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 冲,张未然
(1.巴黎大学东亚语文学院,巴黎75013;2.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北京100024)
否定作为与肯定相对的概念,广泛存在于各种类型的语言中,在人类的认知和交际过程中具有重要的作用。语言中表达否定的方式有很多,在句法层面,否定词是表示否定的最常用手段;在词汇层面,否定则主要依靠带否定义或空无义的词素结合其他词根构成表示否定意义的词进行。
学界目前对于汉语否定成分的研究多集中在句法层面,重点关注否定范围/辖域、否定焦点、语用否定、否定和肯定的不对称等问题(沈开木,1984;吕叔湘,1985;钱敏汝1990;徐杰,李英哲,1993;沈家煊,1993;张克定,1999;袁毓林,2000、2018;熊仲儒,2005;胡建华,2007),对于否定成分在词汇层和句法层的不同分布以及近义否定成分间的系统比较涉及较少:陈平(1985)对词、词组和句子层面的否定结构进行了分析和比较,但因为成文时间较早,并未将近年来极为能产的否定成分“零”也纳入研究范围内;戴耀晶(2013)谈及了构词否定、短语否定和句子否定的区别,认为前两者中否定标记的语义不延伸到整个句子,后者中否定标记的语义延伸至整个句子,但文章重点关注的是句子否定和否定常数的问题,对构词否定和短语否定并未作进一步展开;尹海良(2011:133)专门讨论了“不、非、零”作词内前加成分时的区别,他认为“非、不”和“零”的语义功能相同(表否定),只是“零”同时还附带有一部分语用义或预设。尹文虽然注意到了三者语用上的区别,但仍然无法解释三者不能互相替换的原因,例如为什么我们只能说“非金属、零产量、不规则”,不能说“*非产量、*零金属、*不金属”。国外学者对于英语中的前缀non-和un-的分析(Horn,2002;Plag,2003;Hamawand,2009) 和法语中的 non-和 in-的研究(Huot,2007)主要集中在语义方面,虽然他们对于这些前缀语义分布的论述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些参考,但这些语言中的否定前缀和汉语中的前加否定成分不论是功能还是语义都有很大的区别,其处理方法和手段自然也不一样。
在前人成果的基础上,本文打通句法和词汇层面,重点研究汉语中四个常用前加否定成分“不-、非-、无-、零-”,它们虽然同表否定,但在语法功能和语义选择上均有各自的特点。具体来说,我们研究的问题包括:汉语的前加否定成分为什么会在现代汉语中共存?它们的分布在结构和语义上有什么区别?哪些因素导致了这样的区别?这些前加否定成分构词时是匀质的吗?是否存在内部差异?
为解决以上这些问题,我们将首先从结构上分析汉语前加否定成分的分布,重点考察它们与不同语法性质的成分组配时的外部形式差异;然后我们将从语义方面探索它们在组配上的选择限制,挖掘它们对组配成分选择的语义倾向性,从而揭示它们各自的语义属性及其组合模式,并由此回答它们不可替换的内在原因;最后,在全部分析的基础上,我们将就汉语前加否定成分的语法性质展开讨论,并尝试从形态、句法、语义三方面提出它们语法性质的判定标准。
从可结合的语法结构等级来看,“不、非、无、零”在现代汉语中虽然都可以表示否定,但性质有别:“不”和“无”既可以作词内成分,也可单独成词,“非”只在一些仿古习语(“非诚勿扰”)或固定结构“非X 不Y”中具有一定的句法特征,更多的是用于构词,“零”只能用于构词,四者的形式分布各有特点。
一般情况下,“不”作否定副词组成否定短语,或者作词内成分构词时,都是和动词或形容词性的成分组合,组配后性质与“不”后的成分(中心)一致,即:[不 [X]A/V]A(P)/V(P),例如:不 + 安(A素)→ 不安(A),不 + 好看(A)→不好看(AP),不+觉(V素)→不觉(V),不+喜欢(V)→不喜欢(VP)。
