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绍源,李齐齐
(山西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心理学家菲利克斯·瓜塔里(Felix Guattari)在世界上享有较高的学术地位,国外对德勒兹思想的研究发端于20世纪70年代,在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国际上还曾举办过关于他的学术研讨会 。“欲望机器”这一概念出自德勒兹和瓜塔里合著的《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第一卷《反俄狄浦斯》。德勒兹和瓜塔里的欲望机器理论旨在对精神分裂进行批判,他们结合马克思的生产理论也由此将欲望概念发展为欲望生产和欲望机器的概念。但基于专制国家的废墟而建立的资本主义机器,当下正面临一个崭新的境况:在资本主义压抑下产生的商业欲望流,其第一属性是社会性,而不属于家庭,欲望作为一种流和强度是非机械性的,它的社会性引发我们思考:德勒兹和瓜塔里的欲望概念是如何来定义与资本主义技术发展有关的政治问题的。
美国杜克大学教授迈克尔·哈特和巴黎第八大学教授安东尼·内格利在合著的《帝国》(1)“帝国”,是当今在全球层面上出现的一种新的主权形式,一种离散的、网状形态的主权,并将其在根本上与主要由欧洲大国、美国、日本在现代推行的帝国主义进行了区分。[1]中认为,资本和技术之间的共生关系促成了债务、剥削、消费和生产力的实质扩张,从而产生了与之抗衡的力量或主体,这是马克思革命精神的内涵所在。而在技术系统领域里所迸发的变革力量,主要依据德勒兹和瓜塔里对资本主义和精神分裂症的解读来理解,在“技术官僚资本主义”(所谓“技术官僚”是具有自然科学或管理专业大学文凭者,因其掌握对工业企业管理与规划的专业,能够让政治缩减至技术层次,而且依循政客的私人利益,或是未经训练的个人价值偏好,作为制定政策的标准,进而掌握政治权利来管理现代化社会)[2]中发挥作用的“精神分裂”欲望流被认为是累积的和普遍的,而不是“游牧”(2)“游牧”一词是德勒兹与瓜塔里首创的哲学术语,涵盖了其后现代思想的哲学风格,德勒兹将它解释为多样化、流动性、反本质、反系统的思维。的和偶然的。在科技、资本等要素的发展下,技术官僚资本主义是如何通过解放与异化的双重过程,来实现对“欲望”(3)“欲望”概念等同于“性欲论”,又直译“力比多”。1905年,弗洛伊德在《性学三论》一书中首次提出“力比多”这个术语,指一种与性本能有联系的潜在能量。他把性欲与自我保存本能做了对比,并用“力比多”一词开始指性欲或性冲动,后扩展为一种机体生存、寻求快乐和逃避痛苦的本能欲望,是一种与死的本能相反的生的本能的动机力量。弗洛伊德把它看作是人的一切心理活动和行为的动力源泉,是性欲、性本能冲动。[3]的“解辖域化”(4)“解辖域化”是由德勒兹与瓜塔里基于肯定性差异哲学和对法国五月风暴的反思而提出的概念。它首先是指将被禁锢的欲望释放出来的过程,与“再辖域化”及“公理系统”等概念共同从欲望层面揭示了资本主义的运转机制,并因其革命性而被推崇为一种微观的欲望政治运动。[4]值得深思,是本文要着重解决的主要问题。
“欲望”源于拉丁文“Želja”,直意为要求、愿望、性欲等。欲望曾经被视为是罪、恶的根源,在欲望的基础上衍生出情感、感知等非理性的产物。哲学中的“欲望”概念也在历代哲学家的阐释中历久弥新。
一般地,人们对“欲望”的认知大多停留在唯心主义层面,只是把它看成是一种未满足状态及对缺失物占有的原始冲动欲,并与缺乏、欲求密切关联。而与以往哲学家不同,德勒兹和瓜塔里在《反俄狄浦斯》中重新界定了“欲望”概念,赋予了其新的含义,即“欲望”是积极的、生产性的流。当德勒兹和瓜塔里在《反俄狄浦斯》中提出“欲望机器”的概念时,旨在将“欲望机器”视为“政治上的反动” 。“机器”的概念指的是纯粹的积极性的欲望理论。由此以来,“欲望”不再被看作是消极的或对某物的渴望,不再被看作是丢失的物体所缺乏的张力,而是一种积极的、不确定的力量,能够有无限地联系。
德勒兹将欲望视为一个领域,这个领域可以理解为无排他的、完全积极多样的,且其中的连接是横向、多元、分裂的,并与自己的基础组成无关 。“欲望”不是从任何结构或个人的统一中获得特异性,而是作为“无器官的身体”出现的,因此,这种“欲望”不是缺乏而是过剩,是一种既没有明确的形状,也没有明确的界限的积极流动。
