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 博,李海军
(1.湖南文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南 常德 415000;2.长沙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22)
《三字经》作为中国古代最经典的蒙童教育读本之一,短短一千余字,取材典范:一方面,涵盖童蒙教育关注的文学、天文、历史、地理以及伦理、道德等方面的人文常识;另一方面,涉及儒家经典的一些核心思想,素有“袖里通鉴纲目”之美誉。自南宋《三字经》成书以来,历代中国学者都对其进行了不同程度地研究和修订,使其成为中国封建时代的启蒙教材、中国古代私塾教育的基石。
与此同时,明清时期,西方来华的传教士也开始关注中国的童蒙教育,《三字经》便成为他们首先聚焦的读本。特别是在18、19 世纪以后,《三字经》经由这些汉学家之手被译成外文,开始在西方国家传播开来。这其中,英译本的数量和质量尤为突出,影响广泛。其代表性译介文章到底具有什么特点、反映了当时的什么社会背景、译者又是如何阐释中国蒙学思想的,值得我们去挖掘和探讨。
虽然《三字经》在英语世界的首译本是近代最早来华的英国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于1812年在伦敦出版的《中国通俗文学译文集》(Home Sinicae: Translation from the Popular Literature of the Chinese)中完成的,但更具代表性的是第一位来华的美国传教士裨治文(E. C. Bridgeman,1801-1861)于1835年7月在《中国丛报》(The Chinese Repository)第4卷第3期上翻译发表的《三字经》英译文“Santsze King, or Trimetrical Classic;its form, size, author, object, and style; a translation with notes; the work ill adapted to the purpose of primary education”[1],将《三字经》真正推向了美国社会,成为中国传统蒙学思想和文化在美国传播的重要来源之一。
裨治文既是传教士也是汉学家,他学习了中文,知晓一定的中华文化,这也是他来中国传教的原因之一,但碍于当时对传教士的传教活动的限制,他在马礼逊的支持下,在广州创办了近代以来在中国出版的最早的英文期刊《中国丛报》。其最终目的也是为了传播新教。诚如他在公开发表的日记中写道:“愿它无论在开始,还是在这之后,都全部成为主的事业; 愿它所有的篇章都充满着那些能增加神的荣耀和真理的(内容)。”但是,我们也绝不可忽视《中国丛报》在近代“东学西渐”进程中重要的传播作用。创办于1832年5月,停刊于1851年12月的《中国丛报》,20年间共出版了20卷232期,详尽地记载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前后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宗教和社会生活等各个方面,内容丰富,影响广泛,大部分源自西方传教士或西方来华人士的第一手资料,极具研究价值。正如裨治文在创刊词中所言:“创刊的目的之一就是审视那些关于中国的外文书籍,观察(中国)已经发生的变化,了解变化是何时发生、如何发生的,并且辨别那些(书中的描述)与现实情况的真假。”[1]它成为当时基督教来华传教士向海外宣传中国的重要阵地,“是当时西方学者研究汉学的重要资料来源”[2](P46-47)。
Santsze King, or Trimetrical Classic全文14页,采用介绍、直译和评论的方式向英语读者译介了《三字经》。在译介全文前,他称拥有三个《三字经》的版本,分别为《解元三字经》(“Keae Yuen Santsze King”)、《三字经注解》(“Santzse King choo sheih”)以及王伯厚先生篆、王晋升先生注的《三字经训诂》(“Santzse King heun koo”);并指出第三个版本是当时使用最广泛,也是他在译文中的注释所参照的原文版本。在简要介绍了《三字经》的排版、音律、地位之后,译者以几乎全部直译的方式、用5页的篇幅翻译了正文。然后,裨治文以标注正文行数的方式、选取了《三字经训诂》中的部分注解进行了译介。最后一部分是他对《三字经》的总体评述。
通观全文,我们发现,《中国丛报》上的《三字经》译文虽有着“东学西渐”的助推作用,但译者的阐释和解读充斥着太多的误差,无论是对《三字经》的价值还是正文中诸多细节的译介,都与实际情况和原文相去甚远。
传统意义上的“误读”是指“错误地阅读或阐释文本或某一情境”。从这个角度看,翻译中的 “误读”是错误的,是不可取的,但在解构主义的阐释下,“误读是指按照自身的文化传统,思维方式,自己所熟悉的一切去解读另一种文化”[3](P17-20), 误读似乎成为另一种创造。19世纪以来,在中外文化交流过程中,来华的西方传教士起到了不容忽视的桥梁作用。中国经典作品的对外传播绝大一部分是依赖他们的译介。在文化传播过程中,西方译者通常会按照他们的文化传统和思维方式、依据熟知的事物来解读中华文化,因此“误读”现象也就难以避免。在中外翻译史上,这样的例子也比比皆是,比如,德国传教士郭实腊(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1803-1851)翻译《聊斋志异》的误读、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翻译《孝经》哲学概念的误读、葛浩文翻译莫言作品的误读等。