但是,“不”作词内成分构词时,也常常出现以下两种特异性(idiosyncratic)结果:
一种情况是,“不X”类词由“不X”类短语历时演变而来,且词性和意义都发生了变化,董秀芳(2003)将这一现象称为“粘合现象”。粘合后的“不X”类词以虚词居多,粘合的过程既是词汇化也是语法化的过程,例如“不免”在古代汉语中为动词短语,意为“不能免除,不免除”,如“阳子行廉直於晋国,不免其身,其知不足称也”(《国语·晋语八》),成词后则变为了副词,如“看到这个场景,不免让人暗自神伤”。类似的例子还有“不料、不定、不期、不管、不堪、不得、不论”等。
另一种情况是,“不”同双音节“名词”结合构成新词,如“不道德、不科学、不民主、不逻辑、不名誉、不规则、不礼貌、不人道”等。我们在CCL 古代汉语语料库中进行了检索,发现这类“不X”词的产生时间大致是清朝末期或民国时期,如:
不道德:且邱三爷虽见此子做下那不道德之事,顾景生情……(清·张杰鑫《三侠剑》)
不科学:不过,说句不科学的话,勇气到底还是最要紧的。(民国·老舍《杀狗》)
不逻辑:即使他极不逻辑的把一些抽象名词和事实联在一处,也好……(民国·老舍《新爱弥耳》)
不名誉:至是闻金川将帅多不名誉事,众口沸腾……(清·佚名《金川妖姬志》)
不规则:择友不慎,时不免有不规则事。(清·佚名《梵林绮语录三种》)
不礼貌:这可就不怨人家打你了,因为你对人家不礼貌……(民国·常杰淼《雍正剑侠图》)
不人道:裕钦差此时只图快意,哪里管什么人道不人道?(民国·陆士谔《清朝秘史》)
“不N”类词中的N 因为进入了“不N”而形容词化了,这可以被看做是一种“构式强迫”。所谓构式强迫,是用来调节构式和词之间语义冲突(semantic conflict)、类型错配(type mismatch)的机制,其结果是发生类型移变(宋作艳,2014)。构式强迫既可能发生在词以上的层面,也可能发生在词汇层面。“不”在古代汉语中是否定副词,构词时也总是和动词或形容词性的语素结合,因此名词性的语素如果想要进入“不X”时就会发生类型错配,而“不X”作为一个词汇构式,就会强迫名词性的X 形容词化。这反映在历时语料上,就表现为“不N”类词中N 此后有了形容词的用法,发生了逆派生(赵元任,1979:113;侯瑞芬,2017)。不过,构式强迫机制并不能解释为何有些名词无法进入“不N”类词(如“*不资本”),我们将在下一章的语义分析中讨论“极性对立”义中隐含谓词的情况。
“无”作前加否定成分构成短语时是动词,用以否定名词或名词短语,“无X”属动宾类短语,组配规则为[无[X]N(P)]VP,如“无显著差异”,这一点古今一致。
当“无”作词内成分时,与“不”一样,也有一类词是由古代汉语中的短语“粘合”而来,例如“无妨、无事、无赖、无从”。在这些词中,“无”同其后的语素语义关系已经变得十分模糊,词性也都发生了转移,是词汇化的结果(有些词中还涉及语法化)。
除此之外,我们根据组配成分和所构词的语法性质、所构词产生时间,以及词内部的语义关系等因素,可以将余下“无”构成的词分为两大类:
一类词同样源于古代汉语,成词后语义关系仍很明晰,词性也没有变化,带有很强的书面语特征,同“无”结合的词根是名词性或动词性的,即[无[X]N/V]V,如:无+边(N素)→无边(V)、无+度(N素)→无度(V)、无+眠(V素)→无眠(V)。
另一类词则是后起的,或者虽然在古代汉语中也有对应的短语形式,但其现在的词义通常被认为是受英语影响产生的,此时同“无”结合的词根基本都是名词性的,偶尔是动词性的,例如“无轨(电车)、无照(驾驶)、无条件(投降)、无记名(投票)”等。
虽然这两类词中的“无”都表示存在否定,内部语义关系也都很明晰,但除了产生和来源上的区别外,它们在语义和句法上也都表现出很大的差异:“无轨”类一般会有对应的“(有)X”形式,“无X”的作用是为其后的中心语分类,只能作修饰性成分,如“无轨电车-有轨电车”,“无边”类词则没有对应的肯定形式,以“无边的大海”为例,“无边”并非与“有边”相对、为“大海”分类,而是用来描述“大海”浩瀚无垠的状态,“无边”除了作定语外,也可作谓语,如“大海无边”。
