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 琳(空军军医大学基础医学院,陕西 西安 710032)
“主流媒体”一般理解为承载着主流意识形态,体现官方话语,具有较高舆论影响力和知名度的新闻媒体,包括党报党刊和广播、电视媒体,以及都市报、官网、官微、官方公众号等媒体[1]。“中国新闻奖”(下文“获奖作品”均为获此奖项)是我国新闻作品最高奖,体现着主流舆论方向和先进的新闻呈现手法。
随着媒介对社会生活的不断浸润和侵入,现代社会是传播技术影响下视觉传播化的景观社会[2]。在当下的媒介化社会中,涉医报道是医疗行业媒介“景观”、医护群体舆论形象的来源,是健康传播的重要样本。本文以获奖新闻及其他主流媒体的文本作为分析对象,抽取部分典型代表进行剖析,试图勾画出涉医报道的叙事和情感转向轨迹。通过对这些转向的动态洞察,为今后的涉医报道及其他科技新闻传播提供思路启示和实践参考。
医疗健康是与社会发展、公众生活紧密联系的媒介议题,涉医报道是关注度最高的民生新闻之一。主流媒体在推广健康教育和健康促进、推动医疗改革向纵深发展中主动作为、效果明显,涉医报道也积累了诸多高效、成熟的方法,但有时也难免陷入“盲人摸象”和经验主义的窠臼。
典型人物报道是我党新闻舆论工作的独特手段,激励全民族全社会共同奋斗的鲜活榜样,传播马克思主义主流价值观的有效载体[3]。在我国典型宣传报道中,来自医疗领域的数量和质量都遥遥领先。追根溯源,从革命战争年代到全面建设时期,再到改革开放发展阶段,医务人员作为劳动群众的优秀代表,在日常岗位上救死扶伤,融合体现出的民族大义、职业使命和个人情怀常常是媒介渴望在社会众生中找到的“新闻点”。第14届获奖通讯《对抗“非典”难忘那46个日日夜夜》以一个护士的亲身经历,再现了医护人员同非典斗争、置生死于度外的感人场景和大无畏精神,给笼罩在疫情下恐慌的全社会鼓劲加油。被媒体誉为“中国人的年度精神史诗”的《感动中国》节目[4]自2003年开办以来,共有12名医务人员或研究人员获得“年度人物”殊荣。
受到传统主流舆论的媒介风格和话语体系影响,涉医报道往往倾向于宏观叙事结构和官方话语体系,消息来源甚至是卫生主管部门、医疗机构提供的通稿或举办的发布会,这些素材的立意与主流媒体高扬主旋律、引领新发展的功能定位高度吻合,是非常适合议程设置及拓展社会效益的公共话题。具体形式体现在会议报道多、宏观总结多、专业表述多。在具体写法方面,“倒金字塔”结构广泛应用,以点带面的写法很容易添加医疗和健康事业发展的背景资料。再次,为助推破解医改顽疾、缓解医患矛盾,主体媒体在主管部门的支持下,积极发挥舆论喉舌的作用,常常以精心筛选过的案例映射、佐证医疗事业健康发展,人民群众稳步提升等主题。第15届获奖消息《昆山31万农民刷卡看病》,选取了扣准时代脉搏、呼应民生关切的题材,用身边事透视社会主流趋向,于细微之处反映农村居民生活方式转变。
医学知识深奥、专业体系复杂,不利于社会新闻的通俗表达,加上普通大众对医学理解有限,受到医学专业训练的采编人员不多,媒介阐述医理、病理、药理的能力有限。为提高涉医报道的可读性和可操作性,医务人员面貌成为印证医疗改革成就的符号,医德修养又成为突显群体职业素养的标签。但是,通过媒介的简化加工,医务人员形象难免高度类型化、模式化,他们都有着克服重重苦难的相似经历,包括废寝忘食救治患者、忠于职守放弃家庭、攻坚克难默默奉献、清正自守扶危助困等。报道将职业动力从经济因素、社会因素、文化因素、家庭因素等[5],简化为使命情怀这一道德因素,以人格圆满突显职业高尚。第17届获奖通讯《闪耀在手术刀上的道德光芒》是医务人员典型宣传的范本,也体现着较为成熟和固定的典型宣传手法。医者人格标签越完满,客观上越会造成读者对典型的距离感。
