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孤寂到广阔
——论陈敬容诗歌思想内容的变化轨迹

2020-12-20 16:50:54李春秋
关键词:诗人生命

李春秋

(1.中国矿业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0;2.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健康与服务管理系,江苏 徐州 221004)

“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1](P11),在20世纪40年代的“九叶派”诗人群里,陈敬容尽管算不上一位狂飙突进的伟大诗人,却犹如一支深谷幽兰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蓝棣之先生曾说,“穆旦、郑敏、辛笛气质内向,注重生命的沉思,对时代与社会更多哲性思考;杭约赫、杜运燮、唐祈、袁可嘉气质外向,以刻画社会现实为主,并给予理性概括和透视;陈敬容和唐湜兼有二者”[2](P94-113)。唐湜致力于诗歌评论,较少写诗,只体现诗派常见的清丽委婉诗风;而陈敬容在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现代派思潮的双重熏染下,将生命体验与美学观照有机融合,加之女诗人本身的内质灵秀、学识渊博,其诗篇总充满着独特的生命体验,散发出女性知识分子特有的文化书卷气息。陈敬容在“九叶派”中的特殊地位决定了她本应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然而研究者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忽略了对其诗歌思想内容和艺术价值的总体认识与评价,也缺乏对其诗歌的深入挖掘与细致分析。在当今学术氛围浓厚、学术见解自由的时代,对陈敬容诗歌作全面梳理,尤其是对诗人在现当代的整体创作进行深入研究,不仅具有拾遗补缺、探幽发微的学术价值,而且对当代女性诗歌研究具有借鉴意义。

陈敬容一生从妙龄到古稀共留下三部单行诗集:《盈盈集》《交响集》《老去的是时间》,另有两部诗歌散文合集:《陈敬容选集》《远帆集》,还有一些散见于《中国新诗》上的篇目,从这些蕴含诗人生命体验的智慧诗篇中,不难寻觅其真诚美好的精神世界。

一、小儿女的哀怨之曲

陈敬容的早期诗作偏于柔婉,有一种青春少女的淡淡忧伤和似水柔情,诗歌既充满行云流水般的思绪,又营造了一个梦幻般的氛围。孤独与迷惘是这时期诗作的基本主题,为年轻女子的哀愁凄怨涂上了浓重的情感色调。

自少女时期弃家赴京开始,诗人便经历了数不尽的飘零与动荡,目之所及,心之所感,尽是一段段痛苦的经历与难忘的境遇,苦难与梦魇成为诗人的情感体认,并在其敏感多思的心灵与作品中留下清晰的印记。“诗的活动的起点,始终是一种生命体验”[3](P126),陈敬容的诗就是基于自我生命体验,“对自己所感所思的不可逼视的忠诚”[4](P23)。在她那些以歌咏爱情、表达幽思和乡愁为题旨的早期作品中(如《盈盈集》),诗人从象征视角寻找情感的对应物,表现了年轻女性孤寂落寞的情怀,透露出或浓或淡、挥之不去的离愁别绪和悲剧色彩。这种情绪在陈敬容早期诗作中具体表现为三个方面的情感取向。

(一)浓浓的思乡之情

一个17岁的少女,背叛横暴专制的父亲,远离家乡,孤身北上至陌生的京城,旅况的凄凉让诗人顿生出浓浓的思乡之情,她无所依托,渴望在熟悉的乡情中寻找一份慰藉,于是六行怀乡绝唱跃然纸上:“纸窗外风竹切切:/‘峨眉,峨眉,/古幽灵之穴。’//是谁,在竹筏上/抚着横笛/吹山头白雪如皓月?”(《十月》)[5](P71)在凄清的旅途中,陈敬容常常借对至爱亲人的怀念来表达她的孤独,《遥祭》就是忆念母亲的佳作。她向母亲遥祭,仿佛感受到母亲自星群撒下句句叮咛,只是这叮咛冰冷寒凉,因为母亲早已长眠于地下,“我,一只孤鸟。/我的祭烛/寂寞地颤动,/泪和着濛濛的雾/向远山消溶。”[5](P81)诗人无法在现实中觅到希望的新绿,多低徊于故乡的青山秀水,怀念亲朋的音容旧貌,萦绕于寂寞的梦境,一面叹息“发黄的记忆,壁上的影子”;一面幻想“大海如镜”,“清波透明”(《黄》)[5](P75),在迷茫与叹息中为作品增添了一丝亮色,虽不免流露出诗人的单纯稚嫩,却是缘情而发,并不晦涩压抑。