“非”在古代汉语中作否定词时用于判断句,否定的是主语和“非”后成分的关系。但是对于“非”的性质,学界却有不同看法,一派认为它是否定副词,以王力(1962/1999:247,267)为代表;另一派认为它是系词,以吕叔湘(1956/1982: 237)为代表。本文不讨论古汉语中“非”的用法,只具体分析其在现代汉语中的分布。
本章开头我们已经提到,现代汉语中的“非”作前加否定成分时只在一些仿古习语(如“非诚勿扰、非你莫属”)或固定结构“非X 不Y”中具有一定的句法特征①现代汉语中的“非X 不Y”(包括“非X 不可”等变式)格式从古代汉语发展而来,“非”在其中表示否定的情况(如“这件事非他不能胜任”)并不常用(主要是书面语),更多的是作为肯定性情态副词(尤其是“非X 不可”格式,如“他非去讨个说法不可”)。关于“非X 不Y”(包括“非X 不可”、“非X”)中的“非”从否定副词到肯定性情态副词的发展,学界已有讨论(邵敬敏,1988;郭攀,1999;洪波,董正存,2004;董正存,2006),限于篇幅限制,我们这里就不再展开。,更多的是用于构词。从其所构词来看,大多数双音节词都源于古汉语中短语的“粘合”构词,例如“非常、非独、非徒、非但”等②现代汉语有些“非X”类词表面上看上去“非”也表示否定,例如“非法、非分”,但实际上它们在古代汉语中作短语时“非”应为动词“违背、不合”意,我们把这类词排除在外。。
余下的语义关系仍然较为明晰的词中,根据“非”所结合成分的语法层级和语法性质,以及所构词的词性,具体可分为以下几类:“非”附加在单音节语素之前(主要是形容词性),所构词为形容词性,即[非[X]Mns.A.]A.,例如“非凡”;“非”附加在双音节及以上的名词或名词性短语之前时,所构词的性质与“非”后的中心词一致,仍为名词,例如“非会员、非金属、非家庭成员”;“非”附加在形容词或区别词及相应的短语之前时,所构词表现为区别词性,只能作定语,有些可以作状语,例如“非正式(会谈)、非公益性(捐赠)、非教科书式的(爱情)”。总体来说,这三类“非X”词,前加“非”后整词的性质与中心词X 还是保持一致的。
“零”在现代汉语中表示否定的用法产生时间不久,目前只能用于构词,表示所结合成分的数量或消长为零值。
与“不、无、非”相比,“零”在表示否定时构词有几点不同:
①“零”的所构词都是后起的,内部语义关系均十分明晰,不存在粘合现象。
②“零”通过否定量来表示否定,“不、无、非”则是直接否定所结合的对象。
③“零”构词时有语体要求,据张谊生(2003)统计,“零”在“新闻语体中出现频率较高”。我们在国家语委语料库中仅检索到“零增长”1 例构词,而在新闻语料为主的DCC 语料库中则检索到了169 例“零”的所构词。
当“零”附加在名词、形容词或短语之前时,所构词的性质与“零”后的中心(head)一致,即 [零[X]N(P)/A(P)]N/A,例如:零 + 风险(N)→零风险(N),零+安全事故(NP)→零安全事故 (N),零 + 懈怠 (A.) → 零懈怠(A),零+不合格(AP)→零不合格(A)。
当“零”同动词以及动词性短语X 结合时,所构词仍为动词性,但是已经发生了指称化,这在句法上表现为所构词动词性语法功能的脱落和名词性语法功能的增加,具体来说反映在四个方面①关于“零”具有指称化作用的原理和原因可参见张未然(2016)。:
a.X 为及物动词时,“零X”为不及物动词,如“*零容忍贫穷”“*零排放二氧化碳”;
b.X 本身可带时量补语的,所构词不可带时量补语,如“*零等待半个小时”;
c.X 可带“了、着、过”的,所构词不可带“了、着、过”,如“*零感染了肺炎”;
d.“零[X]V.”可以充当主语或宾语,并且可以用“什么”提问,例如“完全实现了污水、污泥和其他废弃物的零排放”,可以提问:“实现了什么?”
