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吉昌,刘 晓
(1.中共南京市委党校 哲学与文化教研部,江苏 南京 210046;2.中国政法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8)
在20世纪60年代前后,历史社会学作为一门学科逐渐兴起,当时社会学和历史学的主流理论都倡导用具有结构性的历史分析逻辑来分析社会问题,或是通过精准量化的方法将社会发展的历史过程呈现出来。这种学术潮流促进了各个学科之间的融合发展,但在分析历史演变规律上始终不能提供出具有说服力的观点和论据,甚至在很多方面,结构式、量化的历史研究模式所产生的信息都是碎片化的,需要靠研究者的想象力将其拼凑在一起,从而又显得过于主观性和随意性,有悖于其科学历史分析的理念。历史社会学的兴起正是在这种现实问题的困扰下产生的,学者们认为历史社会学出现的最大意义就是反驳了现代性、结构化、数理统计性的分析方法,历史问题与社会问题在本质上来看都属于人的社会实践问题,只有从真正的历史问题和社会问题入手才能更加深入地了解历史、了解社会、了解人自身。历史社会学理论的兴起并非一蹴而就,在20世纪初,很多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都为历史社会学理论的形成奠定了扎实的理论基础,其中霍布斯鲍姆的理论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霍布斯鲍姆倡导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史学理论来分析历史问题和社会问题,将“阶级”、“生产方式”、“意识形态”等关键词作为历史社会学分析的主要切入点,把历史发展的逻辑与社会发展的过程统一起来考虑,突出人在历史社会中的主体性作用。
“历史社会学”在霍布斯鲍姆的理论文本中频繁出现,其意义在于强调历史发展与社会发展的共通性,历史问题自身就具有社会属性,而社会问题的分析和思考必须要建立在一定的历史环境中。“传统的历史学理论和社会学理论从哲学理论中分解出来,成为了独立的学科,直到19世纪中期,这两种学科都具有明显的排他性,历史学家将研究重点放在了政治性、革命性的历史变化上,而社会学家则把研究重点突出在具有组织性的群体意识的流变中……这两个门学科总是一个更关注历史事件,而另一个更关注群体意识……直到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提出,历史学理论与社会学理论的融合发展又一次被提了出来,并且马克思将历史社会学的理论做了充分的拓展和创新。”[1]对于霍布斯鲍姆来说,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分析历史研究社会的基本原则和重要方法,历史唯物主义统筹了历史理论和社会理论的理论诉求,历史学即是将人的社会经验、感受、情绪以文本的形式呈现给后人学习和研究,而社会学在近现代的发展中逐渐成为了一种应用性的学科,社会学家希望通过大量的实证考察进一步完善理论以至于将社会学当作一种普适性的实用教材传播到全世界。而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就是将历史学理论与社会学的实践应用结合起来,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统筹理论与实践的关系。
1.阶级分析是历史社会学重要的方法论视角
对于霍布斯鲍姆来说采用阶级分析研究方法的思维模式并不单纯来自于马克思主义理论,阶级分析作为一种历史学和社会学的分析方法贯穿了整个人类学的发展史,在古典社会学理论中,这种阶级分析的逻辑逐渐形成了完整的体系和架构。传统的理论家们认为历史社会学所包含的问题是纷繁复杂的,日常流行通用的实证主义和主观主义的分析模式已经越来越难以描述、规划现实社会的多维结构,“传统社会学理论将研究目标设定在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上,多数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都喜好将这种二元对立的矛盾关系作为自己研究的核心议题,但随着理论的发展,不论是社会学研究还是历史理论研究,研究过程所要面对的总是大量的、笼统的时空概念,作为个体的人和作为边界的国家始终不能在研究中得到综合性的考虑。”[2]霍布斯鲍姆认为传统的研究方法习惯性的将一种概念从另一种概念中抽离出去,或者说区分开来。这种研究的结构就导致了研究者在分析历史社会问题时走向了两个极端,但是“阶级”作为一种研究视角的出现为理论家们提供了新的思维模式。阶级一词从应用上来看指着具有组织性的社会群体,从存在状态上来看,阶级的结构具有一定的稳定性,不会因为阶级内部个别几个成员所导致的突发事件而产生结构性的失调。此外作为一个有组织性特点的阶级还突出了一定的流动性,这种流动性主要表现在阶级意识成长的过程中。
