有胡适之这个人,胡适之?到哪里去了?’”“蒋石渠先生字写得很好,他受过沈寐老(沈曾植)的熏陶。”①此段引文参见胡晓明、李瑞明整理《饶宗颐学述》,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16-18 页。此外还谈及阎宗临、欧阳革辛等人,从这些点滴回忆中人们不难体会到那段生活在饶宗颐一生中留下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