瓜塔里在其早期论文《机器与结构》中对“机器”一词进行了诠释 :“‘机器’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流行语,意在取代当时的另一个流行语:‘结构’。”[5]瓜塔里的重点不在于机械师们通常所强调的机器运动的可预测性,而是在于强调机器所具有的生产力。此外,有些学者强调机器所具有的重复性,而在德勒兹理解的意义上,重复也是有差异的。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中认为,重复的形式不仅仅只产生一系列相同的术语,而是在重复的事物中“引入”差异的重复。
瓜塔里的想法是根据德勒兹的重复概念重新构思“机器”的概念,从而得出一个可以解释差异产生的概念。然而我们需要注意到,一方面,在人文社科领域,差异的产生是“内嵌”到重复中去的;另一方面,在机械领域,每一个新产品中重复的内容又似乎每次都是相同的。
针对不同产品的生产,大多数机器的生产都具有某种指向性,一方面,当机器被投入使用时,它所生产的产品具有可预测性;另一方面,在机器的生产活动中,同样的东西也有重复的一面。然而,事先无法预测也是机器所独有的能力,因为这些能力只有在与其他机器结合之后才会显现出来。我们可以列举出某台机器的所有材料特性,也可以用机械术语完美地描述它的工作原理,但是如果我们基于不同的生产环境并与其他机器联合起来的时候,我们永远无法详细地描述出它在操作上所可能产生的变化。原因有两点:第一,机器的能力不仅仅取决于它的形状或结构。正如德勒兹和瓜塔里在《反俄狄浦斯》的开头所问的:“例如,如果我们所得到的只是对某个刀架的几何描述,那我们就能猜到刀架是用来做什么的吗?”[6]第二,机器的能力也包括它可能与之建立联系的其他机器的能力。因此,在它真正建立这些关系之前,我们不能肯定地预测它将发生何种变化。刀架显然是发轫于实现某种功能而建造,但在具体构造中却没有规制其在不同环境中的功能多元性。人们完全可以根据刀架的实际性质来理解刀架是什么,但这并没有穷尽刀架的功能。对于德勒兹和瓜塔里来说,一个身体的影响会是什么,与其他身体的影响会怎样结合在一起,除此之外,我们对此身体一无所知,即“无器官身体”(5)“无器官身体”为德勒兹与瓜塔里所使用的核心学术用语,具体指一个摆脱了其社会关联、受规戒的、符号化的、主体化的状态(如同一个“有机体”),从而成为与社会不关联的、解辖域化了的躯体,因此具有多元重构性特征。[7]。
因此,德勒兹和瓜塔里的“机械主义”强调的是“虚拟”的一面,即机器必须做的事情,而不是其设计的“指向性”。他们认为,一台机器在实际被用来执行任务之前并没有所谓的“目的性”。他们的机器总是具有多种功能,这些功能并不取决于设计者的意图,而是基于“机器—机器”之间的多元关系。机械主义者的“普遍的机械论”把机器作为理解所有现实的范例,它“解释”了看似非机械论的概念,如机会、自由或新奇,但是德勒兹和瓜塔里对“机器”概念感兴趣的,不是它所具备的机械的能力,恰恰是它能产生一些新颖的、意料之外的能力。
总之,德勒兹和瓜塔里并没有将“生命的创造性流动”与“机器的无生命可预测性”对立起来,而是发展成了一种与“随机事件”相关的机器理论。
德勒兹认为“欲望”具有“充盈性”,而非想象的“言谈性”,其依托于真实的机器而存在,欲望机器与其他机器处于一种相互驱动、相互连接、相互牵引的关系。
首先,由“缺乏”构成的欲望既符合资本主义市场的要求,也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生产组织形式,这完全切合资产阶级的利益需求 。“缺乏”的存在、规划、组织是在社会生产中创造出来的,通过自我渗透而创造虚无是其存在的特征之一,它在繁殖自身的过程中能够符合现存生产组织的组织化方式,并服务于市场经济,这就是资产阶级的手段。
其次,“需求”则是资本主义刻意过量生产制造出来的。即使产品已经过剩,市场也已经不断膨胀,但资本家为了继续进行生产,便刻意制造“缺乏”,并与“需求”联系在一起。这样的需求无不例外都是资本家从外部强加于个体的,诸如琳琅满目的购物中心、眼花缭乱的商品广告,这些无不例外地唤醒起个体的“需求”。由于个体的需求总被控制在市场之外,所以“需求”永远无法在无止境的消费中得到满足。因此,德勒兹和瓜塔里认为,欲望并不是“需求”发展而来,反而是“需求”的来源,所以刻意制造的“需求”也是资产阶级的惯用手段。
最后,资产阶级将自身拥有的奢侈品赋予一种虚幻的符号价值,同时也就创造出了无产阶级的“缺乏”。似乎无产者获得这些奢侈品,也就获得了上层所拥有的身份,在资本主义社会,人民奋不顾身的追寻物的符号价值,正如在精神分析之中,欲望奋不顾身地追寻空无。精神分析将欲望与客体脱离,造成欲望对象在欲望生产中的缺乏,从而使得欲望本身成为一种幻想。事实上,欲望不缺乏任何东西,它从不缺失客体,缺失的反而是主体,即欲望没有固定的主体。