霍布斯鲍姆认为,把“阶级”作为历史社会学研究的基本单位是因为对阶级的研究能够将整个历史环境中的生产因素、交换因素和价值因素都关联起来,阶级的相关理论本身就是一种“关系论”,这种关系论能够改变以往二元对立分析模式的逻辑缺陷。通过阶级以及阶级关系的研究,现代性的社会问题与历史发展的过程融合在了一起,对于霍布斯鲍姆来说,阶级分析的模式不仅关涉了社会生产及其历史演化的背景,还关涉了人类进化的整体过程。在霍布斯鲍姆的理论中,历史社会学发展的终极目的在于呈现出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随着历史的推演,人的社会活动造就了社会演进的时间序列,人的自我认同也经历了由个人认同到家庭认同再到群体认同的过程,当个人意识向社会意识过渡时,每个个人都选择了自己的社会组织,这种组织即是代表了自己发展阶段的阶级。对阶级问题的考察可以让研究者将人类的发展与历史理论、社会现代化问题关联在一起。“通过阶级问题来考察社会的现代化问题的逻辑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为是借鉴于文化心理学的一种研究方法,现代性的社会问题在很多情况下都不能从当时社会生态中捕获最合理的解释,而文化心理学则突出了群体意识流变对现代性社会问题的影响,作为群体意识标志的阶级反映了不同群体的价值标准和民族特性,可以通过对阶级历史的研究抽象出与现代性社会问题相关联的历史环境和历史理论,从而把现代性的问题融入到社会发展的历史环境中,用历史的视角来分析现代性的问题,并用现代性的批判方式来分析历史发展的动机和结果。”[3]霍布斯鲍姆将阶级分析的方法作为历史社会学研究的重要手段,其主要原因与历史社会学的学科价值有关。霍布斯鲍姆虽然没有直接将历史社会学当作一门学科来进行理论上的构建,但是在诸多文本中,他都将历史问题和社会问题当作人类发展的两个重要部分,历史理论的高度抽象并不是靠研究者自身的想象力完成的,而是在社会学所提供的认知和感受的理论中不断推演出来的。而社会学的理论发展也从传统的“结构”研究走向了当今的“权力”、“空间”、“共时性”研究,研究者在研究现实问题时通常会将文化和群体意识作为媒介,把表面上看似毫无关系的事件联系起来。历史社会学对于霍布斯鲍姆的独特价值就在于它内容的综合性和理论结构的多元化,而研究这种复杂现象的方法也必定不能是单一的历史主义方法论或结构主义方法论,在理论研究的切入点上,需要找出既能代表历史发展秩序又能反应社会发展目标的分析单位和分析视域,如此阶级分析便逐渐成为了霍布斯鲍姆所热衷的研究方法。
2.现代性生产是历史社会学批判的重要对象
历史社会学既不同于独立的历史学也不同于独立的社会学,这是因为在研究对象上,三者有着明显的不同,历史社会学研究的不仅是历史发展逻辑和社会现象背后的驱动力,它所要研究的是包含人、时间、空间三者的社会关系。霍布斯鲍姆将历史看作成人类发展的时间、把社会看作成人类发展的空间,当人掌握了自由分配的时间和合理安排的空间后,便开始了自己的社会实践和文化创作。历史的演变呈现出了人的生产阶段,社会的发展总是以现代性的逻辑来替换传统的思维方式,这样一来,历史发展的过程被历史发展的结果所替代,人在研究社会问题时也将受到这种逻辑的影响而片地将现代性问题当作了永恒的问题来思考,在这种思维逻辑的推导下,历史虚无主义便从此演化出来。将现代性生产作为历史社会学的研究对象,是霍布斯鲍姆史学理论的研究特色,他认为不论是人类的历史发展还是社会发展都起源于人的创造性生产,历史虚无主义的产生就是因为部分学者们始终没有在历史环境中思考人的生产问题,而忽略了现代性生产方式的发展历史。“在考察历史问题时,将现代性问题,尤其是现代性的生产问题作为研究的对象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干扰性逻辑,因为现代性问题包含了当今社会发展的最新制度、形式、结构等多方面带来的影响。”[4]
霍布斯鲍姆认为透过现代性生产来研究历史和社会可以直白地呈现出相关地区政治制度的发展模式,通过对当时社会生产力发展的考察,可以反映出不同时期社会价值观念的变化,对现代性生产的研究从本质上看即是对人类文明的研究。在当今社会的发展中,现代性问题从来没有孤立于社会的政治发展,也没有孤立于意识形态发展,现代性的生产总是与民族的复兴和世界的融合相联系,人类在自我发展的过程中希望彼此之间能够获得更多的认同,民族性的精神和世界性的价值都在现代性生产的演进中成为世界文化的基本内容,但对于霍布斯鲍姆来说,以往的历史理论家和社会理论家的研究逻辑缺乏广泛的历史视野,不论是现代性的民族还是现代性的世界都被传统的学者们强制性地贴上了国家和区域的标签,也就是说民族性的生产结果永远都是归于少数群体的,而世界性的生产结果也总是归于少数发达国家。