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冉
高中毕业至今的12年间,我和马宇航只见过三次面。第一次在我的婚礼上,第二次在他的婚礼上。
那年,我向他发起参加我婚礼的邀请。“哪个?”接起电话,马宇航问。他显然没存我的号码。
“我结婚,你来不?”
“来,时间、地址短信发我。”“嗯,拜。”
打电话前,丈夫听到我从老同学处打听马宇航的手机号,很惊讶地问我为何会邀请连电话号码都没有保存的老同学。我一时不知如何向丈夫介绍,只说:“我认识马宇航20多年了,我的婚礼得请他。”
马宇航对我发起他的婚礼邀约更加随意,我刚通过他添加好友的信息,他便发给我一张电子喜帖,我只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
2019年的秋天,在高中同学的婚礼上,我和马宇航第三次碰面了。落座后,他向妻子介绍在座的同学,转到我时,他说:“在座勒(的)都是老同学,这个‘非主流黄毛女娃儿是那种老勒(的)不能再老勒(的)老同学。”马宇航扯了一下我最新染的黄色头发,顺口给我取了一个外号,继续嘲讽道:“啧啧,你娃现在太‘非了。”
“滚。”我把马宇航的手打开,和他的妻子打招呼,并补充道,“运气不太好,从幼儿园到高中都遇到他这个阴魂不散勒(的)老同学。”
“非妹儿,你给大家证明,当初读书时,你那个庞大的吨位,我是不是徒手把你从五楼背到医院去勒(的)?”马宇航在空中比画了一个圆。我压根没意识到他在叫我,翻了个白眼。
“班主任也是讨厌,哪个都不喊,偏偏喊老子去背非妹儿,我好惨嘛。”马宇航做出委屈的表情。
馬宇航说的这件事,我印象深刻。那是上高二时,那段日子我的身体总是不太好。一天,我在课堂上持续发烧,举手去上厕所,刚跨进卫生间,忽然心跳加速,开始止不住地发抖。我想打电话向闺密求救,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后来,马宇航忽然出现在女厕所里。
他看到我,赶紧冲过来,背着我一路从五楼冲到操场,拐出学校大门后,直奔医院。当时班主任也跟在他身后。后来聊起这事,班主任说:“当时我跟在马宇航后面,肠肠肚肚都要跑得吐出来了,他愣是没有等救护车来,直接把你扛医院去了。”
到医院后,我想下床去洗手间,不料,两只脚刚着地,整个人就直接摔倒在床边上。几乎与此同时,我感觉身体从先前的刺骨冰凉变成全身发烫,像火烧一样。
班主任当时去缴费,马宇航刚跨进病房,我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趴在地上用虚弱的声音向他求助:“脱,把我的衣服脱掉,快,热。”
马宇航不识时务,他娇嗔地把双手抱在胸前,抿着嘴娇羞地说:“No,男女授受不亲。”我差点当场被他气晕过去。
在此之前,他一直是猪队友一般的存在。
马宇航的父母长年在外地做生意,他跟着奶奶生活。小学放学时,一群人走着走着,最后时常只剩下我和他。但只要跟他在一块儿,我就容易倒霉。有时他会把我的红领巾埋在路边的沙堆里;有时他说带我走他新发现的小路,抄近路回家,然后我们就“默契”地走散了;等我生气了,他又用好吃的来收买我,他最擅长的就是带我去吃家附近的油炸小串。
当时老板会推一个木头小车,一放学,学生们就一窝蜂地围在小车旁,各自捏着竹签在酱料里泡一泡,再在辣椒面里裹上一圈,一口咬下去,身心舒爽。马宇航比我们都要霸气,他吃的每一根小炸串上都是肉,香肠、鸡肉应有尽有。
最倒霉的事,就是那时候发生的。
一次放学后,马宇航照例约我去吃小炸串,我欣然前往。中途,他说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基地,等我吃完,要带我去“冒险”。
