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久隆
(安徽师范大学,安徽 芜湖 241000)
对“八王之乱”的研究历来着重于对其性质、起因及相关士族的探究,但针对八王个体的研究并不多见,尤其对于司马冏的研究更是匮乏。齐王司马冏在司马伦篡逆时首倡义举,对西晋政权的稳固起到了重要作用,但他辅政后不久便被杀死,西晋政局也随之逐渐失控,可以说他是“八王之乱”中的另一关键人物。本文通过对司马冏的失败进行研究,进而探讨他的失败与“八王之乱”①的关系,希图以此加深对司马冏及“八王之乱”的认识。
司马冏,字景治,是齐献王司马攸之子,史载“少称仁惠,好施振,有父风”[1]1605,而《晋书》对其父司马攸的评价甚高,《齐王攸传》载:“(司马攸)少而岐嶷。及长,清和平允,亲贤好施,爱经籍,能属文,善尺牍,为世所楷。才望出武帝之右,宣帝每器之。”[1]1130以此来看,司马冏“有父风”的评价可以说很高了。而司马攸受武帝排挤忧惧而死后,司马冏面对来前吊丧的晋武帝“号踊诉父病为医所诬”[1]1605,这一举动在崇尚孝道的西晋必然得到了极大的赞誉,司马冏也的确“由是见称,遂得为嗣”[1]1605-1606。从以上的记载来看,作为司马攸之子,司马冏在少时已拥有了极高的声望。
司马冏入仕是在惠帝登基后,“元康中,拜散骑常侍,领左军将军、翊军校尉”[1]1606,司马冏于此时担任的左军将军、翊军校尉是掌管禁军的重职,按《晋书·职官志》载:“使中军将军羊祜统二卫、前、后、左、右、骁卫等营。”[1]740又《太平御览》卷二百四十二引王隐《晋书》载:“太康中伐吴还,欲以王浚为五官校尉而无缺,始置翊军校尉,班同长水、步兵,以梁、益所省兵为营。”[2]326可知左军将军、翊军校尉皆为西晋时统领禁军的职位,司马冏担任二职则掌握了一定数量的禁军,成为京城中掌握了军权的实力派,也正是凭借着手里的禁军,司马冏与司马伦在永康元年(300)联合政变废除了贾后。贾后被废后由于司马冏只得到游击将军的封赏心生不满,司马伦便将司马冏移为外镇,“出为平东将军、假节,镇许昌。伦篡。迁镇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欲以宠安之”[1]1606。司马冏所镇的许昌地位重要,“是大兵站、武库、粮仓,是控制边州,拱卫洛阳的枢纽”[3]131,此时的司马冏已经与镇守邺城的司马颖、镇守长安的司马颙同为手握强兵的地方强藩。
永宁元年(301)司马冏首倡义举,联合司马颖、司马颙、司马、司马歆等地方封王讨伐篡位的司马伦,“移檄天下征镇、州郡县国,咸使闻知”[1]1606,扬州刺史郗隆只因不愿出兵即被参军王邃攻杀后送首于司马冏,可见其时讨伐司马伦的声势之浩大。司马伦被左卫将军王舆废后,司马冏举兵入洛,“甲士数十万,旌旗器械之盛,震于京都。天子就拜大司马,加九锡之命,备物典策,如宣、景、文、武辅魏故事”[1]1606,《晋书·惠帝纪》载其时“以齐王冏为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1]98。从以上记载中可以看到,讨伐司马伦得胜后的司马冏军力极盛,入洛后更是掌握了军权,地位上则受封九锡,直比司马懿、司马师等人辅政曹魏之时。虽然司马颖在归邺后被追封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假节、録尚书事等重职,但司马颖居于邺城实际上无法干预朝政,二人相比无疑是居于洛阳京城的司马冏更加靠近中枢大权,此时司马冏的声望及权力到达顶点。