传统的理论家们虽然认识到了现代性资本和现代性空间的差异,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跳出问题的“差异性”来思考现代性生产所造成的新型式的剥削。霍布斯鲍姆强调将现代性生产作为历史社会学的研究对象是有着大量的理论推导作为基础的,他认为从日常生活来看,“现代性”其实更加接近于一种社会空间的属性,是人类由于不同的生产实践所产生的时代特征。对现代性问题的研究不能进行单纯的量化分析,不能认为某种现代性问题是因为某种生产力的发展而导致的,所有的历史、社会的问题都来源于人类社会和自然界之间相互作用的合力。历史社会学将“现代性”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突出了“时间”在历史考察中的重要性,这一具有特征性的“时间”被霍布斯鲍姆归纳为“现代社会与工业文明发展”的轴心,他认为几乎所有的当代历史问题都离不开对工业革命和工业文明的考察。工业革命的发展培育了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暴力和霸权成为了资本主义制度的集中体现,历史和社会的现代性问题已经从简单的历史时间问题演化成了复杂的政治意识问题,但凭借理性的概念已经不能澄清现代性逻辑的本质,而资本主义生产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融合所构成新的研究对象则能够充分的还原出历史社会的发展的过程。“资本生产为历史的发展规定了边界,生产的成果并没有被劳动者本人所获取,资本总是集中在资本家的手中,发达国家与不发达国家、城市中心与城市边缘永远都有一种因为资本主义现代性生产而造成的二元对立,这种差异性的体现蕴藏于社会发展的空间中。”[5]对霍布斯鲍姆来说,对历史问题的研究突出了人对“时间”的考察,而对资本主义生产的研究则突出了人对世界空间变化的分析;当“现代性”与“生产”相融合时,历史社会学的研究对象就产生了历史理论与现代分析逻辑的综合,历史发展规律和社会发展模式都在资本主义现代性生产的研究中直白地呈现出来。
1.从“结构—功能”分析转向意识形态分析
霍布斯鲍姆在进行历史学和社会学研究时发现了传统理论方法所遗留的问题,这种传统性的方法被他称作是“结构——功能”的分析模式。他认为这一传统的历史社会学分析的方法虽然经历了六十多年的发展历史,形成了详细的理论体系,构成了以空间关系为特色的研究方法,但这种思维逻辑对于现当代的全球历史观来说已经不能满足研究者的诉求。“通过社会结构和历史结构的考察来抽象出历史事件与社会事件的功能意义在过去半个多世纪成为了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们热衷的研究方法,但不论从理论上还是从现实生活上来看,结构主义的方法论只适合局部空间的研究,而且这种研究方式更像是规定好其它一切环境、因素都不变的机械性研究。”[6]霍布斯鲍姆将历史学和社会学研究的“结构——功能”的分析方法看成是欧陆结构主义思想在历史学和社会学领域的入侵,他认为在一个城市或一个领土较小的国家中,通过结构主义的分析方法有助于研究者们认清历史发展中民族、群体和个人的成长过程,因为这种方法通过对社会结构、群体阶层之间细致的划分,突出了每一个被研究对象的社会功能和存在意义,通过结构决定功能的推导逻辑,那些具有紧密联系的社会现象和社会组织成为了历史事件和社会问题的典型代表,而事实上,历史事件与社会问题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也无法通过对与错,善与恶的标签来进行分类。历史社会学家的理论研究在于呈现历史发展的规律,探究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发展关系,而大多数的理论研究者都将理论研究的结果转向对现实世界的批判,大量的批判形式反而给人们构成了不必要的理解障碍。霍布斯鲍姆认为研究者们所倡导的结构主义和功能主义都不是人们可以看得见、感受得到的事实,多数结构主义研究都需要理论家们联想与假设来完成,“结构——功能”的分析模式为人们提供了新型式的批判方法,但是在与历史事实与社会发展诉求的联结上却显得无计可施。