那是一个废弃的工地。马宇航让我照着他的样子,爬上土渣堆,翻进两层楼高的拆迁房,再沿着逼仄的墙根往前挪动。当我埋着头,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时,迎面撞上了一个人,随后我就晕了过去……
后面发生的事,是我奶奶告诉我的。
奶奶说当时见我迟迟没有回家,就沿路去找,看到我的第一眼时,她压根不敢认我。
趴在地上的我,左脸肿得老高,满脸都是血。奶奶伸手搂我,摸到我的后脑勺还鼓起两个大包。她手足无措,抬眼一看,看到马宇航正躲在大树后面,眼神一对视,马宇航拔腿就跑。
这一跤着实摔得不轻,医生说有轻微脑震荡。回家后,我浑浑噩噩地睡了好多天。
期间,马宇航多次出现在我家门口,隔着纱门往屋里望,奶奶让他进屋,他却感到心虚,并不踏进我家门半步。
后来,等我的脸颊消肿了,马宇航混在看望我的同学队伍中,和大家一起来探望我。同学们给我制作了卡片,依次对我说快快好起来,轮到马宇航讲话时,他“哇”一声哭了。
直到这时,马宇航才交代了当天的实情。
那天,和我撞上的那个人是学校六年级的一个小混混,他说我挡了他的路,压根没给我反应时间,就把我从二层的拆迁楼上推了下去。
跟在我身后的马宇航,眼睁睁地看我被推下去,心急如焚,站在拆迁楼上一个劲儿地喊我,见我没有动静,他一溜烟儿地逃跑了。后来,他不放心,又折回工地,见奶奶抱着我,他就一路跟着,生怕我真的死了,直到奶奶把我送到医院。
等我回学校后,马宇航开始特别慷慨地给我买各种零食,去吃小炸串时,也全给我点肉吃。本来马宇航一紧张就会说话结巴,这下好了,只要和我一讲话,他就嘴皮子不利索,更结巴了。
我们的小学和初中属于国营厂职工子弟学校,随着国营厂倒闭,我们一群发小就像四散的鸟,纷纷飞向不同片区的高中。
没想到,马宇航竟然和我考到了同一所高中的同一个班。作为那所陌生高中里罕见的熟面孔,我自然是想多拉拢他,可他却渐渐不理我了。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开始拒绝同我讲我们那群人从小讲到大的“厂话”,即便只有我俩单独相处,他也和我讲让我听着别扭的成都话,跟我越来越疏远。
整个高一,马宇航跟我像是陌生人。上高二时,马宇航拥有了一辆摩托车,开始早恋。
他成了让班主任头疼的“坏学生”。一次,马宇航穿着校服骑着摩托车,后方脚架上还站着一个女生,被交警逮了个正着。从那时起,班主任就把他作为捣蛋分子的典型拎出来批评,说他“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他总是油嘴滑舌地和老师对呛。和老师斗嘴时,我才发现,他现在一点也不结巴了。
但我和他之间,再无更多的交集。直到那次我在女厕所突发状况,马宇航把我背到医院,我们才恢复老同学的交情。
婚礼结束后,马宇航约我去吃小炸串。
儿时的小炸串窝在一条小巷子里,老板将铺面扩充了,生意还是一如既往地兴隆。我们在巴掌大的菜单上勾选菜品,老板坐在小板凳上给我们炸串。我拿起筷子把土豆往嘴里送,味道马马虎虎,再也不是小时候的味道了。
结完账,马宇航忽然问我:“刚才找不到机会问你,你现在的身体如何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我有些无所适从,便笑嘻嘻地说:“好得很,吃嘛嘛香。”
马宇航松了一口气。之后,他说,他至今仍记得当时的我身体不好,我母亲红着眼睛和班主任谈话的场景。我问他当时听到了什么?他又嬉皮笑脸地说不告诉我。
我假装掐指一算,说:“你今天不说,按照先前我们联系的频率来看,估计我俩再见面的机会,只有吃你娃儿满月酒的时候了。”
他狡黠一笑,告诉我:“哥丁克,再见应该是我们退休以后。”然后,我们彼此挥手说了再见。
我知道,马宇航那次背我去医院,不是被班主任逼的,他编的那些话,太没有技术含量。
(摘自“全民故事计划”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