这样的“误读”到底是错误的理解还是创造性的阐释,需要我们对照当时的语境、结合译者的文化身份、通过文本细读来进行探讨和评论。
囿于有限的中文水平、传教士身份和“西方中心主义”思维方式的影响,裨治文在译介中国蒙学典籍《三字经》的过程中误读了《三字经》的蒙学价值和儒学思想,弱化了《三字经》文化内涵的阐释。
1.对《三字经》蒙学价值的误读
众所周知,《三字经》因其文通俗、短小精悍、朗朗上口,与《百家姓》《千字文》并称为国学三大启蒙读物,千百年来,家喻户晓。作为中华民族珍贵的文化遗产,《三字经》以儒家思想为核心,以中国历史为脉络,讲述学习对人才塑造的重要性,推崇以人为本的教育理念,使其成为了解中国蒙学文化甚至是中华文化不可逾越的入门书,可谓“熟读《三字经》,可知千古事”。
《三字经》之所以在中国启蒙教育阶段有如此经久不衰的重要价值,与它独具风格的识字形式,内涵丰富的三字一句的韵文结构是分不开的,但译者裨治文在其译介文章一开始就放弃了原文的格式排版,他认为:“遵循原文的排版顺序是毫无必要的,也是极不方便的;用欧洲的(书写)方式更简单自然”。因此,其译文并没有按照原文自上而下、由右至左的方式来翻译正文,排版上只是简单地以英文习惯每五行标注一次,译文毫不押韵,形式上完全丧失了原文的工整和韵味,对目的语读者来说,丝毫体味不到中国童蒙文化的意趣。此为裨治文误读《三字经》蒙学价值之一。
在论及《三字经训诂》的“训诂”部分时,裨治文说道:“这些注解并不成功;因为它们就如同正文本身一样晦涩难懂。”正如前文所说,裨氏版《三字经》参照的是清代著名学者王晋升即王相于1666年撰写的《三字经训诂》。这版的“训诂”文辞优美、简洁易懂、长短适宜、脍炙人口,很快便在当时传播开来,成为清代的蒙学经典著作,甚至流传到朝鲜半岛,其影响可见一斑。裨治文对其“训诂”部分做如此片面独断的理解,是其误读《三字经》蒙学价值之二。
在最后一段评述部分,裨治文对《三字经》的偏颇之见和贬损之意更为直接。他说:“我们必须表达我们的惊讶和遗憾之情,(因为)并没有出现比这(指《三字经》)要更好的教材供‘天朝’的儿童们使用。那些根据儿童能力编写的课程都会比《三字经》更有优势,因为后者从头到尾对于除了中文造诣较高的人以外,其他所有人都难以理解。”裨治文不仅将通俗易懂的《三字经》误读为“晦涩难懂”,还在后文进一步贬评、歪曲甚至完全用传教士的观点凌驾在翻译之上,“在道德意识和宗教信条方面,很遗憾,它是缺失的,没有一个词来引导孩子的思维超越时间和感官。完全看不到有关万物创造者天父以及人类之不朽的文字。学习之人只能在深深的黑暗中无尽地探索”。他还借所谓智者的话:“这显然不是教育儿童的好方式。”至此,他彻底否定了《三字经》作为中国启蒙教育的代表教材和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著作的重要地位, 乃为其误读《三字经》蒙学价值之三。
裨治文之所以如此误读与阐释《三字经》的蒙学价值,一方面在于他的汉语水平有限,很多文字的理解仅限于字面意义,所以他觉得“难以理解”;另一方面,裨治文来中国的目的,本就是为了传教。在他来华前夕,美部会(American Board of Commissioners for Foreign Missions)就给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在你的工作和环境允许的情况下,向我们报告这个民族的性格、习俗、礼仪——特别是他们的宗教如何影响了这些方面。”[4](P96)他出版主编《中国丛报》的初衷便是为了建立一个更好了解中国、方便传教的阵地。因此在译介《三字经》时,他处处搜寻和宗教有关的蛛丝马迹,一旦无所获,便以西方传教士的思维方式大力贬低《三字经》的文学价值和文学地位。
2.对《三字经》儒家思想的误读
《三字经》虽为孩童启蒙教材,但其中蕴含丰富的儒家思想。裨治文在译介时,对其中大部分的阐释都仅流于表面,未及精髓,如此便丧失了原文的一大部分精华,实为误读。
儒家思想中的“性善论”在《三字经》的开篇就被提及,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是全书的中心思想。
例1 原文: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译文:Men at their birth, are by nature radically good;
In this, all approximate, but in practice widely diverge.
从表面上看,译者裨治文似乎译出了原文的字面意思,但在深层语义上,却是不够准确的。原文中的“本”应为“本来”之意,即“人本来是善的”;而译文中的“radically”为“根本”之意,即“人在根本上是善的”,这样的解读很显然有悖于儒家的“性善论”,未能真正反映其哲学内涵。再者,“习相远”中的“习”本指“后天习染积久养成的习性”,理解为“practice”(实践)似乎也说得过去,但置于整句译文中,仍未完全传达原文的语义,少了该有的意蕴。
“礼”“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部分,“礼”即社会关系中的基本准则规范和应遵守的仪节,“仁”是这些准则规范和仪节所反映的基本精神。在《三字经》中,作者花了近1/4的篇幅在讲述这些伦理道德教育的重要,但对于西方传教士而言,要真正了解并理解其中含义,并非易事。因而,在涉及儒家“礼”之典故、经典作品或常识时,译者的阐释往往流于表面,不知其意。
例2 原文: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译文:Gems unwrought, can form nothing useful;
So men untaught, can never know the proprieties.