综上所述,司马冏少时就有远名,因为其父司马攸的原因也必然饱受关注,惠帝时初入仕便担任禁军将领参与了废除贾后的政变,之后出镇许昌成为一方强藩并首义讨伐篡位的司马伦,获胜后拥军入洛执政,这样的记载展现出的是司马冏在血统、名望、军事等各方面的强大实力,凭借这些成功执政的司马冏无论怎么看都是难以撼动的,即便是司马颖也在入京后选择引军归邺避其锋芒。但这样强大的司马冏却在之后被实力微弱的司马击败,史载“长沙王径入宫,发兵攻冏府……明日冏败……遂斩于阊阖门外,徇首六军”[1]1610,可见司马起兵攻打司马冏且仅用了两天就击败了他并将他斩首,以司马冏之强却败亡如此之速,不免令人咋舌。
司马冏势力强大却迅速败亡,学者们在研究这段历史时往往将此作为“八王之乱”进程中的一个部分看待,却很少将其作为一次个体事件展开分析。基于此,笔者认为司马冏的失败原因在于专权擅任、与士族不和、对禁军的失控以及他血统的特殊。
司马冏之所以会以首倡义举的大功臣而受诸王讨伐,最重要的原因应当就是他入洛后的专权擅任。司马冏入京辅政后排挤其他诸王,收权于己,又任人唯亲,这些专权的行为使司马冏丧失了人心,也给了司马颙等人起兵的借口。
司马伦被击败后,司马冏虽然迟于司马颖等人入京,但由于他首倡义举并掌握了强大的武力,因此仍得到极高的封赏,而反观其他诸王则未能染指中央大权。司马颖如前文所说身在邺城无法实际干预朝政;司马颙受封侍中、太尉,加三锡之礼,皆是虚荣之职;司马先为抚军大将军领左军,尚未掌握禁军的重要职位,但随后便迁为骠骑将军,开府,表面荣升实则被夺取兵权;司马歆受封都督荆州诸军事,加镇南大将军,即代替司马伦党羽孙旂等人镇守荆州。从诸王得到的封赏来看,虽然同为讨伐司马伦的宗室功臣,但他们或者被委以虚荣之职,或者身在外镇远离中央,只有司马冏独居中央成为辅政。以惠帝痴愚的情况来看,这样的安排应当是出自司马冏的授意,他将诸王通通排挤出了权力核心,以便自己能够专权。《晋书·齐王冏传》记载司马冏辅政时“坐拜百官,符敕三台”[1]1606,这说明将诸王排挤出中央后的司马冏已将大权独揽于一身,原先负责处理政务的三台沦为被动接受与执行命令而已。如殿中御史桓豹只因为没有先向司马冏奏事便被严刑拷问,跟随司马冏举义的大司马主簿王豹也仅因劝司马冏放权即被杀②,可见司马冏专权之深。司马冏可以命令西晋的行政机关,他的幕僚葛旟等人也得以参议朝事③,可见此时的司马冏已经将朝中政务移至大司马府处理,一如曹魏时司马师等人辅政一样,以霸府政治代替了朝廷政府的正常运作,这正是他收权于己、专权独断的表现。
惠帝反正后对举义各王均有封赏,对他们的部将僚佐也都有所赏赐,如司马颖即表其部下卢志、和演、董洪、王彦、赵骧等皆封开国公侯,而司马冏亦对自己的部下大肆封赏。司马冏的部下中,“冏以何勖为中领军,董艾典枢机,又封其将佐有功者葛旟、路秀、卫毅、刘真、韩泰皆为县公,委以心膂,号曰‘五公’”[4]2709,何勖为司马冏镇许昌时的豫州刺史,董艾其时为龙骧将军,葛旟等五人是司马冏幕僚,从对他们的封赏来看,何勖、董艾无疑掌握了极大的权力。《晋书·职官志》载[1]740:“武帝初省,使中军将军羊祜统二卫、前、后、左、右、骁卫等营,即领军之任也。”④又《羊祜传》载:“迁中领军,悉统宿卫,入直殿中,执兵之要,事兼内外。”[1]1014可知中领军为掌管宿卫的禁军长官,何勖担任此职即拥有统领宫中禁军的大权。董艾“典枢机”,“势倾朝廷,百僚莫敢忤旨”[1]1673,遍览《通典》《北堂书钞》等书,均以“典枢机”描述尚书一职,虽然史料没有记载他具体担任的职位,但可以推断董艾很有可能也被授为尚书一类的职务。何勖、董艾之外,葛旟等五人获封爵位,看起来并无实权,但他们本即司马冏的幕僚而被“委以心膂”,在司马冏以霸府代替朝政运行后又得以参议朝政,则五人亦有参议政事的权力。