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契诃夫
一个黑沉沉的秋夜,老银行家在他的书房里踱来踱去,回想起十五年前他举行过的一次晚会。在这次晚会上,来了许多有识之士,谈了不少有趣的话题。他们谈起了死刑,客人们大多数对死刑持否定态度,照这些人的看法,死刑应当一律改为无期徒刑。
“我不同意你们的观点,”银行家说,“死刑把人一下子处死,而无期徒刑却慢慢地把人处死,究竟哪一个刽子手更人道?”
客人中间有一个年轻律师,他说:“不论死刑还是无期徒刑都是不道德的,不过如果要我在其中作一选择,那么我当然选择后者。活着总比死了好。”
这下热烈的争论开始了。银行家对着年轻的律师嚷道:“这话不对!我用两百万打赌,您在囚室里坐不了五年!”
“如果这话当真,”律师回答说,“那我也打赌,我不是坐五年,而是十五年。”
“十五年?行!”银行家喊道,“诸位先生,我下两百万赌注。”
“我同意!您下两百万赌注,我用我的自由作赌注!”律师说。
就这样,这个野蛮而荒唐的打赌算成立了!
此刻银行家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想起这件往事,不禁问自己:“何苦打这种赌呢?律师白白浪费了十五年大好光阴,我损失了两百万,这有什么好处呢?这能否向人们证明,死刑比无期徒刑坏些或者好些?不能,不能。荒唐,毫无意义!”
随后,银行家回想起上述晚会后的事。当时决定,律师必须搬到银行家后花园里的一间小屋里住,在最严格的监视下过完他的监禁生活。十五年间他无权跨出门槛、看见活人、听见人声、收到信件和报纸。允许他有一样乐器,可以读书、写信、喝酒和抽烟。跟外界的联系,根据契约,他只能通过一个为此特设的小窗口进行,而且不许说话。需要的东西,如书,乐谱,酒等,他可以写在纸条上,要多少给多少,但只能通过窗口。
在监禁的第一年,根据律师的简短便条来看,他又孤独又烦闷,痛苦不堪。不论白天,还是夜晚,从他的小屋里经常传出钢琴的声音!他拒绝喝酒抽烟。第一年,律师索要的都是内容轻松的读物:情节复杂的爱情小说,侦探小说,神话故事,喜剧等。
第二年,小屋里不再有乐曲声,律师的纸条上只要求古典作品。第五年又传出乐曲声,囚徒要求送酒去。那些从小窗口监视他的人说,整整这一年他只顾吃饭,喝酒,躺在床上,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他不读书,有时夜里爬起来写东西,写得很久,一到清晨又把写好的东西统统撕碎。他们不止一次听到他在哭泣。
第六年的下半年,囚徒热衷于研究语言、哲学和历史。他如饥似渴地研究这些学问,弄得银行家都来不及订购到他所要的书。在律师陶醉于阅读期间,银行家还收到他的这样一封信:
亲爱的典狱长:我用六种文字给您写信。请将信交有关专家审阅。如果他们找不出一个错误,那么我请求您让人在花园里放一枪。枪声将告诉我,我的努力没有付诸东流。
囚徒的愿望实现了。银行家吩咐人在花园里放了枪。
十年之后,律师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只读一本《福音书》。在监禁的最后两年,囚徒不加选择,读了很多的书。有时他研究自然科学,有时要求拜伦和莎士比亚的作品。他的一些纸条上往往要求同时给他送化学书,医学书,长篇小说,某篇哲学论文,或者神学著作。他看书就好像人落水后在海中漂浮,为了救自己的命,急不可待地时而抓住沉船的这块碎片,时而抓住另一块浮木!
老銀行家回忆这些事后想道:“明天十二点他就要获得自由。按契约我应当付他两百万。如果我付清款子,我就彻底破产,一切都完了……该诅咒的打赌!”老人嘟哝着,绝望地抱住头,“摆脱破产和耻辱的唯一办法就是这个人的死!”
时钟敲了三下。花园里又黑又冷,下着雨。银行家摸到小屋附近,叫了两次看守人。没人回答。
显然,看守人此刻正睡在厨房里或者花房里。“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实现我的意图,”老人想,“那么嫌疑首先会落在看门人身上。”
他在黑暗中摸索进了小屋的前室,随后摸黑进了不大的过道,划了一根火柴。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囚徒房门上的封条完整无缺。
老人摸到小窗口往里张望。
囚徒室内点着一支昏黄的蜡烛,他本人坐在桌前。银行家弯起一个手指敲敲小窗,囚徒对此毫无反应。这时银行家才小心翼翼地撕去封条,把钥匙插进锁孔里。生锈的锁一声闷响,房门吱嘎一声开了。银行家预料会立即发出惊叫声和脚步声,可是过去了两三分钟,门里却像原先一样寂静。他决定走进房间里。
桌子后面一动不动坐着一个没有人样的人。他的头发早已灰白,瞧他那张像老人般枯瘦的脸,谁也不会相信他只有四十岁。他入睡了……桌上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可怜的人!”银行家想到,“只要我把他扔到床上,用枕头闷住他的头,稍稍压一下,那么事后连最仔细的医检也找不出横死的迹象。不过,让我先来看看他写了什么……”
银行家拿起桌上的纸,读到下面的文字:明天十二点我将获得自由,获得跟人交往的权利。不过,在我离开这个房间、见到太阳之前,我认为有必要对您说几句话。凭着清白的良心,面对注视我的上帝,我向您声明:我蔑视自由、生命、健康,蔑视你们的书里称之为人间幸福的一切。
十五年来, 我潜心研究人间的生活。的确,我看不见天地和人们,但在你们的书里我喝着香醇的美酒,我唱歌,在树林里追逐鹿群和野猪,和女人谈情说爱……在你们的书里,我攀登上厄尔布鲁士和勃朗峰的顶巅,从那里观看早晨的日出,观看如血的晚霞如何染红了天空、海洋和林立的山峰。在你们的书里我也坠入过无底的深渊,我创造奇迹,行凶杀人,烧毁城市,宣扬新的宗教,征服了无数王国……
你们的书给了我智慧。不倦的人类思想千百年来所创造的一切,如今浓缩在我的头颅里。我也蔑视你们的书,蔑视人间的各种幸福和智慧。一切都微不足道,转瞬即逝。虽然你们骄傲、聪明而美丽,然而死亡会把你们彻底消灭。
你们丧失理智,走上邪道。你们把谎言当成真理,把丑看作美,如果由于某种环境,苹果树和橙树上不结果实,却忽然长出蛤蟆和蜥蜴,或者玫瑰花发出马的汗味,你们会感到奇怪;同样,我对你们这些宁愿舍弃天国来换取人世的人也感到奇怪。我不想了解你们。
为了用行动向你们表明我蔑视你们赖以生活的一切,我放弃那两百万,虽说我曾经对它像对天堂一样梦寐以求,可是现在我蔑视它。为了放弃这一权利,我决定在规定期限之前五小时离开这里,从而违反契约……
银行家把纸放回桌上,在这个怪人头上亲了一下,含泪走出小屋。他一生中任何时候,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深深地蔑视自己……
第二天早晨,吓白了脸的看守人跑来告诉他,说他们看到住在小屋里的人爬出窗子,进了花园,往大门走去,后来就不知去向了。银行家带领仆人立即赶到小屋,证实囚徒确实跑掉了。为了杜绝无谓的流言,他取走桌上那份放弃权利的声明,回到房间,把它锁进保险柜里。
(张秋伟摘自“易象读书”微信公众号,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