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壳下的舞蹈

2020-12-19 09:55郦巫
青年文摘 2020年16期
关键词:队友镜子舞蹈

郦巫

1

我学舞蹈很迟,十四岁。那年我离开小镇到市里上学,才知道舞蹈可以单独当成一门课来上。铺着木地板的大教室,前后立着与墙面一样大小的镜子,左右是长长的白色扶把,区别于任何一门课的教室,也超出我对“教室”的想象。第一次课,虽然是和同学一起站在那个教室中央,却有如同被罚站的感觉,孤零零而窘迫。因为有镜子,我知道,我随便一抬头,就可以捕捉到自己的样子。我很想在镜子里找到自己,又怕在镜子里找到自己。或者说,我想在镜子里瞧见的,是一个理想中的我。十四岁的少女并没有准备好接纳自我的心。而过去十四年的环境和教育,并没有提供让她可以全观自己的机会。镜子明晃晃地安静地矗立在我们面前,无法逃避地,我和我的同学们都掉在镜子里,而它公正地把它看到的我们,一丝不苟地反馈给我们。

我自卑而失落。一个女孩子知道自己是美的比知道自己是聪明的还要雀跃。聪明仿佛和努力联系在一起。而美丽,在十四岁的我们看来,应该属于某种神秘的馈赠和天选的恩宠。我的同学们会说:小巫,你头发好看。可是,那个用来形容外貌的词语——美丽,她们从没有拿来形容过我。

我与舞蹈的联系开始得很早——幼儿园。每次选跳舞的孩子,我总能被挑上。但我是否就跳得很好?我不知道。有时候我练习到天黑,才能把动作理顺。

我现在时常想,老师们当时选我去跳舞,去参加文艺演出,多半是因为我听话、成绩好吧。而且那些如广播体操般的“舞蹈”实在也不需要多大的协调性就能完成。而这个假象竟然使我在过去的十多年里都以为自己跳舞跳得好,直到进入这间真正的舞蹈教室。

2

舞蹈老师是个冷美人。说她“美”是现在的我的判断。当时,我们一看见她,心里就冷飕飕的,她的样子太凌厉了。一张马脸,双唇薄如刀刃,一双狭长的眼睛快长到鬓角了,而她又喜欢垂着眼皮,因此我们只能瞧见她眼皮上压着的眼线,像乌黑的两只燕子的翅膀飞入双鬓。可是,很快,我就知道,在舞蹈教室里,美是另外的东西。

第一节课,她查我们的基本功。劈叉,横的、竖的。下腰。一个同学以她无与伦比的柔软脱颖而出,而我再次确证,我在“天赋”这件事情上被造物主漏掉了。

每天早上七点要到舞蹈教室练早功。其他的同学,是跑操。对其他同学而言,我们这群人是被他们所羡慕的早操逃逸者。那些女同学经常披头散发地跑下去,再披头散发地跑回来,被生硬打断睡意的身体,携带着雾气、汗液、灰尘而归,脸颊潮红,呼吸急促。每个新的早晨都开始得鞋履不整。

我们呈现给他们的外观是安静的、悠闲的,甚至是美好的。我们要把长头发挽成一个小圆髻别在后脑勺上,用黑色的夹子,用簪子。别出心裁的同学,会用一支细长的铅笔。我们要换上一身黑色的练功服,背心上都有个大大的白色的“舞”字。我们手里,捏着一双红色的、黑色的或者粉色的软底舞鞋,三三两两,鱼贯进入艺术楼。六层的舞蹈教室,一整间屋子的灯亮起来,像一块巨大的长方形钻石,璀璨得令楼下跑道上看不见面孔的人群忍不住仰望。

而我们的疼痛以及我们对疼痛的忍耐,就包裹在这块耀眼的钻石里。

3

想象中的韧带应该像一根弹簧,具有收缩自如的能力,其实,除了那位天赐柔软的同学,余下的我们,腿脚腰身皆如木棍,每一厘米的延展至少会波及一百六十厘米的疼痛。

我们常常跳过热身运动这一项,潜在的意图是想以每天节省下的一星半点的时间去追赶那位天赋异禀的同学。一进教室就各找一块墙壁把自己的双腿打开,意志试图撕开冷而僵硬的身体,就像撕开一节甘蔗。疼痛是没有声音的,除非你喊出来。可是谁会喊出来呢?我们已经在天选中落选,“最刻苦”“最努力”,这样的定语不需要谁恩赐。

我们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墙壁。实在承受不住之时,需要同伴把我们从墙壁上拖下来。把平角的双腿拖成钝角,然后直角,然后锐角。

进入这间舞蹈教室以后,那位“冷美人”冷冷地说,舞蹈是所有艺術里最后的贵族,舞蹈是身体的艺术。是的,它直接以身体为载体,比任何艺术所要支付的意志力都要多。而在这之前,我和我的队友们所认为的舞蹈,只和我们的双手双脚以及一张脸有关。

“冷美人”对我们事先未有过训练的身体是充满鄙视的。十四岁,如果舞蹈训练开始得早,这个年龄已经拥有一副轻盈的柔软的身体。而我和我的队友们自由生长的身体,圆鼓鼓的,每一节都跟一段胖藕一样。“冷美人”身体上纤长的肌肉走向,清楚地展示出长期规范舞蹈训练的成果,拉开了她和我们之间的距离。

“你们太重了!太重了!太重了!楼都要被你们跳塌啦!”

“不对不对,轻,不是声音小,当然它肯定是声音小的。”

我们经常被她弄得不知所措。要记录动作,要照顾节奏,要注意轻重,要控制气息,要跟进眼神,要揉上身韵……每次舞蹈课,我们惴惴不安地爬上六楼,再垂头丧气地爬下六楼。在她的舞蹈课上,找不到自信心的立锥之地。

有时候,她什么都不教我们。一进教室,她就说“正步位绷脚伸坐、旁按手”。说完,假装忘了我们。

一坐几十分钟。

她呢,悄无声息地写写画画,偶做沉思状,间或顺顺动作。我们大腿颤抖,手臂颤抖,浑身颤抖,每块肌肉都颤抖,汗珠子在脸上小虫子似的乱爬,我们没有经过打磨的身体,每一秒的坚持都如临深渊。待她终于说“好啦,收”,她的耳朵会收到一片低低的哀号。她细长的双眼一横、一闭,充满嫌弃。

日复一日做这个恐惧而漫长的“正步位绷脚伸坐、旁按手”,竟感觉自己的脚尖随时可以往前再伸展一点点,感觉自己的头顶还可以往上再顶一点点。“冷美人”口中的“延伸感”终于被我们找到了,仿佛一下子跨进一个神奇的世界。原来,过去十四年我都担负着一副这么沉重的躯体,而那沉重直到我将它卸下时才得以发现。我们正逐渐触摸到她所说的那种轻,只是犹如在黑夜中把手臂伸出去,未知距离,未知位置,我们向那“轻”靠拢得极其慢。我和我的队友们,终将在某一天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蛋壳一样包围我们的“重”,在破碎。

(摘自《雨花》2020年第2期,西米鹿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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