(二)淡淡的爱情忧伤

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引用拜伦的话:“爱情是男人生命的一部分,是女人生命整个的存在”[6](P69)。爱情作为超脱人生苦难、抚平孤寂哀愁的诺亚方舟,是诗歌永恒而神圣的母题。在陈敬容早期幻想与现实交织的作品中,爱情诗是颇受人称道的,只是这些为数不多的爱情诗少有爱的甜蜜和默契,常常是寒夜里的哭泣,是偶然相遇又离别的感伤与忧郁,充满小儿女的困惑迷惘。尽管诗人禀赋巴蜀女儿火一般的热情和水一样的柔情,但因爱的深切与卑微,只能于孤寂的黄昏时分徘徊在爱人“窗前”,寻找寂寞的足迹与失落的叹息。虽然“你的窗/开向太阳,/开向四月的蓝天”,但因“空漠锁住了你的窗,/锁住了我的阳光,/重帘遮断了凝望”,留给我的只有“不安的睡梦/与严寒的隆冬”,于是“我的窗/开向黑夜,/开向无言的星空”(《窗》)[5](P78),最终,你带着明灯远去了,只留我一人迷失在无尽的黄昏……这段东方式的温婉恋情在命运的捉弄下遗憾错过,然而刻骨铭心的爱恋又让诗人忍不住渴望不期的重逢:“假如你走来,/不说一句话,/将你战栗的肩膀,/倚靠着白色的墙。//我将从沉思的坐椅中/静静地立起,/在书页里寻出来/一朵萎去的花/插在你的衣襟上。”(《假如你走来》)[7](P86)可悲的是,在茫茫的西北高原,陈敬容随诗人沙蕾经历了一个五年之久的悲剧,渴望中的你终究没有走来,走来的是“俗世中沉溺于情欲的放纵主义者”[8](P161-166),是一位“用鲜红的心涂上一些更红的谎言”来射落她这只飞鸟的骑士。从此,在骑士“适当的谴责,和及时的暴戾”中,她无法振翅高飞,亦不能放声歌唱,只低翔在骑士园中,用渴望的眼神“看白云自在地飘航……”(《骑士之恋》)[7](P51),诗人形容当时的自己恍若“在荒凉的西北高原做了一场荒凉的梦”。这段经历让她在疑虑与不安中痛苦不堪,对于今后种种,她虽有所期待,但却少了一份果敢与决绝。“一片马蹄声,踏过我的心灵的门外//啊,我不能立刻将门扉开启/我怕从那儿闯进来/狂暴的风雨。”(《絮语》)[7](P52)这段不成功的情感尝试,表达了诗人对失败人生的初次体验,揭示了其痛苦失落又充满美好期盼的复杂情感。

陈敬容的情诗基于个人的苦乐悲喜而又超越于苦乐悲喜,基于真实与理想而又超越于真实与理想。净化后的情感变得冷静而澄澈,进而成为一种美好的生命体验,诗人这些爱的“独语”,正是其失落美丽爱情、排遣寂寞的人生之歌。

(三)茫茫的生命迷惘

这是陈敬容早期倍受瞩目的诗歌主题,诗人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尤其适合表现孤独悲凉的生命体验与茫然无措的少女心态。“我枕下有长长的旅程/长长的孤独/请进来,深夜的幽客/你也许是一只猫,一个甲虫,/每夜来叩我寂寞的门。”(《夜客》)[7](P4)凄清寒夜,诗人不敢奢望同类的陪伴,只渴望一些低级但却拥有生命的“一只猫”或“一只甲虫”来抚慰她孤寂的心灵,她便觉心安。诗中呈现的孤立无依的女性形象,如同郁达夫笔下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的“多余人”,诗人无法向人世间敞开心扉,只有默默地向人以外的世界诉说。此外,诗人的孤独寂寞感还源于一个有着新思想的进步青年,梦醒之后茫然无措,不辨风向:“望不见路;三两粒灯火,/一片昏暗,一片风”,“没有灯火照出/迷失的足迹”(《车上》)[7](P5)。原本象征万物复苏、润泽世界的春雨,此刻在诗人眼中已是“灰色的雨/在夜的织布机上”,“以无尽线条/给我织无尽惆怅”(《春雨曲》)[7](P13);秋本是丰收成熟的季节,诗人笔下的秋却萧条空漠,观之怅然若失,寂寥悠长,“潜默地推移/流水,飘风,/无言的,/色调的转替”,“我将在你的迷歌中/静静地隐藏;/给我的夜缀上/淡淡的霜”(《秋》)[7](P20),小儿女的失落与惆怅愈益浓烈。诗人迷失于半醒半梦之间,那份欲说还休的无奈、欲罢不能的纠结透露出一切都无从把握的悲观和宿命感。