从以上内容可以看出,司马冏入洛后便对追随自己举义的部将僚佐大肆封赏,同时也通过这些心腹将中央的军政大权悉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司马冏辅政后揽权于己,他的举动应当是有更大的目的。司马冏大修府邸时“使大匠营制,与西宫等”[1]1606,又在府中“舞八佾”[1]1606,这些都严重违背了礼制,而清河王司马遐之子司马覃被立为皇太子一事则更加清晰地暴露出司马冏干预皇权的野心。司马冏虽然大权在握,但他的行为在朝野中却引起了极大的不满,平原王司马干在他入京时曾对他寄予厚望,但此时却告诫他“汝勿效白女儿”[1]1120,警告他不要像司马伦那样行篡逆之事,司马冏的幕僚如嵇绍、孙惠、曹摅、王豹等都上书劝谏,但司马冏不仅没有采纳还杀掉了王豹。在这样的局势下,司马冏失去了朝野的支持,导致“中外失望”[4]2716,最终引来司马颖、司马颙等人的讨伐。
司马冏进入西晋中央成为辅政之所以最终失败,十分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他与士族的貌合神离。司马冏入京后虽然征辟了大量的士族于自己的大司马府中,但从大司马府幕府及朝堂中士族的表现来看,司马冏并没有和士族建立良好的关系,甚至与士族产生了嫌隙。
从司马冏大司马府来看,其幕府中收揽的士族并不能给予他充分的支持。根据林校生对八王幕府进行的统计分析,司马冏幕府中出身士族者有十多家,其中高门士族有颍川荀闿、陈留江统、吴郡顾荣及张翰[5],但这些高门士族并没有给予司马冏足够的支持。荀闿是荀勖之孙,出自颍川荀氏,虽然颍川荀氏是西晋最为显赫的家族之一,但是从其时荀氏众人的记载中可以看到,荀藩“从驾讨齐王冏”[1]1158、荀邃“辟赵王伦相国掾”“长沙王以为参军”[1]1158、荀闿“大司马、齐王冏辟为掾”[1]1159、荀组为司马伦相国右长史[1]1159,颍川荀氏成员散布于各个藩王的幕府中但又未受牵连,可以说他们的就征应当是保全家族、政治投机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在之后的琅琊王氏身上也能看到,杨洪权认为“士族最关心的是家族利益,是如何保护和提高家族地位。他们的所有作为,几乎都绕此进行”[6]。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我们不能因为荀闿的入府便认为司马冏得到了颍川荀氏的支持。顾荣、张翰虽是高门,但他们作为吴人在北方的地位却很特殊,首先南人在北方备受歧视,陆机、陆云兄弟作为南方大族北上求仕,却屡屡受到北方士族们的鄙夷与嘲讽,王济、卢志都曾向他们诘问发难,而他们最终被杀也是缘于与北人的不和。此外,南方大族到北方中原求仕多抱有投机的目的,一旦政局混乱,时势难测,他们多会选择躲避战乱或消极应对,而少有积极参与其中。顾荣、张翰二人即是如此,他们在司马冏专权后担心受到牵连,张翰去职回乡,顾荣借醉酒误事为由调职,可以说他们作为南方的大族,不仅没有能力而且更是不愿意为司马冏效力。除此之外,司马冏所征辟的其他士族亦是如此,周札、虞覃同顾荣、张翰一样为吴人,嵇绍受董艾等人排挤并在司马起兵时背离司马冏,嵇含为司马冏入洛前幕僚⑤,卞壶虽被征辟但未就征。通过对司马冏幕僚的分析可以看出,虽然司马冏的大司马府征辟了大量的士族并有如颍川荀氏这样的高门,但这些士族由于各种原因并没能向司马冏提供足够的支持,大司马府的表面繁荣仅是装点门庭而已。