在《三字经训诂》中,王相对这句的训诂是“人虽有美材,不勤学问,则不能知理义道德,终不可谓成人也”,此解释中,“义”即“理义道德”,是儒学推崇的重要内容。译者将其译为“proprieties”(礼节),意虽近,但视野缩小了,并不能完全代表“义”字内涵。在接下来相应的“孔融让梨”等典故中,裨治文的解读也是值得商榷的。
例3 原文: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
译文:Yung in his fourth year, could give up pear;
Duty to elders, ought early to be understood.
此译文中,“让梨”被译成“give up pear”(放弃梨),到底是“不要梨”还是“不要大的梨”? 这般译法不免会让英语读者产生困惑,更难以理解后文中的“首孝悌,次见闻”之“礼”了。所谓“孝悌”, “在封建社会,是做人的根本,是维护社会制度和统治秩序的基本道德力量,也是实现孔子最高道德标准——‘仁’的根本”[5](P77-78)。其本质上是一种家庭伦理规范,在儒家则被引申为一种社会道德伦理规范,但是译者在解读这些儒家道德伦理思想时,往往望文生义,将原本生动有趣的故事孤立开来,既失了趣味,又造成误读。
3.对《三字经》文化内涵的“弱化”阐释
除了重要的蒙学价值和丰富的儒家文化以外,《三字经》中还蕴含诸多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的精华,如经书子集、历史次第、名人典故等。作为孩童启蒙教材,其内容广博,是了解中国经典文化不可或缺的典籍。“译本的接受效果是传播和翻译过程不可分割乃至最为重要的环节,只有达到预期的接受效果,传播和翻译过程才能得以完成,文本价值才能得以实现,文学和文化输出才有意义”[6],但是译者裨治文在译介《三字经》的文化概念时,特别是在正文后的注释部分,往往轻描淡写,有意或无意地“弱化”其内涵,淡化文化语境。这样的做法,从目的语读者的角度而言,显然不利于他们的理解;从文化传播的角度来看,有损于中国传统文化在英语世界的交流。
例4 原文:曰水火,木金土。此五行,本乎数。
译文:We speak of water, fire, wood, metal and earth;
These five elements, are the sources of all classification.
古代思想家认为“水火金木土”五种最基本的物质是构成世界不可缺少的元素。这五种物质相互滋生、相互制约,处于不断运动变化中。五行理论常被中国古代哲学家用来说明世界万物的形成及其相互关系,因而原文中用“本乎数”(其根本来源在于天地自然之数理)来解释。译文中的对应部分为“sources of all classification”(各类事物的来源)似乎也无可厚非,但是细看原文《三字经训诂》中,作者对这部分可是做了极为详尽的说明,由“天地之间阴阳二气化生五行”起,至“天下之理皆由此出,天下之数皆由此出”止,用了一页的篇幅来注解此句,足见其意义之重要。译者在正文后完全删去了此句的注解,将其文化内涵弱化到最低限度,中国古代哲学文化的传递便不太可能实现了。
再如,《三字经》的最后一部分大都是名人典故,从孔子拜师到悬梁刺股、囊萤映雪,又谈及晚器大成的苏老泉、女才子蔡文姬等,17则生动形象的故事,旨在激励孩童勤学成才,极具中国传统文化意蕴,但在译文注释中作者仅寥寥几句简单介绍了“昔仲尼,师项橐”这一则典故,更勿谈如原文《三字经训诂》中解释“仲尼、项橐”之意。如此做法,对于不了解中国文化的英语读者而言,既不能理解原文含义,也不可能体味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所在了。甚至在译介中国历史部分,裨治文毫不理会原文的注解,妄自评论道:“其风格差强人意,难以吸引初学者的注意;另外,谈论的话题远远超过了读此书之人的理解。”如此这般弱化甚至抹黑中国传统文化的解读,使其译文与原文相去甚远。
晚清时期,中国文化的对外传播困难重重,如《三字经》这样的中国蒙学典籍的输出与译介大多是由西方来华传教士完成的。他们在“东学西渐”的文化进程中成就斐然,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助推。裨治文是其中之一。他较完整地将《三字经》重要版本之一《三字经训诂》译介到英语世界。不过,囿于有限的中文语言功底和传教士身份,对于《三字经》的蒙学价值、儒家思想和文化内涵等,译者裨治文在译介过程中有诸多误读和不当的阐释,弱化甚至是贬低了《三字经》在中国经典中的重要地位。当然,这样的误读代表了早期中国蒙学典籍英译的普遍特征,是西方来华传教士对中国典籍的西方化阐释。尽管如此,我们也不可埋没他们对于文化传播和交流的显著作用,客观公正地探讨其意义才能借古鉴今,助力当下中国文化“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