二、沉思者的焦渴之歌

(一)昂然的生命追求

陈敬容曾经因为苦难而凄清淡然,诗作也常常渗透着悲剧意识,但她又绝非悲观主义者,作品中不乏强烈的生命意志。无论身在何处,只要可以自由自在地书写,这位巴蜀女儿眼中总是闪现出动人的光芒,曾经的苦难体验与生命感知成就了作品的深刻与丰富。“她把苦难看得越透彻,将痛苦体味得越真切,她的悲剧意识与生命意志的搏斗便越激烈;她所承受的炼狱煎熬越强烈,她的生命由反抗而迸发的火花也越绚丽。”[9](P149-160)

当陈敬容怀着对新生活的无限憧憬,走出荒凉的西北高原时,烈火般的创作欲望炙灼着她,像一个初次坠入爱河的恋人一样,诗人义无反顾地投身到创作的狂潮中,“我是歌唱的鸟,或沉默的鱼;/光和暗都给我雕镂花纹;/有时,又是一抹无心的流泉/映照着多幻的云天”(《映照》)[7](P45)。无论是烦闷的灰色,还是夺目的绚烂,她都能从中捕捉生活的诗意。思潮汹涌的沉思者是“时间河流中勇敢的划手”,《映照》《创造》《沉思者》等一系列诗作的问世,塑造出一个不安的、永远向上的灵魂。诗人站在广阔的天地间,贪婪地汲取无限力量,“每一粒细尘都向空探首/以领受你,自然母亲,伟大的情人/你的永恒的爱之偎搂!”(《展望》)[7](P58)陈敬容对过去几年的创作做了一个回顾和总结,虽不无哀伤遗憾,但更多的是对生命浪潮的渴望,对新生命的期待与欢欣:“我在你们的悲欢里浸渍而抽芽,/而开出一树繁茂的花;/我的纸上有一片五月的年青的太阳,/当暗夜悬满忧郁的黑纱。”(《创造》)[7](P41)

(二)不竭的焦渴追寻

随着诗歌思想内容的转变,陈敬容的诗风愈发刚健厚重,处处透露出一股向外的张力。诗人疾呼,“我厌倦今日,/厌倦刚刚逝去的瞬间——/甚至连我的焦渴我也要厌倦,/假若它已经不够新鲜”(《新鲜的焦渴》)[7](P91),并解释了“焦渴”二字的含义:“我们是在一个新旧交替的大时代,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的苦恼,比任何时代为多。我们一半截埋在旧的坟墓里,一半截正在新的土地上茁长。我们无时不在希望一个蝉虫一样,完全从旧的皮囊中蜕化。因此我们有新鲜的焦渴。”[10](P225)创造力压抑得越久,反弹便越猛烈,诗人将“焦渴”化为行动,全身心地投入艺术创作。她凭依热爱与执着一路前行,“不开花的树枝/有比花更美的战栗/……假若热情化灰,/你说,我将怎么样?/想想吧,我便是那火——/还得多少次燃烧,归向死亡?”(《不开花的树枝》)[7](P80)诗人不再咀嚼“小我”的悲戚,而以“大我”的胸襟投身社会主潮,“在历史的尘砂里/那久久积压的预兆/将要膨胀和扩大”(《播种》)[5](P127),诗人“焦急地在等待/那春天的第一道闪电!”(《旗手与闪电》)[7](P62)