面对结构主义方法在历史社会学领域研究上的方法论缺失,霍布斯鲍姆开始为历史社会学的研究寻找新的方法论路径,对于他来说,这种新的路径既要能够继承传统历史主义思维模式对经验和知识的认同又要能够汲取欧陆结构主义理性逻辑的特色。“结构主义,尤其是阿尔都塞的马克思主义的结构主义盛行于整个欧洲,这种研究模式在微观的社会学领域是有价值意义的,但是在宏观的历史社会学领域,这种方法远不能描述个体、群体、民族和国家之间的关系,更无法反映出社会现象背后的历史驱动力……通过对政治意识或者说意识形态的分析,可以从总体上把握个体与群体社会观念的流变,从宏观的角度来解释世界发展的规律性问题。”[7]霍布斯鲍姆之所以会选择对意识形态的研究来代替对社会结构的研究是因为他把人类发展的价值观念、评价历史事件的价值标准和群体意识的流变作为了历史社会学理论的本质诉求,他想通过对当下社会问题的研究总结出历史发展的可能性和倾向性。通过这些逻辑的推演后,霍布斯鲍姆将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作为对抗机械结构主义历史社会学研究方法的武器,并对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进行了拓展和创新。他认为“大多数结构——功能主义的分析是同步式的,而且它们越是精致复杂,就越被局限于静态学说框架之中,……但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理论的马克思主义却永远不是单纯的结构——功能主义的社会理论,虽然它有理由声称自己是结构——功能学派的开创者,但是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与其它结构——功能学派理论具有鲜明的差别。”[8]马克思的意识形态分析逻辑与当时的“结构——功能”分析逻辑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将历史社会当作一种动态的人类现象来看待,通过对意识形态发展过程的分析,马克思能够把握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群体性意识流变趋势,既承认了社会结构存在的客观性,又将社会结构融入在人的历史发展中来考察。
霍布斯鲍姆接受了马克思的意识形态分析逻辑后对其进行了拓展,他把对社会阶级意识的研究与地理空间的发展相关联,为群体性意识流变的过程提供了流动的空间。以往的历史学家强调在研究人类历史过程中,排除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干扰,但霍布斯鲍姆则将意识形态的分析与区域化的地理空间相结合,把政治意识重新牵引到人类历史研究的场域中。政治意识和意识形态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人类发展的历史意识,而区域化的地理空间则是社会生产现代化的重要成果,将意识形态和地理空间结合起来分析现实社会的逻辑就是将历史与现代社会相统一的思维逻辑。“对历史社会的考察应该采取一种更为整体性的逻辑方式……对意识形态及其地理空间的把握可以从多个维度呈现出研究对象的社会属性,研究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社会形态的演进过程;现代的社会生产将资本主义和社会空间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关联,人的文化实践成为了政治意识和现代化空间的基本前提,同时也成为了历史社会学研究的基础。”[9]霍布斯鲍姆将意识形态与地理空间的融合从本质上来看是对传统结构式社会静力学研究的扬弃,是把社会发展变化看成一种动态的发展关系,意识形态的研究与历史文化变迁的研究便形成了直接的关联。霍布斯鲍姆将具有社会属性的政治意识和受到历史变迁影响的社会空间相统一,构成了历史社会学的理论系统,从而避免了单纯历史学家们所强调的“没有政治的历史”和单纯社会学家们所倡导的“问题只存在于现代社会”的逻辑误区。
2.从“总体史”分析转向“整体史”分析
青年时代的霍布斯鲍姆受到当时法国年鉴学派理论的影响,接受了年鉴学派的史学计量方法、“长时段”、“总体史”理论和跨学科的历史社会学研究方法。他之所以接受了年鉴学派的理论逻辑是因为他发现年鉴学派最大的优势在于它扫除了欧洲兰克学派的实证主义史学方法所导致的史学推导片面化的困境。传统的实证主义史学方法将研究的重点聚焦在了特殊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上,将政治意识和经济社会以及战争的导火索等问题孤立起来看待,从而极端地强调了历史特殊性对历史发展的决定作用。“年鉴学派的理论曾经对我有过很深的影响,它将历史的研究从理论的层面上带入到人的日常给生活中,‘总体史’思想的提出在某种程度上也启发了我对整体的世界历史的研究。”[10]受到了“总体史”思想的启发后,霍布斯鲍姆在注重传统文字史料研究的基础上增加了大量的民族志研究,把占据主导地位的政治史、军事史、外交史等文献纳入到民俗发展史的文本材料中,重新思考政治意识与现代社会之间的有机关系,试图将历史现象与当代的社会问题统一在人类生态的场域中。