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变成了一个赛博幽灵

2020-12-21 15:44无尽光
青年文摘 2020年22期
关键词:博里爱豆赛博

无尽光

1

当他醒来的时候,终端正在发送信号,让他转发一条明星自拍微博。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明星的照片,实在认不出来。这也难怪,他在世的时候,这个明星还没火。

他的微博里,会员标志已经灰了,昔日置顶的微博也已然消失,铺天盖地的转发广告和点赞明星挤满了他的首页。他写的那些东西呢?选定“原创”筛选,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些胡乱组合而成的句子。错愕之余,他发出了恍然的自言自语:我的微博变成了僵尸号?

他是意外身亡的。那天雨下得很大,他背着画板沿着堤岸走路回家。裤脚卷得很高,手里举着妈妈的大黑伞。突然间,他听见了微弱的呼救声,从汹涌的河水尽头传来。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他冲了过去……

后来妈妈只领回了这把黑伞,和被雨水泡得发皱的一沓画。

记忆像林间被惊飞的鸟群,哗啦啦涌上来。他皱着眉再往后翻,终于翻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微博内容:“终于画完了!画室再见,艺考加油!”配图是他那天的作业——月光照进幽深的森林里,萤火蟲在飞舞,雏菊在盛放。而他的生命在这里戛然而止。

他点开这条微博的评论,脑子嗡地炸开,顿时泪如雨下——那里全是妈妈的评论。妈妈在他离世后学会了注册微博并评论,学会了在每个以泪洗面的夜晚和她的儿子对话。

这些对话虽有去无回,却是妈妈人生中最大的慰藉。可是随着时间流逝,妈妈发现儿子的微博开始发一些奇奇怪怪的内容,这让她既困惑又难过。

“妈妈……”他红着眼,想给妈妈留下只言片语。可是当他输入想说的话,却发现发送键始终没有任何反应。这时终端又发来了指令,要求他转发另一个明星的微博。他没有搭理,而是继续尝试着回复妈妈的评论。

终端强制他转发了那条微博,却阻止了他发出评论。

2

“不要再徒劳了,你发不出去的。”另一个僵尸微博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我们都是被抛弃的人。”她说。

她死于一场车祸。那天因为爸爸不同意她去听爱豆的演唱会,她和爸爸大吵一架,大哭着冲出家门,慌乱间,一辆超速的车撞上了她……

而她在一个清晨醒来,愤怒地指着自己被动转发的微博破口大骂:“这不是我爱豆的对家吗?谁要给他刷数据啦!”

于是从这位追星女孩的口中,他学会了什么叫刷数据,什么叫给爱豆控评打投。“我也变成去刷数据的一员了吗?”他好奇地问。

“是,你这号是真实用户,权重挺高的。”女孩点点头。

她起初也像他一样挣扎呼喊,但无济于事。互联网像是望不见边际的大海,她只是一个脆弱的泡沫。

“人鱼变成泡沫了,有安徒生记录她的故事,我变成泡沫了,微博里却全是我爱豆,如今还多了我爱豆的对家。”女孩凉凉地说。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摸去她的微博,给她最早的原创微博点了个赞。那是庆祝她18岁生日的微博,照片里她笑得灿烂。

还好,他还能点赞。他默默地想。

于是他渐渐发现,除了他,还有很多苏醒的僵尸微博。有的是立志云游世界却失足摔下山崖的元气少女,有的是才华横溢但因罹患抑郁症而过早结束生命的女孩,有的是过劳死的中年男人……

他们看着自己曾经精心写就的微博最终被奇怪的转发和点赞淹没,一时非常愤怒,但经过一番无望的挣扎后,他们都绝望了。

“你说有人会记得我们吗?”追星女孩问他。“我可不想让他们记起我,他们会很难过的。”热爱旅行的元气少女此刻耷拉着脑袋。

罹患抑郁症的女孩蹲在自己的微博上,指尖抚过自己留下的文字。她什么也没说,她的长裙垂到了她素雅的微博背景里。她的微博头像里画着一只知更鸟。

3

“赛博幽灵。”他突然想到了这个词。

他们就是一群苏醒过来的赛博幽灵。他们被判定为长久不登录的微博,成为被机器抓取的“废料”。

他那些记录生活点滴的文字,那些照片,那些心情,那无数个日夜里的自我鼓励,那些说不出的情愫,在冷酷的机器和资本面前,只是数据、活跃度和流量。

他再度打开妈妈留下的评论。妈妈有一天对他说,家后面的山里又有萤火虫了,一闪一闪的,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去捉萤火虫,她捉了一笼回来,挂在门前,觉得他能看到。

