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舒宪
(上海交通大学神话学研究院,上海 200240;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732)
人作为生物的一种,凭什么超越所有的生物和无机物,成为当今宇宙间的唯一主人?
关于人之所以然的秘密,是从神话时代的司芬克斯谜语以来,留给所有的哲学家和科学家的一个最大秘密。从传统信仰时代的上帝创造人类说,到希腊哲学家的政治动物说,再到19世纪达尔文的生物自我演化说,乃至马列主义的劳动创造人类说,等等。如今的21世纪,在求解人类由来之谜方面,最具有科学权威性的新说,是来自基因地理学方面的“走出非洲说”。(1)[美] 悉达多·穆克吉.基因传[M].马向涛,译.北京: 中信出版集团,2018: 363.最新潮的人文假说是“讲故事造就人类说”。这一假说需要补充的是某种理论缺环: 距今十万年至七万年前,走出非洲之后的智人,其万里大迁徙的方向和动力是怎样的?“幻想引领人类”说,即为弥补此缺环而大胆提出。
所有的生物如今依然在演化的洪流中,生物为适应生存环境而存活和繁衍的生存本能,始终是40亿年生命演化史的根本动力。为什么只有人类能够从所有的生物和万物之中脱颖而出,并越来越显得鹤立鸡群?为什么人类先崇拜自己幻想中的对象——诸神或全知全能的一神,到如今把自己变成大神,(2)[以色列] 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 从动物到上帝[M].林俊宏,译.北京: 中信出版集团,2014: 393-394.从而不再崇拜神灵,而是崇拜使得自己成为神的科学技术呢?
如今较为简单的回答是: 因为只有人类才具备幻想能力,并在驱动行为的生物本能之上,增加了幻想的动力。没有幻想,就不会有对神的信仰和崇拜,更不会有神话。没有神话和幻想,人类就退回到智人以前的状态,甚至退回到猿人之前的状态,也许还要回到树上去成为纯粹靠生理欲望驱动的四足动物。幻想使人成为人的原理,在人工智能全面到来的时代,呼之欲出。简言之,所有生物的生命现象皆为单轮驱动,即生存欲望驱动;只有人的生命为双轮驱动,即在生存欲望动力之上,外加心理动力。幻象和幻想,充当着新增加的心理动力之源的作用。
其他的生物都只能生活在自己族类的过去经验中,没有任何对未来的前瞻,也没有任何憧憬。只有人类,既是生活在自己族类的过去经验中,也能够生活在对未来的想象、幻想和憧憬中。若是劳动创造了人类,那么从不劳动到劳动的大变革原因何在?人类若是从非洲这一个源头走出来的,那么从闭锁在非洲内陆,到走出非洲,分布全球,这一过程靠什么因素引领?人类不同于候鸟和角马,难道其群体的远距离运动是遵循随机漫步式原则吗?原来,解答方案中离不开幻想这个关键要素。
人类走出非洲的主要运动方向是两个: 向东和向北。
向东的驱动力来自一种日常经验的联想,即对日出东方现象幻想的结果。就华夏文明的文化编码而言,东方以青色为代表,类比植物生命的萌生,其动物象征为苍龙。(3)叶舒宪.中国神话哲学[M].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60-67;叶舒宪.文化研究中的模式构拟方法——以传统思维定向模式为例[C]//陕西师范大学中外文化研究交流中心.文化研究方法论.西安: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210-230.日出东方的神话关联着太阳鸟、火凤凰,公鸡和鸟鸣乃至具体的“黎明创世鸟”。(4)叶舒宪.创世鸟神话“激活”良渚神徽与帝鸿——兼论萨满幻象对四重证据法的作用[J].民族艺术,2019(2): 62-73.人类至今仍然是以东方代表生命、光明和希望。曙光和朝霞,永远比日暮和晚霞更能激发信仰的冲动,也更能牵动幻想的神经。
