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
女孩热情、好奇、敏感,但凡有趣的人生经验,她都想体会,她能轻易地让人爱上她,但每一次她都失望地离开。男孩相对不容易恋爱,不轻易下决心,当然也就不容易毁诺。
他们在同一个公司不同部门,每天会在茶水间相遇,在附近的小吃店、咖啡店前后排队,是男孩先说:“要不要一起坐?”因为相遇的次数太多了,没有谁刻意,完全是喜好相同的缘故。
秋天的咖啡店,中午提供商业午餐,谁都是匆匆忙忙赶吃一顿饭,看能不能抽空再多休息一会儿。可是他们吃饭都慢,一起用餐时,就吃得更慢了。男孩说起公司中庭里有一棵树,树上窝着一只鸟,筑了巢,雏鸟新生。女孩笑笑说:“想不到你还能看得那么高。”
“是先听见了鸟叫声,就循着声音找了去。”男孩说,“有一回看见你,也在树下看着那窝鸟。”女孩没有露出以往擅长撩拨人的微笑,她收敛着表情思考着。
男孩没说出口的是,他知道女孩喝很多温水,每回到茶水间,都会把保温瓶加满水。当别人都在喝珍珠奶茶时,女孩喝的是红糖姜茶,想来是身体不好,容易发寒,会生理痛。男孩想起故乡奶奶给的汤婆婆,有一次在茶水间给女孩送了去。女孩大约知道了男孩的心思,是那种体贴入微的男子吧,在家里应该是会烧饭,可以把房间整理得很干净的人。
谁不想要一个这样的男朋友呢?可是女孩不想要。过去她所经历的温柔体贴,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都变成了控制,那些擅长理家的男人,最后都会不满于她的狂野。
“不要对我那么好。”女孩说,“我会伤你的心的。”她说的句句是真,没有半点矫情。
“就是一起吃吃饭,一起看天空,可以吗?”男孩说。女孩心想,就是你这样浪漫的一颗心,最后才会伤痕累累。
那时女孩正处在一种虚无的状态,心想着自己谈过那么多恋爱了,原来恋爱会让人精疲力竭,最后再多的爱也不能让你快乐,那些不合适的爱,都成了束缚。她渴望友谊,但那竟比爱情更为稀罕。
依然是茶水间的相遇,女孩精神好时,喝很多咖啡,遇上了喝红糖姜茶的日子,特别暴躁。
男孩的上司比女孩更暴躁,男孩到茶水间时,有时一张脸都是青色的。女孩问他怎么了,男孩低声说了被刁难的事,女孩静静听,听完用手拍拍他的肩,说:“辛苦了。一起加油!”男孩听完,两人击掌,有点哥们儿的意思。
这样开始也蛮好的。谁也不寄望谁成为救星,谁也不去拖累谁。
他们共度了一个业绩惨淡、上司狂暴的季节,一个人挨骂了,另一个人就给予鼓励;两个人都挨骂了,就合吃一份可口的奶油松饼,这时又有点闺密的感觉。
女孩渐渐放下防卫。
然后是公司团体旅游的日子。上了大巴,当然就坐一起,分食着带来的零食,互相帮对方拍照,男孩这时才知道,因为得罪过一个同事,女孩在公司里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女孩名声不好,女同事都避着她。曾经追求过爱慕过她的男同事,也都有点怕她了。
一个漂亮又受伤的人。
入冬了,女孩裹着厚厚的围巾,长发被风吹乱,她早已不讲究打扮,盼望自己变得越渺小越好,以免别人看了碍眼。
在人群里,他们成了两个小小的点,尽量不要发光,尽可能低调,男孩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好,恐怕也要成为人们攻击她的理由。
心疼的感觉在一瞬间上升成了爱情。也是在那一瞬间,他决心要好好成为她最忠实的朋友。他开始不畏人言地与她相熟,一起吃饭,一起喝茶,一起去运动,一起熬夜赶报告。
公司里谣言开始传起来了。
有人来劝他:“那是个蛇蝎女子啊,要小心。”男孩说:“不是每段关系,都得有一个受害者。”
女孩从来没有期盼男孩捧起她的脸吻她。她想要的是更为坚实的感情,比如现在这样,一起欢乐,一起忧愁,一起吹风,一起淋雨,然后不会有人突然问她:“要不要嫁给我?”
她知道自己还在学习,她还没从那些易于幻想、易于破灭的爱情故事里清醒过来,她知道别人怎么说她,她觉得自己也不无责任。她需要的就是慢一点开始恋爱,然后可以恋爱得久一点。一年,两年,三年?她不知道她需要学习多久,才可以再度恋爱。
男孩没有催促她。
后来他们被调到不同的大楼上班,要见面,就得刻意约了。
不知道是谁开的头,开始写起了交换日记。女孩字迹狂野,正如她狂野的过去,日记里满满都是过去;男孩字迹如他性格的沉稳,他谈及自己的爱好,听的音乐,中学时父亲因病去世,他如何陪伴悲伤的母亲。午飯时交换一封信,回家慢慢读,慢慢回,见面的时间变少了,却好像更加理解对方。
一年过去了。
男孩升了职,女孩加了薪。不知为什么,公司里的人不再那么讨厌她了,她慢慢有了一两个可以一起吃午餐的朋友。男孩越来越常在午餐时间开会,书信写得少了,中庭树上的鸟儿离巢了,只剩下空空的鸟巢,像一张旧照片。
女孩穿着漂亮的衣裳,跟女同事去看电影,她又有了可以一起逛街的闺密,她很开心。
又过了一年。
她想起自己一直在追问的那句话:你准备好了吗?你现在不会伤他的心了吗?她对着空气用力点头,“我有把握了”。但又嘲笑自己傻。
那一次在中庭偶遇,男孩穿着西装的样子好挺拔,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稚嫩的男孩了,她不知道要怎么对他说明他对于她的意义,她只是一再地说:“谢谢你,那些日子,我学会了很多事。”
男孩第一次郑重地牵起她的手,她才知道他是那么高大啊,怎么过去会以为他会轻易受到伤害?
“那你准备好了吗?”男孩问她。原来他们想着一样的问题,像是永远也不需要回答,答案却又那样千真万确,女孩没有出声,只是任由眼泪滴落面颊,也不去擦拭它。
“不是每段关系,都得有一个受害者”,女孩想起男孩说过的,才知道,他们已经恋爱很久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摘自“ONE·一个”,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