从1935年热情少女的浪漫远征,到1945年逃离荒凉的西北高原,再到奔向战时文化中心重庆的行动,诗人从稚嫩走向成熟,从漂浮的梦境走向沉稳的大地。“海,汹涌的大海,/我听到你召唤的涛声——/一切江河,一切溪流,/莫不向着你奔腾;/但它们仍将是水,/是水!它们属于/你,也属于自身”(《水和海》)[5](P91),诗人如奔腾不息的河流,听到大海的召唤,急匆匆地向前奔涌而去!饱含的激情是诗人挣脱“骑士”可悲的锁链,离开西北高原囚笼后的大舒展。诗人由曾经那只“倦飞、倦鸣的鸟”(《横过夜》)[7](P28)已然成为“无忧的飞鸟”,它“负驮着太阳/负驮着云彩/负驮着风”,是一只肩负重任的飞鸟;它煽动“轻盈的翅膀”,“无忧地飞翔”,是一只欢欣鸣唱的飞鸟;它带来“心灵的春天/在我寂寥的窗上/横一幅初霁的蓝天”,是一只满怀憧憬的飞鸟(《飞鸟》)[7](P65)。诗人“埋葬了昨日”,还将毫不犹豫地“抛掉/所有将成为过去的极短暂的顷刻”,站立在“一只疾驶的船头/顺流而去——/看着每一个旧的我,/每一个属于‘过往’的我/缄默地被遗留给/一些终古屹立的岩石”(《遗留》)[7](P68),然后热切地“向每一个明天瞭望”,时时追逐着“新鲜的焦渴”。这种前后判然不同的姿态足见出诗人内生命的沉思与反省,她抛却自我迷恋,渴望激烈的变革与突破,“呈现出强大的人格精神的辉耀,呈示出一种自我突破的意愿,敢于将自我在更大的范围内进行调整,并使之升华。”[11](P220-234)

陈敬容告别小儿女的哀怨吟唱,带着对黎明的殷殷吁求,迎来了沉思者的焦渴呼喊,原本柔弱的生命变得异常坚强,诗篇中呈现出豪迈的男儿气概。至此,她的诗开始有了唐湜所说的“男性力度”,这与何其芳诗篇中的女性气质一样可贵。在对宇宙、人生投入更多关注之时,诗人试图找寻一种突破自我的前进之力,艾青说,“把忧郁与悲哀,看成一种力”[12](P414),“陈敬容这时期所要寻找与表达的正是这种具有突围作用的变革的力”[11](P220-234),这是顽强的生之力量,充满着极致的生命体验。我们从其作品中感受到的是诗人生命不息、奋战不已的坚韧与执着,是昂然向上的激情与豪迈!诗人如一道蓄满渴意的河溪,翻滚着希望的浪花;又似一团灼灼燃烧的烛火,即使化为灰烬也不愿在静默中蹉跎。

三、忧世者的批判之思

(一)强烈的忧患意识

任何一首诗的产生总离不开特定的时代与社会环境,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严酷的社会现实逼迫时人直面艰难的生存处境,这对主张艺术至上的“九叶派”诗人产生了深刻影响。面对“笑脸碰着笑脸,狡狯骗过狡狯”的社会(《漫漫长夜》)[13](P78),诗人穆旦冷眼观望,当闻听“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的时候(《赞美》)[13](P103),他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热情,和人们逐一拥抱;袁可嘉不吝笔墨描写都市的荒淫与罪恶,并发出悲愤的呐喊,“走进城就走进了沙漠/空虚比喧哗更响/每一声叫卖后有窟窿飞落/熙熙攘攘真挤得荒凉”(《进城》)[14](P56)。苦难的现实在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上刻下深深的印痕,陈敬容也不例外。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的滋长,塑造了她的人生气度,也使她的创作思维空间大为拓展,女诗人从个人的孤寂走向社会的广阔,从“象牙之塔”奔向“十字街头”。“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传统以及对于民主、自由和正义的向往成就了陈敬容的忧患意识;潜藏的爱国精神与民族意识激发了她的创作热情,她以“大我”的气度在诗歌中抒写现实、描画社会,这种转变在《交响集》(1948年版)中有明显地体现。诗人早年的梦幻已被现实击碎,她极力突破心灵的“焦渴”,转而表现生命的激愤和悲怆,逐渐与时代精神相契合。诗人在“动荡的夜”高举“火炬”,吹响“号角”,为人们献上一个个“希望的花环”(引号所标均为陈敬容此时的散文题目),展现了其紧跟时代洪流、阔步向前的果决与坚毅。