向北的驱动力,需要考虑依据幻想的神话天文学的一种朝圣之旅: 北极星为宇宙之轴心,至高的神圣,希腊神话天文学称之为大熊星座,古埃及神话天文学称为天狼星;(5)Budge, E. A. Wallis. The Egyptian Heaven and Hell[M]. La Salle, Illinois: Open Court Publishing Company, 1989; [英] 罗伯特·包维尔,艾德里安·吉尔伯特.猎户座之谜——破译大金字塔的终极秘密: 面向众神的居所[M].宋易,译.南京: 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中国神话宇宙论抽象为至高无上的“太一”或“帝星”,并将北斗七星幻想为帝星(即天帝)所乘之“帝车”。智人走出非洲,进入欧亚大陆后,逐渐征服并几乎灭绝旧大陆上原有的人类——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最终形成混血的新人类,抵达北亚地区的寒冷地带,在西伯利亚地区开始以狩猎猛犸象维生的壮丽生活。这样一种人类演化的现实景观,若换成科幻叙事语言,则为: 一群从非洲大树爬到地面的猴子,将自己的前肢变成手,创造出石斧一类的简单工具,进化成直立人即两足动物。进化成两足的猿猴再走出非洲,达到亚洲北部,成为依赖工具和武器掠食猛犸象等巨大兽类的超级生物。在人类以巨大野兽为肉食而生活几万年以后,才终于在距今一万多年前,开始学习种植粮食作物,进入所谓农耕革命的第二个新纪元。
原来引领人类在整个旧大陆上不断迁徙而前行的观念,都和她仰观天空的日常经验之神话化理解有关:
人类走出旧石器时代,进入农耕和畜牧生产,不是预先的理性设计的结果,更不是神的安排,而是被进化的结果。
人类走出部落和村落生活,进入城市和文明,也没有事先的理性设计与指导,完全是无意识地被拖入文明。随后又被莫名其妙地拖入工业革命,迎来第三个新纪元;如今再被拖入互联网时代——人工智能时代。19世纪最博学的大脑只能预测人类未来从资本主义走向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却不能预测如今的人工智能时代到来。所有热衷于人类史或大历史写作的当下知识精英们,无不困扰于对世界未来的不可知性。如果未来是确定的,就不会有科幻想象的空间了。如同《大历史与人类的未来》一书作者所云:“学习从万物之初至今的大历史,难免让人联想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事实上,许多大历史学家至少部分是因为他们对未来的不稳定充满担心,所以才转而书写更长时段的历史的。”(6)[荷] 弗雷德·斯皮尔.大历史与人类的未来[M].孙岳,译.北京: 中信出版集团,2019: 326.
使人类超越生物历史的局限性、发展出人类独有历史的关键因素,即真正起到驱动力作用的,已经不是生物演化本身,而是人类独有的幻想能力。幻想首先驱动着神话与宗教的发生,随后再驱动哲学和科学的发生,后者无非是把神话幻想部分地变成现实而已。看看人类最早的登月车“阿波罗号”和代表当今中国航天新成就的“嫦娥三号”“嫦娥四号”,还有“月兔号”登月车,在所有这类航天高科技品牌的名字里,已经给出了科技的神话幻想之原型。
人类通过幻想创造出高于人类并能主宰人类的精灵存在,并让精灵不断进化为神祇和妖怪。从伏羲女娲到耶和华上帝,从密洛陀到雪山神女,没有幻想就没有人类精神。敬神拜神的目的还是指向人的: 希望让神来引导人类的生活和历史前行,并保佑人类死后的生命延续(天堂与天国,是唯一驱动力)。人类依靠神话幻想建起以神庙和金字塔为标志的文明,在文明进化基础上才随后研发出替代神的科学技术。这方面的全面成功,驱动神话也随之变形为科幻。所以从进化史的大视野看,幻想是人类文化基因中最重要的一种,没有之一。
十万至七万年前,智人走出非洲时是这样;如今,全面拥抱5G和仪式性展现东风41核导弹的人类还是这样。所不同的是,十万年前至一万年前的幻想只是幻想,而今的幻想正在一个一个转化为科技支配的现实。
过去的人类历史观,以西方理性主义为出发点,完全没有幻想(非理性)的地位。在21世纪风起云涌的大历史学派,已经完全颠覆了以往一切历史学家按照理性原则建构出的一切历史讲述的基础,完成了人类自身历史认知的全面升级换代。(7)[美] 大卫·克里斯蒂安,辛西娅·斯托克斯·布朗,克雷格·本杰明.大历史: 虚无与万物之间[M].刘耀辉,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与《人类简史》一类超级畅销书同时问世的,也有中国学界的文化大传统理论。(8)叶舒宪,柳倩月,章米力.文化符号学——大小传统新视野[M].西安: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大历史和大传统,将会以摧枯拉朽之力席卷21世纪的知识界。