可能一般会认为“零[X]V”不能接“了、着、过”也有语义方面的原因,因为“零[X]V”本身就是对动词X 的否定,所以X 就不存在时体的变化了。但那样的话,也应该可以允许“零[X]V”有使役的动词用法,然而这样的例子并不成立,试比较:
?我们技术革新使上世纪的一所化工厂零排放了。VS.我们的技术革新使上世纪的一所化工厂实现了零排放。
这说明,“零[X]V”此时的动词性已经很弱了。另外,我们还可以用结构助词“的”来测试“零[X]V”的指称性,如“为最高法‘一以贯之的零容忍’点赞”(《中国妇女报》,2019.07.26),“零[X]V”在句中处于句法NP 的位置上。
以上我们分析了“不、无、非、零”在不同层面的分布情况,总结见表1。
表1:“不、无、非、零”的分布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不、无、非、零”构成词和短语时在可组配成分的语法性质上存在相似性,但同样是和名词性成分结合,为什么我们可以说“无脊椎动物”,不能说“*零脊椎动物”,可以说“非成员”,不能说“不成员”?
这就促使我们深入各类组配成分的内部,从语义的角度考察这些前加否定成分对其组配成分的选择限制,以发现它们倾向或者排斥同哪一类有着特定语义特征的词结合。鉴于四个前加否定成分在所属层级的不一致性(词内成分/否定词) 和所具派生性的内部不同质性(heterogeneous),我们这里从方便比较的角度,着重考察它们作词内否定成分且有派生性时对可结合成分的选择限制①我们这里只考察词内否定前加成分具有派生性时对可结合成分的选择限制,即我们将不具有形态派生性的“无边、无眠、非凡、非法”等词排除在外,原因是具有形态派生性的词内否定前加成分构词时对可结合成分的语义选择限制较为整齐,而“无边、无眠、非凡、非法”等词都是从古代汉语词汇化而来的,是一个个产生,而不是批量形成的。。
同样是表示否定,两个概念之间可能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也可能允许有一个或一个以上的中介概念,我们一般把前者称为互补对立,后者称为极性对立。当“不、无、非、零”用作词内否定成分且有派生性时,“不”表示极性对立关系,“无、非、零”表示的则是互补对立关系。
有派生性的“不X”和X 表示两个极性对立的概念,中间往往有一个中介概念,反映在句法上,表现为“不X”可以被程度副词修饰,也可以有比较等级。例如“很/太不规则”“很/太不道德”。此外“不人道、不民主、不科学、不名誉”等,也都可以受程度副词“很、太、挺、极、十分、非常、有点儿”等修饰。
此外,在这一类例子中,“不X”中的“不”实际上是带有谓词性的,相当于“不符合/遵守”,预设X 蕴涵一种规律、规则或制度。“*不资本”“*不思想”这样的组合之所以无法成立,就是因为X(资本,思想)不直接蕴涵规律、规则或制度等义。由此,我们认为“不”和其隐含的谓词(Pred.)是合取的关系,“X”是它们的论元(e),一般可解读为“规律、规则或制度”。
因此X 为名词性时,“不X”表达式可以形式化为:不XN=(Neg.∩Pred.(e));(Neg.=极性对立),(Pred.= 符合/遵守),该形式也可以转写为:不XN=(Neg.(Pred.(e)))。Neg.(极性对立)在“不X”式中是常项,Pred.是变项。但这个变项并非毫无制约,在“不X”式中它是和“极性对立”义进行搭配的。
在表示互补对立的“无、非、零”中,“无”表示对于存在的否定,当“无”同名词性成分结合时,它们凸显的是自身的品质(quality)特征。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有量名词和无量名词均可与“无”结合:
(1)在古生代和中生代的海洋里,还生活着两类很重要的无脊椎动物。(语委)
(2)她穿一件墨绿色无领连袖金丝绒的低腰裙。(语委)
(3)无性生殖则是用低等生物生殖方式来繁殖高等动物。(语委)
(4)河南省社旗县数万亩无公害萝卜喜获丰收,却面临着严重滞销。(DCC)
