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婷婷
(镇江市高等专科学校基础部,江苏 镇江 212004)
赛珍珠(1892-1973),在中国生活了将近40年的美国作家,一生致力于亚洲与西方的文化交流。代表作《大地三部曲》(包括《大地》《儿子》和《分家》)史诗般地描述了中国农民生活,刻画了各种类型的中国女性形象,如隐忍能干的阿兰、任性自私的爱兰、自强独立的梅琳等。林语堂(1895-1976),用英文写作,向西方介绍中国文化的中国现代著名文学家,代表作《京华烟云》讲述了从义和团运动开始,到抗日战争爆发的几十年间,北平姚、曾、牛三大家族的兴衰和感情纠葛,刻画了众多性格鲜明的女性形象,如美丽聪慧的木兰、恬静文雅的曼娘、傲慢自私的素云等。
赛珍珠在《大地》等作品中提倡,在与异质文化相处时应采取一种跨文化态度。赛珍珠的写作不仅塑造了正常、明理的中国人形象,而且在倡导一种跨文化态度和他者智慧。[1]林语堂“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2]166他和赛珍珠一样,都有着长期的中美两国生活经历并接受中西方文化的双重教育与熏陶,他们进行的文学创作同属于跨文化写作的范畴。所谓跨文化,是跨越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界线的文化。其基本要素一是不带偏见地思考;二是分享他者的经验,进入他者的象征世界;三是一种文化需要通过其他文化来理解自己。[3]他们选取中国题材进行小说创作,用英文写作,促进西方世界了解中国人的真实生活情景和中国文化内涵。
本文以跨文化写作为研究的切入点,运用比较文学形象学理论,探讨文本所塑造的中国女性形象。“形象是作家根据自己所处的社会文化系统创造出来的, 是作家作为传播者向异国人民传播信息的一种行为。”[4]在作家塑造形象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每个形象或多或少反映了社会文化的某一方面内容;另一方面,形象也承载了作家的价值观与文化理念,因为作家在塑造形象时既言说自我,也言说他者。从以上两方面来看,形象是连接文化与作家写作的中介。”[5]两部小说创造出的不同的女性形象,源于当时所处的不同的社会文化,通过系统分析,探讨两位作家的女性观。
阿兰是赛珍珠《大地》三部曲中的重要女性形象。她一生沉默寡言,勤俭持家,逆来顺受。姚木兰是多才多艺、活泼直爽的道家女儿,也是温柔懂事、当家主事的儒家媳妇;既是美丽聪慧能干的妻子,也是勇敢坚韧慈祥的母亲。本文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解读赛珍珠与林语堂在跨文化视角下对中国女性的关注。通过细读关于阿兰和姚木兰的女性书写,对这两个形象进行对比分析研究。结合女性价值评判体系的有关内容,探讨赛珍珠与林语堂的女性观,以及他们对中国女性命运变迁的观照。
1.生活环境不同、个性不同
阿兰十岁时被逃荒到南方的父母卖到地主家,受到非人的待遇,经常挨打,导致很深的心理阴影。王龙和她成亲的第一天,宴请了一桌客人,烧完饭阿兰在后厨草堆里睡着了,“王龙叫醒她,她头上黏着稻杆儿;她突然举起了胳膊,仿佛是怕挨打似得。”[6]15阿兰结婚时二十岁,十年的女仆生活,严苛的生存环境,养成了她隐忍沉默、逆来顺受的性格。临产之前阿兰依旧在田间劳动,并且自己接生,生完即下地劳动,表现出惊人的忍耐力。后来王龙欲娶荷花为妾,硬生生夺去了原已送给阿兰的珍珠,她只是流眼泪,并没有任何话语或行动的反抗,逆来顺受的表现让读者怒其不争。