主流媒体涉医报道体现采写共性规律和结构的多,突出健康传播服务功能的少,高危患者救治、疑难杂症突破、大医仁心仁术等题材同质化明显,但蕴含的医学知识、医学思想、医学科学精神较为抽象模糊,非医学专业媒介几乎不介绍就医方法、保健知识;对医疗行业发展成绩的宏观展示多,关注受众个性化健康需求的有效信息少;政策解读、宣传教育、引导舆情的口气强硬,降低社会焦虑、个体精神抚慰的语调鲜见。在表现形式上,纸媒主要以文字呈现,少数报道辅以照片;广播、电视新闻主要以口播、叙事为主,辅以采访同期声,而科普表达常见的图标、图示、表格等形式,在涉医报道中鲜有出现。第20届获奖作品《上医之境》通篇缺乏对高超医术的准确表述,甚至“媒体专门抽查了王争艳封存的处方,两年平均处方值只有55元……最小处方值只有2角7分钱”等描述,媒介斧凿的痕迹明显,容易造成“开便宜药就是好医生”的误导[6]。
随着媒介技术迭代更新,受众越来越掌握媒介使用和内容生产的话语权,主流媒体逐渐改变新闻生产的叙事框架和逻辑结构,向尊重人的价值、为人的全面发展提供信息服务回归。同时,微博、微信、短视频等新媒体涌入,加速了对受众的争夺,媒介的传播思路和编辑策略不得不进行调整。
媒介从业者迅速理性地抽丝剥茧外部信息,指导受众开展社会实践,依靠的媒介立场、编辑方针、新闻利益关系等原则就构成了新闻框架[7]。随着医疗改革推进、健康素养提升,涉医报道的新闻框架逐渐从宣传教育转向健康传播。健康信息的关注点、提供方、需求度变化,媒介对涉医题材的主观感受和思考建构跟随变化,涉医报道的笔触重点从树立典型引领医德医风建设,转向社会关注的深层次、结构性医疗问题。新闻人物从医务人员的集中展示,拓展到健康政策制定者、医疗机构管理者、患者、学者以及社会大众的搭配组合。报道主旨从健康习惯的号召、医德模范的美誉,转向健康素养的启迪、医患交往的推动,带动普通大众共同思考医疗健康行业的困境,营造帮助解决困境的社会舆论。
同样是有关医改政策的报道,2017年获奖作品《医改“手术刀”该动向哪里》并非生硬地宣讲文件,而是以小见大展现用市场化方法探索基层医改之路,激发解决“看病难”问题的基层智慧和群众思路。《人民日报》的《请对医生好一点》《善终也是一种权利》等短评,或直面医疗资源分布与就医选择不匹配等结构性矛盾,或剖析健康类谣言的演化过程和鉴别方法,或谴责暴力伤医行为、中伤医务人员的社会戾气,本质上是在解决医疗困境的新闻框架中开展剖析反思和建言献策。
涉医报道越来越摒弃高大全的白衣天使宣传“套路”,而是将镜头瞄准普通的医务人员和患者[8],把他们放在社会极速发展的大背景中审视、考量,用温暖、关切的笔触展示医疗健康服务“施”与“受”过程中的困惑、行动、收获和反思,甚至承认自我的平凡和困顿。医者身份只是新闻叙事中的线索,而不是身份符号的全部内涵,超越读者对典型人物的想象空间,突破“理想型人格”的刻板印象,完成从专业角色向完整的人的过渡,丰富多元的身份符号以及体现出的精神气度更贴合时代脉搏。
第28届获奖作品《17年守护28村百姓报恩情》同样是典型报道,却把镜头对准基层一名乡村医生,没有救死扶伤的豪言壮语,而是用“一定要把医术学好”“乡亲们把命交给我,我怎么能走”等朴实标题,作品动真情、说实话、有温度、有思想。2015年,人民日报设“走进白大褂”专栏,记者以体验式地报道、场景式展现,将医务人员还原为具体社会角色,探索工作带来的压力和成长,展现人间烟火中的温情,从一个行业折射出现代社会中职业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互动过程。