以上4 例,同“无”结合的“脊椎”和“领(领子)”都是有量的具体事物,“性”和“公害”则是表性质的无量名词(不能和数量词结合),表明“无”在构词时对所结合成分是否具有量特征是没有要求的。
“无”凸显品质的另一个方面的表现是,当结合成分为具体的有量名词时,“无”也并不强调数量,而仅强调该事物的不存在。在例(1)中,虽然“脊椎”是具体的有量名词,但在“无脊椎动物”中“脊椎”是作为一类事物存在的,“无脊椎”的作用是为“动物”分类,不强调其有量的特征。
“无”同动词性成分结合构词时表示的该动作行为没有发生,此时是将该动作行为看作一个整体,并不凸显它的量特征,如“无记名(投票)”,强调的是“记名”这个行为动作没有发生,至于其中的量特征,如该动作重复了几次、持续了多长时间,并不是被凸显的对象。
根据以上分析,我们可得出“无X”的语义表达式:无 X =(Neg.(Pred.(e)∪(e,t)));(Neg.=互补对立),(Pred.= 存在)。和“不X”一样,在“无X”中Neg.(互补对立)是常项,Pred.是变项。Pred.在“无X”式中是和“品质”义进行搭配的。
同“非”结合的名词性成分多表类指,如:
(5)各级党组织及党员、领导班子及成员,甚至民营企业管理人员、非党员干部、普通群众也积极参与进来。(DCC)
(6)行业配置上,该基金集中配置于金属、非金属,采掘业等强周期型行业。(DCC)
(7)“崔老师,您的研究成果对于非低温条件下的电子特性的研究是不是也有作用?”(DCC)
以上三例中的“非党员”“非金属”“非低温”代表常同“非”结合的三种语义类型:“党员”表示一类人,[+有生命];“金属”表示具体事物,[—有生命];“低温”表示的则是抽象概念。类似的例子还有“非成员国、非碘盐、非公有制(企业)、非公务员、非海归、非会员、非货币”等。
这些X 为名词的例子中,我们注意到“非+N”和N 之间的关系建立在N 的某种属性上,也就是说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上位义(hyperonym),如“非成员国”和“成员国”具有共同的上位义“国家”,“非金属”和“金属”有共同的上位义“材料(material)”。因此,“非+N”的生成首先是建立在和N上位义存在的基础上的,否则“非+N”无法生成,如“*非书/非书籍”“*非容器”等。
当X 为非类指成分时,“非 +X非类指”不成立。例如“非”不能附加在人称代词或专有名词前构词,如“*非我、*非你、*非长江、*非马来西亚、*非毛泽东”等都不成立。
当“非”同形容词性成分结合时,它们大多属于非谓形容词即区别词,所构词只能作定语,有时可作状语,作用在于为中心语分类,如:
(8)在今年中国车市增速明显放缓、竞争品牌采用大幅降价等非常规手段的环境中,奥迪取得如此优异成绩尤为可贵。(DCC)
(9)运动员或进行体育锻炼的人在运动中或运动后24 小时内发生的非创伤性意外死亡,称之为运动性猝死。(DCC)
(10)那枚盖了邮戳、文革期间非正式发行的8 分邮票,在经过了十几次加价之后,被特地从辽宁锦州赶来、自称有10 年邮龄的赵复兴以13100元拍得。(语委)
以上3 例中,前两例中的“常规”“创伤性”均为区别词,“非常规手段”区别于“常规手段”,语料库中“非常规”的搭配还有“战争、敌人、油气资源、操作、模式、措施”等;“非创伤性意外死亡”区别于“创伤性意外死亡”,可以同“非创伤性”搭配的名词还有“检查、截肢、神经系统疾病、长期保养项目”等。例(10)中的“正式”是性质形容词,“非正式发行”区别于“正式发行”,语料库中“非正式”的搭配还有“会议、记者、停火、谈判、通话、课程、就业”等。另外,我们在网上检索了“非+ 性质形容词/语素”的其他例子,发现还有“非独立(核算)、非空闲(状态)、非标准(劳动关系)、非理想(条件)、非原始(凭证)”等。
事实上,同“非+N”和N 一样,“非+A+N”和“A+N”也兼有一个上位义(hyperonym),该上位义由N。表示,不过它在构造“非+A+N”的过程中并不起约束作用,起约束作用的还是A的类属特征。