如果我们的00后一代,以及更年轻的一代,是在魔兽世界和法老王的游戏中成长的,是在迪士尼乐园和哈利·波特乐园(美国)、达·芬奇密码园(美国)的文化氛围下长大的,他们一定比我们更熟悉神话幻想,包括传统的神话幻想和当今的造神运动催生出的新幻想。面向未来的教育,必须重新定位幻想和神话,这不是纯学术问题和个人兴趣问题,而是未来的生存问题和人类精神之根的可持续问题。
从大历史和大传统的新视角看,可以确认至少有两万年历史的萨满文化,是已知的人类幻想文学之源,即神话想象与神幻叙事的总根源。萨满学研究只是到20世纪后期才开始刷新我们对文化史和文学史起点的一切认知。从张光直写出《中国青铜时代》,到笔者完成《文学人类学教程》,萨满学新知识成为反思环太平洋区域文化基因的重要切入点。通神的需求和通神的状态,成为理解甲骨卜辞和金文叙事开篇“王若曰”或“曰若稽古”的文化底牌。这里面也有楚国人屈原凭借《离骚》的幻想,飞往昆仑的秘诀所在。萨满特有的幻象,是在出神或脱魂的超常规的精神状态下的产物。以漫长的旧石器时代为基础的狩猎社会的生活传统,是孕育萨满现象的初级温床。支配萨满信仰的动物精灵,不断地催生出萨满幻象中人兽合体和人鸟合体之类的形象。研究现存的欧亚大陆和美洲大陆上活态传承的萨满文化大传统,作为文学人类学的第三重证据,成为重新“激活”史前文物图像即第四重证据的认识参照系。印第安萨满神话幻象“黎明创世鸟”,可以有效激活以鸟人合体为特征的五千年前良渚文化神徽,以及云南石寨山出土铜鼓上的半人半鸟巫觋形象,(9)叶舒宪.文学人类学教程[M].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207.还有在《山海经》叙事中沉睡了两千多年的帝鸿即鸿蒙形象。印第安部落的鹰熊合体图腾柱,同样可以激活古汉语中“英雄”与“枭雄”之类语词的神话穿越想象之根源。
对中国本土的大传统幻想资源的再认识,特别是多民族文化的幻想资源的认识,将大大改变原有的刻板的中国文化观,为重新构思升级换代版的中国文学史和中国艺术史,乃至全景中国视野的思想史,打开思考的广阔空间。
当人类自发产生神话幻象的非理性时代被理性时代所取代,指引和驱动想象力的要素从动物精灵变成新的科技手段,神话大传统也就自然会转化为科幻小传统。当下,一种全面拥抱高科技的科学崇拜的文化氛围,已经是空前高涨,并日益占据社会主流地位。
回想一百年前中国人迎接“德先生”和“赛先生”的现实语境,会给人一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无限感慨。反对发展科技的华夏传统的道家思想,除了在学界和西方后现代主义有些对话之外,目前似乎基本上处于销声匿迹状态。传统的人文学者面对两种选择。要么就是放弃人文立场而自愿地沦为科技的奴仆。要么就是坚守人文传统的立场,在科幻想象的形式中注入反思与批判高科技的伦理警觉主题,揭示当代人类被科技所异化的风险和前景,同时努力彰显人类文化之根: 萨满与神话的精灵世界,如同科幻大片《阿凡达》所展现的潘多拉星球纳威人那样。何去何从,成为当今人文知识分子的两难选择。
2008年,即非典型肺炎风暴让世界惊魂后的五年,人类移民外星幻想之作《阿凡达》问世的前一年,笔者写成《现代性危机与文化寻根》一书,公开表明了和卡梅隆和赫拉利相似倾向的批判现实的人文主义立场。书中全力论证的主题是,我们如今生存于其中的现代性社会,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高风险社会。风险的降临会常态化并且不可预测。最需要警惕的巨大风险只有两个: 瘟疫和战争。可惜这部直言现代全球化生活的潜在危机并事先敲警钟的书,在飞速发展经济和高科技的现实语境下,显得危言耸听,很不受欢迎。读者不妨设想: 在2020年到来之前让世界各国领导人都接受这样的预警,并能打起十二分精神防范瘟疫和战争,那么2020年的世界数百国家还会像现在这样措手不及和万分悲催吗?