(二)深刻的现实批判

对光明的期待建筑在对黑暗的憎恶之上,当陈敬容把眼光投向社会、逼近历史时,她决然揭示出世界的丑恶,表现出对广大人民苦难遭际的同情:或从整体上诅咒乱离的“十载”是个“悲愤和苦恼”的年代(《从灰尘中望出去》)[5](P183);或认为是“残暴的文明,正在用虚伪和阴谋/虐杀原始的人性”(《出发》)[5](P180),她以敏锐的艺术触觉和体察现实的铿锵音符,弹奏出一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忧愤时世的批判之音。在《逻辑病者的春天》中,诗人以无可辩驳的事实揭露蓝天下的残忍:“温暖的春天的晨朝,/阳光下有轰炸机盘旋”;儿童节的孩子本应“在庆祝会上装束辉煌,/行礼,演讲辞,受奖”,但却有“无数童工在工厂里/被八小时十小时以上的/苦工,摧毁着健康”[5](P148);一群饱食终日“安安稳稳坐在高楼上”的“罗唆人”,还“嫌屋顶不够厚,/挡不住太阳”,这分明就是“一群群阴郁的鬼怪邪魔”(《给罗唆人》)[15](P46)。布满丑陋与邪恶的城市时时激起诗人对“现代文明”的愤恨;都市的舞台每日上演着穷苦人的辛酸戏,“听戏文掉泪/台上息去了锣鼓/台下收不住凄楚/到街上暮色苍苍/老乞丐在地上碰头/越碰越响”(《无泪篇》)[15](P81),如此的悲凉与凄怆让诗人不禁发出愤世嫉俗的抗辩:“是啊,我们应该闭着眼,/不问那不许问的是非,/我们知道我们的本份只有忍受/到最后;我们还得甘心地/交出一切我们的所有,/连同被砍杀后的一堆骨头。”(《抗辩》)[5](P172)诗句掷地有声、警昭世人。至此,陈敬容的诗篇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质素:呼唤英雄,号召人们愤怒、抗辩、叛逆和斗争!她满腔激情地抨击历史和现实的沉疴,虽然是痛苦的思索,却也燃烧着希望之火,企盼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殷切吁求,“我们只等待雷声——/雷,春天的第一阵雷,/将会惊醒虫豸们的瞌睡;/那将是真正的鸣雷”(《逻辑病者的春天》)[5](P150);她慷慨预言,“全人类的热情汇合交融/在痛苦的挣扎里守候/一个共同的黎明!”(《力的前奏》)[5](P154)

陈敬容批判黑暗力透纸背,思索人生深邃独到,呼唤黎明激越昂扬,她以多姿多彩的抒写干预现实,并使其触觉“穿透熟悉的表面向未经人到的底里去”,暗示出“象外之象”、“味外之旨”[16](P16)。诗人已然由初创期的“怨”过渡到此时的“愤”,并逐渐发展为对现实的冷嘲和对新世界的热望。虽然诗人的自我形象不时重现,但已不是《盈盈集》中寂寞无助的小儿女,而是时时解剖自己,“爱自觉地站开,看陌生的我与陌生的世界相对”[17](P180)。频繁转换的视点直面惨淡的现实:黑暗、饥饿与死亡;不动声色的场景里隐匿着忧郁、悲恸的情绪潜流;忧患与激愤的诗句中饱含着诗人对时世的深挚关切。

由是观之,陈敬容并非纠缠于小我悲哀的孱弱女性,在怆然忧愤、无光无色的苦闷岁月里,她仍然不失对现实生活的冷静谛视和对未来人生的热烈追求。如袁可嘉所言,陈敬容“永远追求新鲜,追求得如此热烈和顽强”,“这种追求,对她来说,是全面持久的寻求,她寻求国家的进步,人类的幸福,也寻求圆满的人生,完美的艺术,诗的题材扩大了,涵义深化了,诗艺更纯净洗炼了。”[18](P72-75)陈敬容努力使诗歌走向更加广阔的天地,深切的忧虑感和深沉的爱国情使她的诗具有一种穿透时代的力量。

四、淡泊者的真淳之音

(一)素淡的生命感悟

苦难带给陈敬容的不再是无法抗拒的忧惧和痛楚,而是沧桑过后对人性苦痛的悲悯与释然。诗人坚定得如永不停息的西绪弗斯,凭依在绝望中孕育的对生活的爱与执着,奋力要“在一张破碎的琴弦上弹出最优美的曲调”(《莫扎特之祭》)[7](P59)。她在饱受磨难被迫停笔的30多年之后豪迈地宣称:“老去的/是时间,不是我们!”(《老去的是时间》)[5](P26)她渴望以老树新芽催开迟暮的花朵。唐湜曾这样描述诗人,“迟暮的花朵常开得最美/在生命的长河上临流沉思/晚年能抒写出最光彩的珠贝/呈献那照耀一代的肝胆/拿一生的欢乐、坎坷、灾难!”(《奋发的晚年》)[19](P211)这时期的陈敬容带着对人生的万千感悟,以智慧女性的豁达抒写了时而纷繁、时而宁静的心绪,表达了内心世界的辽远情思,自有一种“真我”的潇洒与淡然。