从能加“非”的形容词来看,它们多是类属形容词(classifying adjectives),能够起到分类的作用,并且其相反的概念未词汇化,存在词汇空缺(lexical gap),其他表示品质(quality)的形容词,如果其相反的概念已经词汇化了,存在一个专门的反义词的话,就不能加“非”。例如我们之所以不能说“*非漂亮”,就是因为已经存在一个漂亮的反义词“丑陋”。
另外,“非”也具有“词汇重组”的功能。“常规战争”(A+N)是一个固定短语,一般不说“常规的战争”,而当加上“非”后,“非常规的战争”就成立了,如“这次非常规的战争,我们唯一的敌人,就是病毒”(google)。这应该是“非”的派生功能在起作用,由于它的派生性,A 与它组合在一起后就成为词,“非+A”成为词单位后,势必使“A+N”的组合关系多样化,如“非常规的方式”“非常规的经典之作”“非常规的餐厅设置方案”。这也是我们认为“非”是“A”的派生性前加否定成分,而不是“A+N”的派生性前加成分的基础。
不论是表类指的名词,还是表类属的形容词和区别词,都与某种范畴(category)密切相关,这说明,“非”在构词时更倾向于同语义上表示范畴的成分结合。需要强调一点,无论是“非金属”(“非N”),还是“非智能”(“非A”)都是在从词法层面操作的(除“非凡、非法”等),都是词单位,其中的“非”具有派生性,也就是说,虽然“非”在语义中的分类性质使它具有一定的“谓词性”,但在现代汉语中,“非”并不能单独作谓语使用,因此严格地来说,“非”此时不具有句法功能。
至此,我们可以用以下语义表达式来说明“非 X”的生成模式:非 X =(Neg.(Pred.(e)),Neg.(Pred.(e)∩ e= ∅);(Neg.=互补对立),(Pred.=类分)。其中Neg.还是常项,Pred.是变项。Pred.的“类分”义在“非X”式中是和“范畴”义相搭配的。
从是否具备量特征这一标准来看,同“零”结合的名词性成分大多属于有量名词或者无量名词中含有数量概念的,如:
(11)让人眼睛一亮的还不止于此,今年春晚首次实行“零广告”,再技巧的广告植入也决不允许。(DCC)
(12)核电安全是核能发展的关键,“零风险”是当下人们最关心的问题。(DCC)
(13)严格落实禁种铲毒工作责任制,力争“零种植”,确保“零产量”。(DCC)
例(11)(12)中的“广告”和“风险”均属有量名词,前者表具体事物,后者表抽象概念,同“零”结合后表示量的取值为零;例(13)中的“产量”则是无量名词中含有数量概念的,“零产量”指的是产量为零。类似的例子还有“零安全事故、零非法移民、零废弃物、零积案、零漏洞、零缺陷、零隐患、零基础、零高度”等,后一类词的词基常常以“V+量化类后缀(如‘率、度、量’等)”的形式出现,如“零入学率、零容忍度、零排放量”等。
若名词不带有数量特征,不能附加在“零”后。王惠、朱雪峰(2000)所列无量名词中不带有数量概念的:反义复合词、指称全体的名词以及某个唯一事物的名词,都不能同“零”结合,如“*零大小、*零成败、*零全局、*零公众、*零故居、*零老天”都不成立。可数的专有名词由于具有唯一性,也无所谓数量的多少,同样也不能同“零”结合,如“*零长江、*零毛泽东、*零美国”。
与名词具有数量特征相似,同“零”结合的动词性成分大都属于非定量动词。非定量动词前后可以自由地加上数量成分,比如其后的宾语可以自由地删减数量成分,可以加各种结果补语等(石毓智,2001:29),如:
(14)(新闻标题)开发网络办案系统确保案件“零超期”(DCC)
(15) 4.2 万户零就业家庭实现一人以上就业,城镇登记失业率降至3.18%。(DCC)
(16)而且公测显示,这湖里70 多种水产品全部“零减产”。(DCC)
以上各例同“零”结合的动词都属于非定量动词,我们可以说“超期了三天”“就业了一万人”“减产了1000 斤”等。还需要指出的是,和“零”结合的动词通常都表达事件义,而它们从事件的角度上是可数的,如我们可以说“两次超期”“三次减产”等。这也奠定了它们形成“零XV”的基础,“零XV”指的是发生某事件的基数为零。类似的例子还有“零容忍、零传播、零发生、零出资、零爆炸”等。