姚木兰从小聪慧活泼,备受父母宠爱,她参与大人的讨论,并能提出好办法。“姚大爷看了看木兰,露出得意的微笑,说道:‘她倒有主意。’”[7]16可见,父亲对木兰是极其宠爱和欣赏的。木兰十岁时,在逃荒途中与家人走散,被义和团的人拐卖,幸得曾老爷相救,一眼便认出曾老爷手中的是甲骨,曾老爷对木兰大加赞赏。蒋太医的太太也提到,听说木兰姐妹都长于家事,又通文墨。缝衣裳,炒菜做饭,扎花刺绣,还懂天文、地理、数学和医道。可以说,木兰从小在宠爱和夸赞中长大。在这样一种开明的、被欣赏的环境中成长,养成了木兰自信大方的性格。
2.外貌特征不同
阿兰长得不好看,方方的脸,鼻子短而宽,有两只大鼻孔,嘴也有点大,两眼细小,暗淡无光。尤其让王龙失望的是,她的脚没有缠过。在不好看的外表下,即使阿兰有一颗坚定顽强的内心,并为王龙生儿育女、发家致富,也改变不了自己最终被丈夫嫌弃乃至抛弃的厄运。王龙后来纳妾,娶了茶楼的荷花姑娘,首先是被她的纤细苗条、秀气的瓜子脸和像竹子一样苗条的身材所吸引,当然还有她的三寸金莲。对荷花秀气小巧的喜爱与对阿兰大脚方脸的厌恶形成鲜明的对比,女性的得势与失势完全由男性说了算,反映出旧社会男权主义对女性的摧残与压迫。
木兰美如满月,成亲时让周围的人为她的美咋舌。不仅眼睛迷人、声音好听,还有窈窕的身段,令人着迷。当然木兰的外貌美只是一方面,她的个性好、能力强、学识广都远非一般女子能比。她是林语堂在《京华烟云》中塑造的最中意的女性形象。
阿兰的丑和木兰的美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假设阿兰是漂亮的,勤劳的阿兰会有怎样的结局呢?不难想象在黄地主家做丫鬟时就会被男主子或男佣人看上,遭到玩弄。这种命运的悲剧性与时代背景和她卑微的身份息息相关。
3.个性不同、命运不同
性格决定命运。阿兰在黄地主家做了十年的女仆,纵观阿兰的一生,结婚后,她除了妻子的身份外,更像是一个忠诚的、沉默寡言的女仆。阿兰来了以后,其他人没有再烧过一顿饭。家里洗刷打扫、田里农活,样样精通,阿兰的智慧和付出帮助王龙从贫穷的农民发展成为有钱有田的地主。没有阿兰,就没有王龙的一切。然而阿兰的沉默和逆来顺受的性格,一点一点地纵容了原本软弱的王龙,使自己沦为“弃妇”。最后她积劳成疾,身染重病死去,王龙才有一丝丝的后悔之心,可惜为时已晚。由此可见,在土地就是一切的男权社会,女性没有话语权,阿兰悲剧的一生可见一斑。
木兰的个性豪爽大方,谈吐之间,诙谐风趣,善于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和事务。嫁到曾家后,没过多久就能主事。一直按照自己心愿行事,虽然嫁给荪亚,但还是能尽自己所能帮助男性知己孔立夫。当丈夫与女学生曹丽华暗生情愫,木兰并没有自怨自艾、大哭大嚷,或任由其发展,而是沉着冷静、用智慧化解婚姻危机。可见,不管面对任何人生困境,木兰积极的个性有助于解决问题,而不至于像阿兰那样消极地适应新情况。
1.勤劳能干,压抑隐忍
阿兰和王龙成亲后,几乎包揽了全部家务:端茶倒水、洗衣做饭、缝补衣物、打扫卫生等等,还去田间帮忙干农活。阿兰里里外外忙个不停,直至临产前仍在田间劳动。生完孩子第二天便起床烧水做饭。如此勤劳能干的妻子帮助王龙积聚了家产,可是王龙拥有很多田地成为地主之后,便开始嫌弃阿兰。“戴什么珍珠耳环,皮肤黑的像泥土一样?珍珠是给好看的女人戴的。”[6]110阿兰本想把珍珠当做小女儿出嫁时的嫁妆,但她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顺从自己的丈夫,交出了珍珠。