老树新枝更著花,时至暮年的陈敬容虽少了青春少女的幻想与渴望,却多了一份稳健平和。她扫清了早期对人生的怨诉,舒解了中期对新世界的焦渴,笔底扬起了一片清爽的绿荫;她坚守生命的尊严,用赤子之心与淡泊之心思考着、抒写着,诗风简洁老到、平淡真淳。回首来路,诗人仰望苍穹,对月慨叹,“月亮啊她哪能知道/谁在欢笑/谁在悲怆/谁呵/在寸草难生的荒丘上/辛勤地培育/一星星美丽的希望”(《故乡在水边》)[5](P11)。多年来,这种圣徒般的执着与虔诚一直支撑着诗人的前行之路,“在时间所带来的忧患的沉埋里,诗人像是一个现代荒园上的阿伯罕或是一个心灵孤岛上的鲁宾逊在踽踽独行,用最原始的石头取火来照耀心田,烧熟自己心灵的粮食使自己生活下去”[17](P184)。年华虽已迟暮,她却仍满怀生命的澄澈与透明,蕴蓄丰满柔情的《致白丁香》一诗可见出其品性:“寥落和清纯象孪生姊妹;/白丁香,我独爱你明净的/莹白,有如闪光的思维。/别问从今后还会有多少/风雨雷电,和无情的秋冬/带着凋零在后面紧追——/到来年啊,依旧有东风/还给你绿叶,还给你飞燕;/凡是时间从你夺去的,/另一个春天全都要为你召回。”[5](P39)这是闪光的诗论,充分展现了诗人永不褪色的艺术青春。不管诗人生前身后如何寂寞无助,自有人生的情趣与境界,与同时期老诗人的作品相比,她的诗仍显得轻盈而摇曳。

(二)悲悯的人生情怀

由激越的中年渐入平和的晚景,诗人的抒情风格归于无华的质朴,诗风趋于素淡冲和,诗情也向恬淡的散文化发展。《孔雀长鸣》一诗无意间投射了陈敬容的人生体验,她以悲悯的长鸣、悠远的叹息代替了空洞的欢呼,她借孔雀诉说来自纯洁世界的天真女性,“如今承受着/一半赞赏,一半逗引/对于复杂的世界/忽然生出巨大的悲悯”,在这个世界里,赞赏往往掩盖着逗引,此时诗人“已不再是怨恨或愤怒”[19](P24),而生出悲天悯人的情怀。在《山和海》中,陈敬容以山和海喻指病中朝夕相对的诗人和大槐树,表现了孤傲者广阔深邃的心灵,“但却有海水/日日夜夜,/在心头翻起/汹涌的波澜”,翻滚的波澜引起内生命的律动,热烈地昭示诗人“向明天瞭望”!在诗句结尾处,她又以“你有你的孤傲/我有我的深蓝”[5](P33)的倔强与独立凝炼出清澈而深沉的风格,这是对生命价值的发现与肯定,亦是不卑不亢人生的诗意表达,诗人由飘浮的幻歌转向凝定的深思,实现了彻悟后的升华。

诗人在生命的苦痛与生活的磨砺中挣扎了一生,面对遥遥的“天国之光”,想要追求生命的圆满,“有时它可能/变成珍贵的春雨/去抚慰焦渴的树秧/有时它会化作温暖的阳光/去亲吻被风雨打落的垂丝海棠”(《句号》)[5](P67),这是春风化雨泽被万物的神性!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诗人的灵魂飞向无限和永恒之际,凉薄的世界虽然只留给她孤苦凄凉,但诗人却悟出了与命运和平共处之道,自嘲与嘲人的特质日趋淡薄,代之以宽容、敦厚而不失幽默的态度。诗人以广阔的心胸消解人生的艰辛与苦痛,展现心灵的宽度与力度,并有了一种世事洞明后的睿智和深邃:她跨越一切樊篱,终于发现真实的自己。

就思想内容而言,无论是小儿女的哀怨之曲,还是沉思者的焦渴之歌,亦或是忧世者的批判之思,淡泊者的真淳之音,陈敬容的诗都是多灾多难时代隐曲幽微的反映,处处闪烁着诗者智慧的情思。从“小我”的孤寂,到“大我”的热烈,再到“真我”的豁达,陈敬容的诗歌写作一步步从孤寂走向广阔,从温婉走向激越,情感细腻而不纤弱,琴音呜咽却不乏刚健,清雅而不平淡,丰富并不繁杂,诗人以行云流水般的抒写播散诗意与真情的同时,又展示了灵魂的震荡与生命的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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