幕府之外,司马冏在朝野中亦没能获得士族的支持。太安元年司马颙上表讨伐司马冏,司马冏为此与群僚商讨对策并询问尚书令王戎的看法,王戎回答:“公首举义众,匡定大业,开辟以来,未始有也。然论功报赏,不及有劳,朝野失望,人怀二志。今二王带甲百万,其锋不可当,若以王就第,不失故爵。委权崇让,此求安之计也。”[1]1234王戎出自琅琊王氏,是士族中的高门,又身居尚书令之职,可说是朝中士族的代表人物,他在二王起兵逼迫司马冏时并未支持司马冏,这一行为实际上代表了朝野中士族的集体态度,从王戎的回答中可以看到,司马冏辅政期间专权独断及任用亲信的做法令士族们十分不满,“朝野失望、人怀二志”说明此时士族们已经不再支持司马冏,正因此王戎才会在司马冏询问时公然劝告司马冏投降。
司马冏辅政后在幕府与朝堂中均无法得到士族的有力支持,而随着他专权愈深,他与士族的关系也愈加分裂,从司马起兵讨伐司马冏的事件中可以看到有许多士族的身影,如支持司马的禁军将领刘暾即是士族成员,时任大司马左司马的嵇绍在兵变开始后便离开司马冏转而投奔了被司马掌控的惠帝,顾荣在司马冏败亡后“以讨葛旟功”获得封赏,从他们在兵变中的表现可以清楚地看到士族与司马冏之间的不和,而他与士族的不和也导致了他在政治上受到士族的牵制,无法稳固他的执政权力。
禁军在西晋政治中的作用历来十分重要,张金龙认为“只有控制了宫殿禁廷方可控制当朝皇帝或者实行专权乃至篡位”[8]300,司马伦即是通过控制禁军实现篡逆,而司马伦败亡后他所任用的官吏受到罢黜,“台省府卫仅有存者”[1]1605,之前为他紧密掌控的禁军自然也大量替换了禁军武官,司马冏辅政后以何勖为中领军即是意图趁此良机控制禁军,但是偏向司马的刘暾担任左卫将军则表明司马冏并没能完全掌控住禁军,司马冏对禁军的失控正是他被司马击败的直接原因。
司马冏受诸王反对而被讨伐的原因除了上述因素外,他是司马攸之子的这一敏感身份亦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司马攸与司马炎之矛盾在西晋一朝影响深远,司马攸在朝中极高的声誉与支持使武帝如鲠在喉,虽然司马攸最终病死,但作为司马攸之子的司马冏仍受到武帝一脉宗室的防备。
司马冏在司马攸去世后始终受到当政者的防备。司马冏虽然在父亲去世后继承了封爵,但武帝诸子如司马玮、司马越均在武帝一朝便已任官,而司马冏及其兄弟司马蕤、司马寔在武帝时期却始终没能入仕,这应当就是武帝对他的一种戒备。杨骏、司马玮被杀后贾后专政,司马冏、司马蕤也于此时开始入仕并担任禁卫军职,这应是贾后欲利用司马攸一系与武帝一脉的特殊关系进行制衡而为,不料却意外促成了司马伦的政变,而司马伦政变成功后对立有大功的司马冏却仅授予游击将军的职位并在之后将他赶离洛阳,这应当也是同武帝等人一样对司马冏抱有警惕之心。从武帝、贾后、司马伦对司马冏的态度可以看到,司马冏身上的齐王血统使中央当政者始终对他谨慎提防。
司马冏虽然经过讨伐司马伦篡逆一事打破了多年来的政治禁锢,但司马冏作为司马攸的儿子成为惠帝一朝的辅政,这本身便会引起武帝一脉如司马颖、司马的警惕。《晋书·长沙王传》载:“见齐王冏渐专权,尝与成都王颖俱拜陵,因谓颖曰:‘天下者,先帝之业也,王亦维之。’”[1]1612司马眼见司马冏专权,便建议司马颖取而代之,他特别提到天下是“先帝之业”,应当由武帝一系的司马颖维护,其言下之意便是武帝一脉的权力万万不可以被齐王一脉夺走。同时司马冏一党对司马颖亦十分提防。扶风王司马骏在武帝逼迫司马攸就国时曾上疏坚决反对并因此发病去世,他的儿子新野王司马歆在讨伐司马伦时便主动向司马冏示好,司马冏入洛时更“躬贯甲胄,率所领导冏”[1]1126,之后司马歆更因功授都督荆州诸军事,司马歆为司马冏一党应当无疑,在出发之前他向司马冏建议“成都至亲,同建大勋,今宜留之与辅政。若不能尔,当夺其兵权”[1]1126,司马歆认为司马越作为武帝亲子在宗室中地位亲近,应该将他控制在朝中或者免去他的兵权,这说明司马冏一党对武帝一脉子弟同样小心防备。