据此,“零X”的语义表达式可归纳为:零X =(Neg(.Pred(.(e),(e,t))));(Neg.=互补对立),(Pred.=增/减),(e=quant.量化)。在“零X”中Pred.是变项,表“增加”或“减少”义,它和常项Neg.组合起来而得到“零”义,它们的论元可以是名词性的(e),也可以是动词性的(e,t),但必须是可量化的。
至此,我们对比了有派生性的“不、非、无、零”构词时对其组配成分的选择限制差异,这是它们能够在汉语词汇系统中共存的原因。这种选择限制差异由多个因素造成,最主要的是受古汉语词义和现代汉语词根义的影响,派生性的产生是词汇意义减弱、语法意义增强的过程,从历时角度看,也是一种语法化的过程。除此之外,“不、非、无、零”构词时选择限制差异的形成原因可能还包括英语对应词缀或类词缀的影响(如“非”-non,“零”-zero)、汉语构词的类推机制等,由于篇幅限制,我们不再赘述。此外,我们的分析结果还说明“不、非、无、零”都具有常项“Neg.(否定)”的义素,它们也都具有或隐或显的谓词(Pred.)义素,其特征为变项。该谓词变项在“不X、非X、无X、零X”中表现各异,因此可结合的X 也各不相同,组合后的语义自然也有差异。
以上我们讨论了前加否定成分在结构和语义上的分布差异和选择限制,涉及到了它们的派生性问题,可以发现“不、非、零、无”构词时无论是在结构还是语义上都有很多不同之处,虽然我们将它们统称为前加否定成分,但是它们的性质实际上也是有差异的。本部分将重点谈一谈否定前加成分的语法性质的判定标准。
我们认为,想要判定一个前加否定成分的语法性质,需要从形态、句法和语义三个方面综合考虑①这些标准也参考了一些有关类词缀的跨语言研究(Amiot,2008;Dal et al.,2007)。为了叙述更清晰,下文我们把词根成分称为“R”(root),把前/后加成分写作“A”。:
(1)形态标准:R 只能是词以下的单位(1’),还是也可以是短语(1’’)。我们可以通过这条标准区分出词缀和类词缀。词缀只能附加在词及以下的单位上(标准1’),如“车子、傻子”,但“*桌与椅子、*玻璃门子”。类词缀则不仅可以附加在词及以下的单位上,如“港式、立式;开放式、便携式”,也可以附加在短语上(标准1’’),如“双向扩散式、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等。另外,词根和单音节词也都可以和短语结合如“儿童游泳池”中的“池”、“小瓷茶壶”中的“小”。
(2)句法标准:构成的语言形式内部不允许句法操作。根据“词汇完整性假设”(Lexical Integrity Hypothesis),句法规则是无法影响到或适用于词语内部的,所以如果在新结合单位的内部允许句法操作(如删除、添加等),就说明该单位是短语而非词。这一标准可以帮助我们区分出类词缀和单音节词。例如我们之所以说“软指标”中的“软”是类词缀,而“软面包”中的“软”是单音节词,除了语义上的原因之外,还因为“软指标”不允许插入“的”,“*软的指标”不成立,“软面包”则允许插入“的”,“软的面包”成立。
(3)语义标准:语义独特性,指A 作为附加成分和A 作为独立形式的语义不同,这一标准可以帮助我们区别词缀/类词缀和词根。以“研究生、旁听生、自费生”中的“生”为例,有学者认为它属于类词缀,但实际上此时“生”仍然表示“学生”,与它在“师生”(并列式复合词)中的意义并无差别,所以“生”此时是词根。类词缀的语义独特性有时并不十分明显,仅表现为语义的偏离,具体来说就是指A 作为附加成分同A 作为独立形式的语义有扩充或缩减,我们将其作为标准(3)的变体(3’),如类词缀“非”与词根“非”的意义差异就属于语义的偏离。
我们在判定某一成分是词缀、类词缀、词根还是单音节词时,需要将以上三条标准综合起来:
同时满足标准(1’)(2)(3)的,是词缀;同时满足标准(1’’)(2)(3)/(3’)的,是类词缀;