他决定夺回自己的微博,虽然这并不容易。

他发现苏醒的灵魂们,虽然已经离世,但依然有自己微弱的力量——他更喜欢称它们为:执念。

执念让他的抵抗看起来并非全无用处,至少,他可以拒绝系统要求的点赞。但他的抵抗只能止步于此,他没法拒绝系统要求的转发和发布奇怪的原创微博。

而与此同时,妈妈的评论还在更新,她告诉他,老家又发大水了,转移时她伤了脚,被妹妹接去了县城,她在阳台上看远处滚滚而过的河水,回想起自己的孩子曾经在这里救过一个女孩。

妈妈的伤严重吗?他心里很担忧。

如果不能控制自己的转发和发布,那是不是可以用点赞来引起妈妈的注意?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点赞,包括妈妈。

她已经老了,需要请人把自己的手机字号调到最大,然后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辨清。时光带走了她的青春,而儿子的离去带走了她全部的力量。

他很沮丧,垂头丧气地躺在自己的微博里,任机器指示一条又一条转发明星动态的微博碾过他。

原来被碾是这样的感觉。“嗯,比被车碾过更疼。”追星女孩蹲在他身旁,点了点头。

他没能再多沮丧一会儿,因为一个赛博幽灵匆匆跑过来告诉他们:微博要自净了。微博是有自净系统的,它会自动识别僵尸号并删除它们。

“为什么不去删除那些乱七八糟的广告,为什么一定要是我?”他愤怒地发问。

“在我们之前,有过太多的僵尸微博,那些因为各种不幸而死去的灿烂生命,最终没能抵抗住他们自净的车轮。但是,他们把执念留给了我们,我们想也许留给你,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呢。”追星女孩和元气少女相视一笑,把手放进他掌心。一股有力的暖流传遍了他的身体,她们就像姐姐一样,把闯荡世界的勇敢交给他。

“你说爸爸会记起我吗?”追星少女啜泣着问。“会的,爸爸最疼女儿了。”他这样哄着她,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散去。

他再去她们的微博,发现界面弹出了错误信息,她们被吞没了。

4

当无数赛博幽灵的执念汇入他的身体时,他发现,虽然还是无法发送評论,但可以发表自己的原创微博了。可是他不能保证这样能持续多久,他能做的只是拼命地写。

他写元气少女,每去一个地方都要摆一个夸张的pose,对着镜头大笑,其实她不是对着镜头笑,而是对着镜头后面的男友笑。她的男友有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每次看向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弯起来,亮亮的,像星星一样。她想告诉他,即使自己不在了,星星也不能因此而陨落,而是要一直闪耀在夜空里。

他写追星女孩,她哭着冲出家门是因为爸爸不让她追星,可是她觉得爱豆是她的力量源泉,她只是想最后去一次爱豆的演唱会,然后彻底收心读书,可是爸爸不同意。她不知道爸爸是否会感到歉疚,她希望爸爸歉疚,又不希望他歉疚。

……

他想写的太多了,那些匆匆而逝的生命,那些想要被记住的恋恋不舍的人生。

他拼命地写,不敢停下来,罹患抑郁症的知更鸟女孩坐在他身旁安静地看着他。

“杀死自己,很疼吗?”他问。“Quicker than falling asleep.”她微笑着,学着小天狼星的口吻回答他,“你不必写我的故事,我没有什么好写的,只是单纯不适合活在这世界上。”

“噢,要进画里了。”她说的是小说《三体》里,即将被二维化时罗辑的那句低语。她说得那么轻松,尾音微微上扬,像唱歌一样。

他抬头,她已经不在身旁,变成了服务器机房里的一串1和0,然后被彻底删除。

而他也能感觉自己的力量在悄悄消散,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停下了,忽然很想去看看妈妈留下的话。他发现妈妈又发了新的评论:儿子,洪水退了,妈妈回到家里,发现门口那笼萤火虫被冲走了。妈妈好伤心,好像再次失去了你。

他鼻子发酸,回头看了一眼正向他走来的自净系统。他甚至能闻见对方身上的机油味,还有经年的尘土被静电灼烧的焦味。

自己也会冒出那样的气味吗?他不知道。他只是一串数据。他着急,可实在不知道还能写什么。忽然,他释怀了——自己本就已经死去,何必再给妈妈留下让她伤心的话?

可是他好想念妈妈啊。

自净系统已经触摸到了他的脚。他没有时间了。此刻,他脑子里忽然闪过那句曾经很喜欢的话,便迅速地敲击下那行字。

还没来得及发送出去,系统风卷残云一般吞噬了他,连同那些存在了不过一瞬的、其他僵尸微博的故事,最终他的名字也变成了一串乱码。

他残存的意识里,光标一闪而过——“妈妈,我将变成萤火虫。”

他消失在喧闹的微博里,像汪洋大海里一个沉默着爆裂的泡沫,最后归于平静。

第二天,新的一批赛博幽灵又从这片海中苏醒。

(摘自“三明治”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知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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