除了将史学文献与民族志文献相融合外,霍布斯鲍姆还接受了年鉴学派的跨学科综合考察的逻辑,将政治史、经济史、文化史、考古学等多方面理论相结合,还原了历史事件的生态环境、相关群体的意识流变,从而以全息影像的形式呈现了历史社会的发展过程。可以说,通过对“总体史”研究模式的借鉴,霍布斯鲍姆坚定了自己历史社会学理论的研究信念,即从英雄史、精英史、典型性历史问题的研究转向国家意识形态、民族精神、底层人民需求和大众文化的研究,他的“自下而上”的历史社会学研究模式也是受到了年鉴学派的启发。但是“总体史”并不是霍布斯鲍姆“整体历史”观的全部,霍布斯鲍姆发现自己的研究对象、研究过程和研究结果与大量的信息相关联,以至于他的历史社会学研究时常因为处理文献材料的真伪及其价值的大小而迷失了自己的问题意识;而这一问题在后来也被霍布斯鲍姆认为是年鉴学派难以发展创新的关键性障碍。
“20世纪20年代所形成的年鉴学派比同时代的其它史学派要更加注重现实社会,历史问题与社会问题在该学派的理论中呈现了共时性研究的模式,这对于打破传统霸权文化和精英文化发展来说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但当‘跨学科’、‘长时段’和某些计量史学逻辑发挥到最大作用时,年鉴学派却遇到了自我发展的瓶颈,学者们总是在义无反顾地还原历史真相而忽视了更加重要的问题。”[11]霍布斯鲍姆对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年鉴史学派学者们的逻辑方法进行深入研究后发现了该学派发展的缺陷在于其理论观念总是面向过去,而缺少面向未来的理论指向。如果说第一代和第二代年鉴派理论属于结构主义的史学理论,那么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年鉴派史学家们则采用了后结构主义或者说解构主义的分析方式来研究现实为题;当该学派发展到第四代时,总体性的史学方法论逐渐被片面的“主体性”史学观点所代替。受到这种后结构主义的影响,年鉴学派的史学研究不再是宏观上的叙述,而是发展成为了微观上、个体性的解释,政治史、军事史、人物传记的研究似乎在遭受前两代年鉴学派理论家的批判后重新成为了第三代和第四代理论家们的研究主题。霍布斯鲍姆之所以密切地关注年鉴学派的发展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在继承了年鉴是学派的“总体史”、“跨学科”、“长时段”的史学研究方法之后也面临着如同年鉴学派一样的转型问题,年鉴学派所遭遇的历史研究碎片化的现象也是当时史学界以及霍布斯鲍姆本人所要努力解决的问题。
霍布斯鲍姆发现年鉴学派的“总体史”方法之所以在其第三代史学家那里遭到了拒绝,其研究成果出现了碎片化现象,这是因为20世纪中期开始,以年鉴学派为代表的欧洲史学理论家们普遍忽略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这个问题的产生也可以被认为是年鉴学派在跨学科、综合性研究中所遗留下的遗憾,即缺少了将历史和哲学融合的理论逻辑。由于没有有机地将历史发展与人类哲学发展相关联,欧洲的多数历史学流派都没能从历史事实的史料中解放出来,导致相关研究最终只重视过去,割裂了历史、现实与未来即“过去——现在——未来”之间的关系。“年鉴学派的‘总体性’研究逻辑既是一种辩证法又是一种方法论……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理论的碰撞让人们感到历史虚无主义的复燃,微观的、精细的史学研究并没有给世界带来安全感和归属感,人的自我认同在历史碎片化的演进中变得缺乏信心,……这一辩证法(总体性辩证法)有必要从其传统的样貌转变成更加具有包容性的理论系统——整体性历史观”。[12]如果说“总体史”强调研究者将一个历史问题或社会现象相关的所有学科都统一在一起考虑,通过对该问题长时段的考察后获得更切近于事实本真的认知过程,那么“整体史”的研究则强调研究者使用一种思辨性的历史逻辑来研究社会现实问题,社会关系成为了“整体史”的研究对象。霍布斯鲍姆认为历史是人类实践的产物,而社会是历史场域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活动空间,当代的历史社会学理论不仅需要全息地呈现出历史的原貌,更需要在研究人类生存发展的过程中构建出一种历史哲学的理论,这种理论虽然来自于历史现象,但它关注的不仅仅是历史问题,它关注更多地是人类未来发展的趋势。从“总体史”发展到“整体史”是霍布斯鲍姆历史社会学方法论的重要转变,这一转变过程直接体现了20世纪初期流行的“历史事实”的研究模式与20世纪末盛行的“历史价值”的研究模式之间的发展关系。