满足 (1’’)(2),不满足 (3) 的,是词根;
只满足(1’’),不满足(2)(3)的,是单音节词。
根据以上标准,前加否定成分中“不”和“无”构成短语时是单音节词(“非、零”不可构成短语),例如“无法律保障”中间允许插入定语,如“无切实的法律保障”,“不喜欢”中间允许插入状语,如“不十分喜欢”等;而当“不、非、无、零”作词内成分构词时,它们的性质就有差异了。
“零”作词内前加成分时,可构成“零广告、零污染、零爆炸、零安全事故”等词,它们具有如下特点:第一,以三音节为主,也可能是三音节以上(同短语结合时);第二,语义透明度普遍较高,且“零”和结合成分间不允许句法操作;第三,“零”此时表示所结合成分的数量为零值,这一意义不像“零”的其他义项那么“实在”,已经发生了类化。同时,[零[X]N.]N.类词还可以在句子中作谓语,如在句子“国庆节让天安门广场零垃圾”中,如果去掉“零”句子不成立。这说明,“零X”在语义上相当于“BECOME+ZERO+X”,“零”隐含着动词性质。在语料中,“零X”前面常常会有引入行为事件的动词“实行”、“做到”,这说明了“零”在构词中的语法特性,也是前加成分“零-”和数词“零”的不同之处。综上,“零”符合以上所列标准(1’’)(2)(3),是类词缀。
在“非”构成的三类词中,“非凡”和“非金属、非正式”的“非”并不相同:“非金属、非正式”是对“金属”这一范畴或“正式”这一性质的直接否定,而“非凡”在“不平凡”的意义之外,还有着“超过一般”的积极意义;“非凡”由古代汉语中的短语词汇化而来,只不过它的内部语义关系仍很明晰,“非金属、非正式”的产生时间较晚,通常是批量形成的,而且此时“非”的功能为表类属,即它把“非+X”同“X”对立起来,分门别类,这是“非”产生派生性的基础。因此,“非凡”的“非”(当然还有其他由古代汉语中的短语粘合而来的词中的“非”,如“非常”)是词根,“非金属、非正式”中的“非”则是类词缀。
“无”构词时的情况表面看起来与“非”类似,既有“无边、无补、无害”等词汇化形成的词,又有诸如“无轨(电车)、无照(驾驶)”这样的词,后一类“无”也有了一定的派生性。但是这种派生性的程度还不高,此时“无”跟动词“没有”在语义上还有明显的联系。所以,我们认为“无边”类词(也包括“无妨”等古汉语中短语粘合而成的词)中的“无”是词根,而“无轨”中的“无”开始向类词缀发展。
“不”的情况略有不同。由古代汉语中的短语词汇化而来的词,不论其内部语义关系是否明晰,其中的“不”都是词根。“不道德、不科学、不名誉”等三字词表面看起来不同,后者形成时间较晚,且有一定程度的派生性(虽然派生性程度很低),从这一角度出发,此时的“不”有成为类词缀的潜力①吕叔湘(1979:48)、赵元任(1979:112)、马庆株(1995)、曾立英(2008)都将其算作类词缀。,只不过此时“不”的能产性很低,仍然带有很强的词根性质。
关于词汇结构和句法结构的关系,经常被提及的一种说法是“今天的词法是昨天的句法”(Givón,1971),本文的研究强调的是,如果说句法结构是规整的,词汇结构则常常有不同层次。共时层面的词汇系统是不同时代的句法和词法在某一横截面上的投影,就像本文所研究的前加否定成分“不、非、无、零”那样,同样是构词,它们不仅存在组间差异,构词内部也并非匀质的,不仅涉及句法结构的词汇化,也涉及词法构词的问题(或称词法结构词汇化,可参见施春宏(2017))。我们的研究不仅打通了句法层面和词汇层面,更深入到每个前加否定成分的内部,以现代汉语为出发点,厘清了它们构词时历时和共时层面的内部差异。
汉语同所有语言一样,一直处在发展和变化过程中。本文分析的前加否定成分“不、非、无、零”正是这个过程的具体表现。它们虽然都具有“前加”和“否定”以及隐含谓词的共同属性,但其构词模式却由于谓词的变项以及其对论元的选择不同而显得各有区别。对这些模式的描述和分析不仅能帮助我们了解各类前加否定成分在语言中的运用,也有助于构建汉语类词缀发展轨迹的预测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