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锐
这只远得迷西亚蚊子,跟随我整整十年了,是我在任驻远得迷西亚大使时收留的。
十年前的一个休息日,我在远得迷西亚的丛林中寻找猎物,几千只蚊子包围了我。“滚开!”我挥着手,但它们毫无退缩之意。
正在这时,我听见一阵雄浑的飞行声自远而近,天哪,飞来了一只蚊子王——我这样称它是因为它的身躯几乎赶上蜻蜓那样大了。它绕着我兜圈子,一圈又一圈。“像个食客在巡视为他备好的盛宴。”我紧张地想。这蚊子此时的飞行姿势很奇特,它忽左忽右地倾侧、摇摆着,像是挺有规范。我知道蜜蜂会用各种姿势的舞蹈传递信息,这蚊子又在表达什么意思呢?
我忽然发觉,原先缠扰着我的那一大群蚊子已悄悄离去。
啊,很明显,是蚊子王把它的同类们赶跑了。它的舞蹈语言应该是一种警告、一种勒令、一种实力的威胁。
我一路走出丛林,这只大蚊子便一路在我头顶盘旋着,于是再没有其他蚊子和别的飞虫敢来近身了。
晚饭后,我照例和同事们坐到葡萄架下乘凉。我们的使馆武官一边朗朗地说着,一边信手拍打着蚊子,不时发出响亮的“啪啪”声。
忽然,武官停止了叙述,向我表示诧异:“今晚你显得并不那么手忙脚乱,在这专门出产蚊子的远得迷西亚,真是怪事!蚊子咬我们,却不咬您。您是涂了什么高效驱蚊剂,还是——和蚊子签订了什么互助互惠的双边条约?”
我这才感到,蚊子们确实不再光顾我了。我立刻想起丛林中的情景。难道那蚊子王尾随而来,还在悄悄地庇护着我?
过一会儿我起身解手,果然在厕所昏黄的灯光下又见到了它。那蚊子似乎缩小了一些,事实上它是饿瘪了。它仍然绕着我转圈,但越来越贴近我的肌肤,显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样子。
我愣了愣,随即便领会了。“没问题,你可以享用我的血液。这对于我当然是损失,但今天如果没有你,我的损失将会增加10倍、20倍。所以,这是你应得的一份,来吧!”
我看到那蚊子兴奋得直发颤。“哎哟!”我心甘情愿地挨了好厉害的这一口。
第二天晚上,在提供了整日的服务后,这只特异的蚊子又来领取报酬了。于是,这种绝无仅有的交易每天定时、定点、定量地持续下去……我得准时承担我的条约义务,否则的话,耽误了那蚊子进餐,它就会惩罚性地乱叮乱咬,那可就痛苦难当了。
那时候我正在同一位美丽的远得迷西亚女郎恋爱着。我们一星期见一次面。可是由于这只蚊子,我不得不在情语绵绵之际,一次又一次看着表。
“怎么,亲爱的,”那女郎高高地扬起她的柳眉,“你还有别的约会吗?”
“这……”我支吾着,“可以这样说吧。”因为我想起只有雌蚊子才吸血。
为了保证那蚊子准时用餐,我们甜蜜的约会每次都被硬行中断。
“到了秋天,最迟到冬天,到了蚊子再不能咬人的时候,就再不会有这样叫人不愉快的事了。”我总是这样安慰远得迷西亚女郎。但还没到秋天,她就和我正式断交了。
进入秋天以后,蚊子果然少得多了。但我那位蚊子伙伴仍然生活得好好的,胃口也和以前一样。这就使我重新盘算起来:如果不再雇用它的话,我每天喪失的血液大概已不会多于付给它的报酬了吧?
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就开始尽力摆脱它。
我曾经在参加大洋演习的潜水艇里躲了整整一星期。但当演习结束时,我发现我的灾星已在军用码头旁边迎候着我了。当晚,它毫不含糊地向我索取了7倍以上的报酬(大概还包括一些“利息”),吸得我头昏眼花。
终于,严冬来临了。在雪夜里,我打开窗户,呼吸着清新凛冽的空气,心情像过节般愉快。但那只蚊子又准时出现在我面前,翅膀上闪烁着雪的晶粒。天哪,它竟是一只不需要冬眠的蚊子!
也许远得迷西亚的冬天还不够冷,我立即向本国外交部长提出申请,要求调到冷得没人去的牙打牙国当大使。牙打牙是北冰洋岛国,岛上还没出现过一只昆虫。而我的蚊子伙伴毫不犹豫地与我同机上任,成为该岛第一只活虫。
我仍然得天天定时、定量喂养这只蚊子,甚至在我代表国家进行紧张的大使级谈判时也不例外——“尊敬的先生,”我义正词严地向对方大使表态,“关于贵国代表提出的有碍我国利益的一系列解决方法,我国政府的态度是极其明朗的、坚定不移的、不容误解的……”我飞快地看一下表,“我国政府要求,不,我本人要求:休息片刻再继续谈判。”
我不得不令人惊讶地暂时退出这一重大国际事务,去同一只蚊子进行痛苦的会晤。
耻辱啊!耻辱啊!
十年过去了,本来十分强壮的我,现在变得虚弱不堪——不仅仅是由于血液的逐日流失,精神上的长期抑郁是摧毁我健康的重要原因。我被调回了国内(当然那只远得迷西亚蚊子仍然像影子般地跟了来),外交部照顾我,在礼宾司给我安排了一个专门只负责与外宾握手的职务。
那天上午,我工作了半天刚想歇口气,又一辆轿车开来了。
我以为是外宾,准备上前伸出我的手,没想到从车内钻出两个人,他们一把将我抓了进去,车子立刻开跑了。
我以为自己被匪徒绑架了,可是这辆轿车驶入了卫生部直属医院。随即我便被关进隔离病房,医生告诉我:“我们发现,在今天上午同您握过手的外宾中,有一位是弗兹病患者。弗兹病毒是世界上最危险的病毒之一……
我们要抽取您的血液进行培养化验,大概十天后得出结果,在这之前您不能和外界接触。”
我在隔离病房住了下来。我十分珍惜这极难得的清静感、安全感,那蚊子没法再来找麻烦了。
不过,离化验揭晓的时刻越近,我心里越是矛盾得厉害。我当然不希望染上什么弗兹病,但一想到那蚊子很可能正眼巴巴蹲在外面的门把手上等着我,我就不免黯然神伤了。唉,我终究是摆脱不了这个灾星,除非我死在隔离病房里,死在这危险的弗兹病上……想到这儿,突然心里一动!
我去问医生:“您说过,弗兹病毒会破环人的免疫力,那么,对动物也是这样的吗?”
医生答道:“那当然,我们在兔子和小白鼠身上做过试验。”
“那么,蚊子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医生眉毛一扬:“蚊子的免疫力很强,它能传播疟疾、伤寒,自己却不得病。要是证实了弗兹病毒能制服蚊子这类的害虫,这将具有极大的科学价值!可是,我们还没有这么小的针筒能给蚊子注射病毒……”
可是我已经成竹在胸了。
十天到了。医生拿着化验单兴冲冲来找我:“可喜可贺,您没有感染上弗兹病毒,可以出院了。”
“不,不……我不能就这样出院……”我拿定了主意:“医生,请把兔子身上的弗兹病毒注射给我!”
……
“然后,把那只该死的蚊子放进来!”
(许亚军摘自《我被关在森林动物园》,漓江出版社,黄鸡蛋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