司马冏从首倡义举到兵败被杀不到两年时间,他迅速失败的原因如前所述,而从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司马冏最终失败的关键是他的专权擅任,这导致他的行为失去了正义性,在舆论上陷入劣势,而他与士族的不和则使他在政治上陷入了被动,对禁军的失控导致了他最终在军事上的失败,而司马冏的特殊血统则始终萦绕着他的崛起与败亡。如果进一步探究司马冏失败的这几方面因素就会发现,舆论、士族、禁军与血统不仅是决定司马冏成败的关键,也是影响“八王之乱”其他宗王政治走向的关键。
有关舆论对“八王之乱”的影响,日本学者福原启郎在其著述中便有观点,他认为,八王之乱的本质就是公权力的私权化以及因之引起的舆论逆反[10]194,也就是说正是个人对公权力的侵占引起的舆论逆反导致了双方的战争,而这一过程在“八王之乱”中又不断地轮番上演。司马冏最初击败司马伦便是以维护公权力的立场实现的,陆机在《豪士赋》中以落叶随风而落、孟尝君听雍门子周弹琴落泪的例子推出“庸夫可以济圣贤之功,斗筲可以定烈士之业”[1]1473-1474,即认为司马冏的胜利只是在群起讨伦的大势中顺势而为罢了。司马冏专权后被司马所击败,这之中司马除借禁军的力量外,司马冏自身专权擅任导致朝野上下普遍不满,司马因之顺势起兵亦是重要原因。再如司马越对司马颙、司马颖的胜利也是通过舆论逆反的方式,自司马伦篡逆后数年间宗王们始终混战不休,惠帝沦为受各方争夺的棋子,此时司马越便打出“奉迎大驾,还复旧都”的口号获得了各方的支持,都督徐州的司马楙让位于他,没有跟随惠帝去长安的“朝士多赴之”[4]2755,可见正是司马越针对司马颖等人争权乱国所打出的这一口号顺应了舆论,这才能够击败司马颖等人结束“八王之乱”。
士族与“八王之乱”的问题颇受学界关注,如林校生便对八王幕府中的府佐进行了考证统计,对各王幕府中幕僚的出身、籍贯进行了分析,尤其对各府中的士族做了比较,他认为士族名士在西晋时期已经成为极其重要的政治资源,“中央执政若缺乏他们的支持,就失去根基,不可能持久居任”[11]139,而从“八王之乱”的发展中能够看到,司马伦执政时对潘岳、石崇等人大肆屠杀,司马冏在司马颙上表讨伐时遭到士族背弃,司马颖初期信用卢志、陆机而后期不再采纳卢志的建议并杀掉陆机兄弟,司马颙势力中士人很少,他所信用的李含、张方也均是寒素出身。以上诸王未能与士族形成良好的关系,如司马伦、司马冏更与士族交恶,他们没能充分利用士族这一政治资源,失败也就在所难免。
禁军在“八王之乱”中作用巨大,张金龙指出“要专制朝政并号令全国,就必须掌握与控制禁卫军权”[8]299。司马伦能够发动政变废黜贾后并进而篡位的依靠就是禁军,这从他任命诸子担任禁军将领并以禁军对抗三王举义便可看出。司马通过禁军得以击败司马冏,当司马颙的军队攻来时他“率中军左右卫冲击之”[1]1620,前后斩获六七万人,可见司马也是以禁军维护其执政。司马颖击败司马后也试图掌握禁军,他“遣奋武将军石超等率兵五万屯十二城门,殿中宿所忌者,颖皆杀之;悉代去宿卫兵”[4]2739。虽然司马颖对京城驻军与宫内宿卫都加强了控制,但不久禁军将军陈眕仍以禁军发动政变并讨伐司马颖。从以上事例中可以看出,禁军军权在“八王之乱”中受到诸王的争夺,禁军不仅是一股强大的武装力量,更是掌控中枢的关键。