《纽约时报》著名记者Nick Bilton认为,媒体人应该用讲故事的方式,将高科技的美丽外衣及深意展示给公众[9]。面对2003年的“非典”,媒介的家国情怀和职业使命一下子被点燃,迅速进入“战时体制”[10]。也许是密集报道容易造成审美疲劳,也许是为缩短与新媒体竞争的劣势,主流媒体逐渐放弃宏大叙事,涉医报道大多回归作为社会生活一隅的定位,宏大场景叙事转向群体或个人的生活实践体悟,其中的医务工作超越医院这一场景,给予患者乃至社会大众超越本职的帮助、关爱、抚慰,职业服务与全民健康素养关联。
第27届获奖作品《儿科医生“短缺症”何药可医?》通过街头、微博等开展生活场景的采访,邀请儿科专家与普通家长对话,客观、理性表达医患的不同观点与诉求,“最关键的是待遇留人”的直白陈述,并没有贬低医务人员,反而引起公众对基本生活保障的同理心和尊重。主流媒体相继推出的《手术室哄小女孩医生走红》《医生手术室化身奶爸》报道,连接“医者”和“父母”身份符号,用特殊场景将“医者父母心”这一抽象表述具象化,使社会大众深受感动。
不论是褒扬还是批判,以往的涉医报道中医务人员都是绝对的人物主体,而媒介从业者则是评价主体,传播模式相对固定、话语表达相对呆板。近几年,受到自媒体影响,医疗健康相关领域的工作人员逐渐从幕后走到台前,从涉医报道的参与者、配合者转变为提供者、策划者;同时,媒介也逐渐反思患方被动成为医疗实践对象、衬托医者高风亮节素材的报道模式,以多种形式创新医患对话的媒介渠道和机制。
深度调查类新闻纪录片《人间世》聚焦医患双方在生与死考验面前的艰难抉择,展现人类与病魔的较量、病患与命运的和解。同时,以深邃的洞察和巧妙的引导,促使医患各个角色思考面对生死考验中的关系——“谁都不容易”。病患以不尽如人意的切身选择,向受众传递正确的死亡观和疾病观——医学不完美,人性不完美。真实的生态,独立的观察,善意的表达,态度的呈现[11],达到了促进理解和对话的目的,将“命运共同体”的时代叙事从理念转为现实。
从健康传播视角审视主流媒体涉医报道,经历了建国初期与国家建设的语境共融,到文革期间销声匿迹,再到改革开放后成为政府决策的推动手段,定位总是服务于健康促进的国家战略。进入新千年,和其他领域的信息一样,健康类信息也呈现出“信息飞沫化”“传者去中心化”“健康生活景观化”等新特点。媒介通过涉医报道正在组建以知识分享、健康体验和理念协商为内容,体现出包含情感、人格、尊严、道德、理想等价值要素[12],甚至培养健康意识、促进健康行为。
第29届获奖作品《卫计委主任“转岗”社区家庭医生》将卫生管理者与社区群众“健康守门人”两个角色拼接,在他与普通病患的温馨看诊中,将提升社区医疗服务能级的效果真实、具体、科学地展示出来,生活场景中加深受众对社区全科医生这一新鲜事物的认同。MV《我是医生不是神》经主流媒体报道,迅速引发行业共鸣。医疗工作场景的铺陈唤起了受众的就医经历,高度还原的医疗场景和行为,真诚、率真的叙述、动作、表情,使社会大众自然而然产生了“共情”和换位思考。
人类情感在社会现象中都起着基础性作用,按照社会学研究的3种社会情感分类[13],即由社会角色决定的互动情感、基于共同经历或认识的社群情感、短暂事件或场景激发的现场情感,在涉医报道和舆情中杂糅或交替呈现。一些报道起初由主流媒体按照经典的设置议程,但传播过程中经过社会场景“筛选”和公众情绪“挤压”,出现情感偏移和情绪代偿,甚至产生负面舆情。