“阿兰又回过来捣他的衣服。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沉重地慢慢滴下,但她不把眼泪擦掉;她只是用棒槌更使劲地捣着摊在石头上的衣服。”[6]111阿兰的隐忍在丈夫眼中是理所应当的,女人就该生孩子带娃,凡事听男人的,即所谓的“出嫁从夫”。儒家文化里的“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的道德规范深深影响着以男性为中心,维护父权制的民众的思维方式,女性附庸于男性,长期处于被支配、被压抑的地位,加上贤妻良母的角色定位,“三从四德”已内化成女性对自己的内在要求。由此,可以窥见传统女性价值评判体系对女性义务、职责的放大,而忽视女性在付出的同时享有的权利。这样不公正的待遇使得女性长期处于被压迫、被摧残的地位。
姚木兰属于变革时期的新时代女性,同时接受了儒道两家文化的影响。个性中有新时代女性独立自主、自由平等的特点。从小受到封建大家庭的教育,具有女人所需要的美德:节俭、勤劳、端庄、知礼、谦让、服从、擅理家事等技能。她与孔立夫情投意合、心有灵犀,然而婚嫁由不得自己,是由父母来安排,连木兰自己也相信,个人的婚姻大事,是命里注定的,并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然而木兰没有甚至没想到去争取恋爱自由。旧社会的礼教尚未打破,如此压抑住内心的想法,遵循父母之命,正合乎儒家“三从四德”的道德行为准则。
当木兰的婚姻出现危机时,为了家庭的稳定,她主动选择了宽容与忍让。利用智慧和胆识与第三者曹丽华交谈,并妥善解决了问题。表面上看是以聪明智慧和宽容善良赢得了婚姻的和谐。实际上是压抑自己内心的情感,这样的婚姻不能算是幸福的婚姻。木兰始终没有摆脱儒家道德礼教的约束,造成了自己的婚姻悲剧。
2.不畏困难,勇敢与智慧并存
在饥荒以及在南方逃难的过程中,阿兰不再沉默,反而表现得比丈夫更加果断、智慧和勇敢。遭遇饥荒时,阿兰拿过大刀宰杀家中耕牛,让全家得以生存;当王龙的叔叔带人上门勒索,王龙只顾“抽动着啼哭”,而一向沉默、不善言谈的阿兰却挺身而出,她说:“我们肯定不会卖地的。”“她的声音里有某种镇静,听起来比王龙的愤怒更有力量。”[6]52此刻的阿兰机智勇敢,临危不乱,和丈夫的软弱无能形成鲜明的对比。在他们抢大户时,阿兰凭借在黄家的经验找到了富人藏在墙中的珠宝,使得全家得以回到北方,也让王龙一夜暴富,成为大财主。阿兰的智慧、勇敢在王龙的反衬之下更加突出。
木兰虽嫁给了荪亚,但当旧情人孔立夫有难时,木兰毅然决然地想尽一切办法救他。她冒着失贞的危险机智地向司令求情,使孔立夫得救,免于牢狱之灾。她如此惊人的胆识和机警颇具现代女性的风采。木兰符合林语堂古典与现代兼容的审美取向,是作者笔下勇敢与智慧并存的完美女性形象。
3.两人都没缠脚,却钟爱小脚
阿兰是在中国封建礼教中成长的妇女,已成为男权的代言人和执法者。王龙斥责她、嫌弃她的大脚,她不好意思地把脚往凳子下面缩进去一些,并解释是因为小时候被卖了,所以没被她娘裹过脚。对于丈夫的嫌弃,她竟然不知所措、百般自责,并承诺要给女儿缠脚,她并没有意识到裹脚是对女性的摧残。正如波伏娃所讲:“一般说来,有关女儿的教育诸事,父亲的角色是次要的。女人的最大不幸之一即童年时期被操纵在女人手里。”[8]这类女性,既是封建伦理道德的维护者,又是封建伦理道德的受害者。反映出男女不平等的社会现实以及女性命运的依附、被动无助的生活境遇,使人们认识到中国旧式妇女本身传统道德观念与文化心理包袱的沉重,体现出深刻的文化意蕴。