血统亦是“八王之乱”长期持续的重要原因,除司马冏外,司马颙在“八王之乱”中的行径亦是受血统影响的例证。司马颙为司马孚之孙、司马瑰之子,其父司马瑰在司马孚诸子中名望不显并于泰始十年(274)即去世,司马颙虽然就国后受到武帝的称赞但未受到重用,直到元康年间才先后出任北中郎将监邺城、镇西将军镇关中,权家玉指出晋制规定“非亲亲不得都督关中”,司马颙本为疏亲小辈却“特以贤举”得以出任雍凉,其真正的原因是贾后意图制衡削弱关中宗室势力[12]148,从这一思路也可以理解为何之前以司马懿子侄出任的邺城督却由司马颙继任。司马颙以疏亲的身份本无太大机会成为西晋政坛的主角,他是凭借贾后专权打压宗室的契机才得以外任重镇,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权力。司马冏首义讨伐司马伦时司马颙首鼠两端,先斩杀响应司马冏的夏侯奭并应司马伦的要求派军支援,之后听闻二王势大便又派人拦截响应二王,这其中的原因便是司马伦篡位之初为安抚三王对他们大肆封赏,司马颙亦授开府仪同三司,在司马伦首先示好的前提下司马颙便选择支持实力更强的司马伦,但随后二王势大、各地纷纷响应,司马颙便马上转变立场,为的也是及时站队保住自己的政治权益。随后在司马冏、司马二人执政时,司马颙一反讨伦时的犹豫,两次均果断起兵声讨他们,但又始终自居于成都王司马颖之下,其原因就是司马颙疏亲身份带来的危机感使他对中枢政权倍加防范,而司马冏、司马二人都对司马颙很不满,尤其是司马还借镇压张昌起义征调司马颙的军队,为保证自身权益司马颙只有争夺更大的政治权力,但他自身的血统又受宗法约制不可能成为皇帝,因此他只能屡屡搅乱时局以推动与己亲近的成都王司马颖上位,自己随之获利。除司马冏与司马颙外,司马伦为晋武帝叔父,司马越为司马馗之孙、司马泰之子,诸王中仅司马颖与司马二人是武帝亲子,从这一角度来看,“八王之乱”亦是宗室对武帝晚年收权于帝系这一宗室政策的反弹,是宗王们打破血统约束、重新划分权力的一次尝试。
司马冏在司马伦篡逆之时首倡义举,使惠帝反正,《晋书》称赞他:“伟哉武闵!首创弘谟。”[1]1627但在司马冏辅政之后,他的专权擅任、与士族的不和、对禁军的失控以及他自身的血统都使他逐渐丧失了对朝野的控制,最终身首异处。而从司马冏的失败看向整个“八王之乱”就能发现,他失败的原因亦是“八王之乱”中其他诸王面临的问题,且这些宗室诸王在混乱的局势中同样无法解决,也因此造成了“八王之乱”的长期延续。司马冏的败亡既是“八王之乱”的一个部分,也是“八王之乱”的一个缩影。
注释:
①由于元康元年(291)的事变(司马亮、司马玮)仍属宫廷政争的范畴并未扩散至地方,故而本文所讨论“八王之乱”专指永宁元年(301)到光熙元年(306)这段时间,在此标注解释,下文不再赘述。
③房玄龄《晋书》卷五十九《齐王冏传》,第1609~1610页,“颙表既至,冏大惧,会百僚曰……司徒王戎、司空东海王越说冏委权崇让。冏从事中郎葛旟怒曰……”;刘义庆《世说新语》(刘孝标著,余嘉锡笺疏,北京:中华书局)中《方正第五》,第262页,“嵇绍为侍中,诣冏咨事。冏设宰会,召葛旟、董艾等共论时宜”。
④另张金龙在《魏晋南北朝禁卫武官制度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中认为此处“前、后、左、右”当为前军、后军、左军、右军,见第205页。
⑤《晋书·嵇含传》载“齐王冏辟为征西参军”,林校生认为此处“西”当为“东”之讹误,按司马冏曾为镇东大将军,嵇绍大概于其时被征入府,另《荀闿传》载司马冏死后“闿与冏故吏李述、嵇含露板请葬”,则嵇含其时已不在司马冏府中。
⑥按《晋书·东安王繇传》载:“繇兄澹屡构繇于汝南王亮……亮惑其说,遂免繇官,以公就第,坐有悖言,废徒带方……永康初,征繇,复封,拜宗正卿,迁尚书,转左仆射。”司马繇与其兄司马澹不合并因之免官远徒,司马冏辅政后将司马澹徒辽东又征还司马繇,以司马繇任尚书、左仆射,司马繇为司马冏所征还又授以重职,当为一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