事已至此,任何马后炮和亡羊补牢之举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现代性危机与文化寻根》出版后的十年,笔者的学术攻坚方向,转向为五千年中国文明寻根。从2010年提出重新界定文化大传统的理论,到2019年提出“万年中国论”,(10)叶舒宪.万年中国说[J].名作欣赏,2019(22): 5-14.听起来好像是学术版的科幻,其实还是要坚持对大传统认识方面的学术实证。目前聚焦的实证材料即《山海经》所记黄帝玄玉。(11)叶舒宪.玄玉时代——五千年中国的新求证[M].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为此,我们长途跋涉三万多公里,开展了十五次玉石之路田野调研的采样工作。可以确信,未来的中国科幻发展,可以充分回归本土大传统的幻想资源,而不是一味地跟随西方科幻想象的外星模式。
既然我们已经开始意识到: 是幻想引领人类走到今天,那么全面反思幻想与理性的关系,就成为无法回避的理论命题。人类如果不加限制地放任科技的自我发展,那么所谓“人类世”,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遭遇灾难,即毁于过度发达的科技本身。基因技术可以用于精准治疗,延长寿命,也可以用于制造出比狼外婆和恐龙都厉害一万倍的新魔鬼。如今可以看清楚,相当于潘多拉魔盒的东西,就是科技的魔盒。人类何去何从的终极追问,既无法奢望由科技去解答,也不能指望科幻与创意的奇思妙想,主要还是靠人类学和哲学携手的大历史深度反思,方能给出答案。
本文结尾之前,尝试回答一个疑问: 对于人类进化而言,讲故事与幻想,哪个更重要?
讲述既是社会交流交际的手段,也是人类进化中发生突变的重要步骤。但是先要能想,其后才会有建构性地讲。大历史学派的编外专家赫拉利所著的《人类简史》认为: 讲故事促成人类崛起。他的观点说对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在于幻想。迄今所知,先于文字的图像资料可以让我们直观看到的人类幻想史的最初素材,就是萨满幻象那一类。《人类简史》中列举的三万年前之狮人形象,就是十分典型的萨满幻象之视觉呈现。我们如今按照学术语言称之为“图像叙事”,或“神话图像”。三万年前,走出非洲的智人已经遍布旧大陆与大洋洲,并且和欧亚大陆的原住民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发生了混血。正是这样的人种杂交优势,催生出人类第一批史前艺术的高潮。三万年前的人是如何讲述其幻想的?又是在什么样的语境下讲述人兽合体故事的?文学人类学派如今可以通过其四重证据法中的第三重证据,给出合理的故事情境还原,兑现知识考古的学术目标。《萨满之声——梦幻叙事概览》就是我们所依仗的活态的萨满文化自述: 20世纪后期来自全球的36位大萨满亲口讲述自己的幻象经验。(12)[美] 简·哈利法克斯编.萨满之声——梦幻故事概览[M].叶舒宪,译.西安: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读罢此书,可以这样评价: 萨满讲述的故事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驱动这些神奇的、穿越性想象的人类精神幻象。那才是原力所在,也是一切文学艺术灵感的总触媒,还是无比深沉的治疗能量所在。
回首人类的来路,文化寻根的思考,或将永远保留着治疗现代社会病的神奇药方。
作为尾声,让笔者请出新大陆少数族群即印第安人的萨满酋长案例,和读者一起见证“幻想引领人类”这个理论命题的真实语境,并体认幻想的治疗能量:
疯马的幻景
疯马小时候从他所见的幻景中获得力量,所以成为酋长。我长大成人后,父亲曾对我说过那个幻景。他当然不知道全部;但他说疯马做了梦,并进入那个只有掌理万物神灵的世界。那是在现实人间背后的一个真实世界。我们人间所见的万物,对那个世界来说都只是影子。在神灵的世界里,疯马骑着马,那匹马、疯马本人、树、草、石头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灵魂,没有一样东西是硬的,一切都好像漂浮着。他的马虽然静止未动,但却像影子一样不停地舞动,这就是他名字的由来。“疯马”这个名字并不表示他的马疯了,而是他的马在梦中以古怪的方式跳舞。
他的幻景给他伟大的力量,因为在战斗时,他只要想着那个世界,并再次进入,他就能战胜一切,且毫发不伤。
族人也盛传他随身携带一块在幻景中见过的圣石,只要他遇到危险,石头就会变重,并以某种方式保护他。(13)[美] 尼古拉斯·黑麋鹿口述,约翰·内哈特记录.黑麋鹿如是说: 生命与自然之诗[M].宾静荪,译.台北: 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3: 75-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