真实性、公正性、客观性一直是媒介奉行的实践原则,主流媒体尤为措辞严谨、语气平实、立场客观。随着行业竞争加剧、受众审美改变等影响,原本以科学事实为依据的涉医报道也改变了冰冷的说教,文本更加生动、情感更加突显、个性愈发张扬,甚至出现渲染、隐喻、煽情等情绪表达。报道为情感的呈现、互动与建构提供了载体,具有文化底色的情感是传媒产品的重要元素,情感叙事促使健康议题成为公共事件,供受众凝视、谈论和娱乐[14]。涉医报道与生命健康权关联,遇到相关的重大公共事件,媒介甚至刻意忽略冷静克制的准则,宣教动员甚至“用力过猛”。“魏则西事件”在主流媒体曝光后,一下子触动了“看病难”的社会痛点,中央电视台以深度调查、专题新闻报道了此事及背后的医疗乱象。其中“生命的追问”“谁该负责”“乱象与真相”等否定、质疑、追问式表述使媒体态度一目了然;其他媒体甚至采用了代入式表述“看似是一个个例,其实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健康”,试图将受众与新闻事件连接,激发容易产生情绪冲动的“移情”氛围,制造“感同身受”的“恐惧”,而发挥新闻传播“善”的朴素情感逐渐式微。
在消费社会里,传播的“宣传品”痕迹逐渐隐退,从形式到内容都带着商品化符号的特征。信息作为一种价值快速衰减的消费品,接续着信息生产,激发着信息产品或服务的消费,受众在信息消费中完成了情绪释放和社会交往。在涉医报道中,医患交往的场景和病患的困境被部分还原,病症、治疗方法、经济状况、医患关系等私人信息暴露[15],可能成为在公共领域探讨医疗行为或者进行医疗消费的案例,或是相关机构推动健康公共事务决策的依据。在这其中,媒介原本客观、理性、抚慰性的情感,经过不同受众基于差异化生存状况和个体诉求的认识,在社会场域内形成更加分层、感性、杂糅,甚至反科学、反理性、反逻辑的社会情绪。受众通过自媒体进行二次传播,聚合与之价值相仿或健康诉求(乃至其他诉求)相似的群体,完成以情绪为纽带的社交,获得情感抚慰。“八毛门”舆情中,网友评论起初基本上一边倒地指责医院,很多受众借此表达对过度医疗的不满,随着新闻发布会真相揭晓,舆情反转。对患儿及家属的情绪受众很难感同身受,却假借相似身份和同情心理,短时间内完成了信息消费和情绪狂欢。
新闻报道最忌平铺直叙,营造情感饱满的舆论是不少主流媒体的习惯性思维,但有时会陷入为效果而猎奇或捏造矛盾冲突的陷阱。在涉医报道构建的“拟态环境”中,舆论对医务群体或道德过誉,或道德贬低,媒介形象呈现两极化分裂[5]。越是事关重大的公共议题,舆论越不可能客观理性旁观。对于鲜有医学专业训练的公众来说,道德成了他们参与生命健康议题讨论的最佳切入点,技术、经验、品行等其他重要因素被片面化、绝对化、去场景化,舆论以伦理标准评判非伦理因素交织的医疗难题,以双重化的理想主义准则评价医患,以个体行为判断整个行业道德面貌[5]。
同时,舆论在其中完成“沙龙式”社交,一个个通过舆论建立的“社交圈子”并未打破社会圈层,反而固化原有的价值取向和生活场景,完成了“泛道德化”特征明显的自说自话,舆论风向在各“社交圈子”辩驳中此消彼长、情绪反复。在涉医舆论中,情感分化明显,医务人员与病患分属于情感不密切、利益不兼容的“圈子”,医患之间的复杂情绪从现实场景向虚拟场景延伸,通过掌握的媒介替各自阵营“发声”,致使媒介舆论和受众情绪在两者之间来回摇摆,甚至出现“情理挑战法理”“情感重于事实”的情况。
涉医报道作为专业性较强的报道类型,其叙事和情感转向在近年来的科技新闻中或多或少都体现着,医疗健康事业与公众生活更息息相关,涉医报道的矛盾问题和舆情反复比其他科技新闻更突出、更瞩目。正视涉医报道需求、内容、情感效果的发展,洞悉从题材内容到叙事架构,从传播载体到反馈渠道的明显转向,媒介才能优化议程设置、舆论引导的路径和策略,这是本文为其他科技报道提供思路启示和实践借鉴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