木兰的父亲看了梁启超的“天足论”,说要教养木兰成一个新式的女孩子,于是反对缠足,木兰听从父亲的话,虽没有裹足,但心里总觉得不如意。当时有先进思想的家庭都已摒弃缠足的旧俗,可小脚或“金莲”之美仍为当时男性所爱慕。它之所以获得男子的欢迎,乃缘于男人崇拜金莲和绣鞋儿作为恋爱的偶像,并欣赏其婀娜的步态。看缠足妇女走路,有如看走绳索的舞女,使人可望而不可及,撩起无限烦愁和心绪。倘使缠足只当做压迫女性的记号看待,那一般做母亲的不会那么热心地替女儿缠足。缠足确为中国人在性的理想上最高度的诡秘。[9]133由此可见,女性对小脚的喜爱缘于取悦于男性,体现了妇女受封建思想和礼仪的束缚,一味迎合男权社会的价值标准,残留下依附于男性的奴性。
赛珍珠将女性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类是天才女性,她们有艺术或科学天赋,但传统社会通常将她们的天赋给埋没;第二类是居家型,喜欢家庭生活,这让她们感到愉快;第三类是社会工作和家庭生活都喜欢,绝大部分女性属这一类。这种划分体现出赛珍珠的女权主义意识,暗含着她对女性权利的诉求。赛珍珠对勤劳善良的中国妇女的关注,在《大地》中充分反映出来,她笔下的阿兰揭示了男权社会下的女性从出生就注定受尽磨难,体现了作家对女性命运的关注与同情。对妇女的长期压制,使得她们表现出极大的依附性,对于男性不合理的做法和要求,只表现出忍让和哀怨,阿兰去世前,得知她盼望多年的孙子出世了,仿佛新的曙光出现,她欣慰地死去。表现赛珍珠对历尽磨难却顽强抗争的中国妇女的敬重和信心。
林语堂认为,女性最好的归宿是有个好丈夫,这样的女人才算有了完美的婚姻。在林语堂的思想里,男性始终是女性的生活寄托,女性的独立是相对的,只是有限的自主。即便是具有出众才华和能力的木兰,也只能在维护自己婚姻和家庭中发挥作用,虽然她的真正所爱是立夫,但理智却让她只能选择经营好与荪亚的婚姻。在林语堂看来,女人的幸福主要取决于美满的婚姻家庭,而并非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经过悉心经营同样可以让一个女人感觉到幸福。所以,他笔下的女性形象是温顺乖巧的女儿,忠贞美丽的妻子,谦恭敬孝的媳妇,无私奉献的母亲,这样的女性形象正是传统的男权主义对女性的角色期望。林语堂论述中国妇女地位的历史变迁,他不反对传统的女性道德规范,可见林语堂笔下的新女性是自由思想不彻底的新女性。
“跨文化的文学研究,是多元文化语境下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范畴。文学作为文化的一种常态形式在中外文化交流和传递的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文学文本以特有的审美形式表现了跨文化语境下人们对于不同文化的理解和阐释。”[10]在男权社会,女性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主要的存在价值是传宗接代,于是阿兰默默承受着作为男权代表之一的王龙对她精神上的巨大摧残。女仆式的生活方式是旧中国女性的牢笼。男尊女卑的社会现实,没有因为女性的聪敏果敢而改变,赛珍珠在阿兰这个人物塑造中,传达给读者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木兰的人物形象告诉我们只有中西方两种文化的优秀特质共存,独立自主,才能在时代的大潮中实现自我,同时昭示了漫长的女性解放道路需要一代又一代人坚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