霍布斯鲍姆作为英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杰出代表,其理论发展经历了一个从现代性史学研究逻辑到后现代史学研究逻辑的转变。历史社会学理论在霍布斯鲍姆的青年时代是一个重要的理论议题,他一直强调英国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应该突破欧洲现代性、结构化史学理论模式的束缚,开创出新的、主体性人类史学的研究模式。在这一方面,霍布斯鲍姆最突出的贡献就是将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与欧洲资产阶级新史学方法融合在一起,并提炼出了新的方法论模式,他认为对历史的考察和对社会的考察都是对人类文明研究的一种方式,历史学与社会学的结合是当代人类学研究方法的重要突破。传统的历史理论强调更多地是“排除了政治之外的人民的历史”,然而现代的社会学则更多地强调社会结构;当霍布斯鲍姆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研究逻辑后,他将“阶级”和“现代性生产”作为了当代历史社会学研究的切入点,倡导将历史社会学看成是一种过程论,在历史和社会发展的过程中,不论是精英主义还是大众文化都是人类文明不可或缺的、真实的组成部分。通过对马克思的“阶级”分析逻辑和“现代性生产”分析逻辑的运用,霍布斯鲍姆获得了对抗机械性结构主义史学逻辑的路径,对他来说历史社会发展所演化出的结果并非都是非黑即白的,历史社会的评价标准不仅只有真理和谬误的关系,在多数情况下,历史社会学所涉及到的评价是具有倾向性的,如经过充分的研究,认为某种结论更加趋近于真理事实还是更加趋近于虚无的假设等。“虽然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方法论有它自己特定的价值,但是不可否认的是,阿尔都塞把马克思所关注的很多问题都过分地简单化了,例如他忽略了马克思所强调的历史变动性等”[13]。如此,在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引导下,霍布斯鲍姆突破了结构主义和二元对立逻辑的束缚,并推动马克思主义史学与西方资本主义新史学相融合,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开拓了新的场域。
霍布斯鲍姆历史社会学方法论的转变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了一个理论成长的过程,在此期间,法国年鉴学派的“总体史”观对霍布斯鲍姆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但随着后现代历史分析方法的流行,微观的、个人的、主体性的历史辩证法对现代性历史社会学分析方法也产生了一定的冲击,霍布斯鲍姆认为将群体性的意识流变作为世界史学的考察对象,研究社会关系的变化规律将有助于研究者更加深入地把握历史社会演化的逻辑基础。从“总体史”到“整体史”的转变也表现出霍布斯鲍姆与结构主义史学相互纠缠而最后又获得解脱的过程。在更加宽泛的整体史研究中,“阶级”与“阶级意识”相关联,“现代性生产”与“社会空间”相关联,每一个历史社会学考察的对象都拓展成为了一组关系模型,对于霍布斯鲍姆来说,历史社会学就是一门研究社会关系的学科,通过对多个关系组的综合研究,研究者能够感知到历史社会发展的内在驱动力。霍布斯鲍姆虽然在很多领域都对传统的史学方法论做了完善和创新,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始终呈现于他的历史理论中,通过借助马克思的阶级批判与意识形态批判理论,霍布斯鲍姆完成了对欧洲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扬弃,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与当代的历史社会学思想融合在一起,构建了一个历时性与共时性、事实叙述与价值评价相统一的历史社会学理论体系。作为英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的奠基人,霍布斯鲍姆将历史理论与社会理论相关联,为历史社会学的发展开拓了更广泛的理论空间,同时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创造了新的研究视角和理论范式。在霍布斯鲍姆的努力下,历史唯物主义始终占据了历史社会学理论的核心地位,大量的历史社会学家们也在霍布斯鲍姆的方法论逻辑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学术立场和学术使命,历史社会学也因此从一个叙述过去、解释当下的学科体系发展成为注重人的主体性参与,并且面向未来的历史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