总之,“欲望似机器一般成为一种具有生产、创造的力,成为一种‘生产机器’,所以德勒兹和瓜塔里干脆称之为“欲望机器” 。“欲望机器”不断地中断又连接、破碎又聚合,这就是欲望自身的流动,也是欲望自身的生产。
德勒兹认为欲望进行生产就是“生产的生产,记录的生产,消费的生产”[6]。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将“欲望”的生产局限于家庭之中,并未真正意义上理解“欲望”,而德勒兹将“欲望”与“生产”相结合,使马克思主义和精神分析互利互补,以弥补双方的不足。
“欲望”的流动可以具象为社会领域的跨越性。例如,政治经济和欲望经济总是相互混淆,因为前者是资本和欲望在社会领域内的循环,但资本总是主导的一方,而德勒兹的欲望经济与众多哲学家所持观点不同的一点就在于欲望的“社会现实性”,即“欲望”总是具有社会性的,或者说“欲望生产”就是社会生产,这是社会向前发展的一大步,我们看到这样一种可能:德勒兹的方阵,即社会成为一个异质连续的、无限运动的领域。
德勒兹将现实要求的产物视作欲望理论中的“产品”,“欲望”既然是真实生产出来的,那它一定可以在实际社会中进行生产,即“欲望生产”是具有社会现实性的 。“欲望”通过综合起来或者无意识的生产造就了“欲望生产”,部分的主体、客体及流动等诸多要素综合起来实现“欲望”功能。欲望不缺少客体,即欲望缺乏固定主体,这个主体以“缺乏”为前提而存在,欲望所需的客体与主体其实就成了一种东西——主体即客体,客体即主体,客体和欲望机器相互作用形成运作机制。
由此得知,欲望生产的“产品”就是在欲望生产过程中生产行为和产品之间的剥离,将不确定主体转变为固定主体。欲望是客观存在的,具有社会现实性,马克思曾说过,现实存在之物是自然和被感觉客体的真实反映,不是“缺乏” 。“欲望”不是需求的来源,反而是“欲望”主动产生“需求”,两者在欲望生产的产品中相抵消 。“缺乏”反作用于“欲望”,它存在于实际社会生活中,“欲望”遵循客观存在的规律,因其变化而随之变化。所以,欲望无时无刻不在催生人民的“缺乏”,但这不是由主体内心发散出来的缺乏,而是属于人的客观存在,欲望生产也就是在社会现实中从事生产,即欲望生产就是社会生产。
德勒兹和瓜塔里对政治、资本和欲望之间关系的描述,散见于《反俄狄浦斯》和《千高原》两部著作之中。德勒兹和瓜塔里在《反俄狄浦斯》中提出“欲望”的概念是根植于一种机器变异的常规观念。他们的核心思想是 :“每一个存在的实体都是作为一个有目的的能量组织而存在的,它寻求产生自己的力量,并在此过程中,与其他有目的的机器进行转换产生关系。”[8]因此,现实的“本质”被认为是这些关系的产物,因为只有当“欲望”概念具有差异时,我们才能理解统治、自治和合作的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都是由于欲望最初被认为是权力意志而产生的。因此,对于德勒兹和瓜塔里来说,“机器变异”是一个本体论的事实,其形成既先于又超越了各种欲望活动的历史,“我们将自己理解为主体、公民和人类的先验范畴必须是真实的,那这些力量就是从无机生命的最初组合开始的一系列效应所构成的统一体”[9]。这对描述“生—死 ”“主体—客体 ”“结构—能动”的欲望具有重要影响。
第一,“欲望”不是作为一种形而上的“缺乏”存在于人类有机体中,而是一种从自然到文化、从前原始人类到原始人类过渡的“流”和“强度”。
第二,在分析德勒兹和瓜塔里的能量的目的性及其变革时,必须考虑社会场是如何构成一种捕获机制,以阻止、索取、参与和转换欲望的流动。
第三,应当转变对“主体”概念的理解。启蒙运动的传统倾向于从理性主体的力量出发,将自主性理论化,即“以人类为中心”将自身欲望整合到连贯的行动框架中。然而对德勒兹和瓜塔里来说,“主体”才是欲望的结果,人们是通过生活在社会机器的立法空间中所产生的流和强度来构成的 。“智力并不是欲望的一种附带现象,即智力是对能动身体的修饰(具有不可预测的组成、情感和抵抗的力量),欲望对智力具有一种改造性的力量。”[9]
第四,应当基于欲望和自治之间关系来分析政治变革。因为,如果机械性的欲望只是在给定的力量组合中“想要它想要的”,这样就不可能再回到压抑、异化和失范的模式中去,而这些模式才是现代主义革命理论的构成基础。
由上可见,欲望作为一种流和强度,是非机械性的,它的能动创造性不得不让我们继续思考,德勒兹和瓜塔里的欲望概念是如何定义与资本主义技术发展有关的政治问题的。
《反俄狄浦斯》第三部分介绍了社会机器的三种基本类型:“原始的 ”“专制的”和“文明的”资本主义。德勒兹和瓜塔里的欲望理论,试图将理论争论的焦点从人类主体形而上学的不足转移到分析社会机器特定的断裂、流动和联盟问题上。这意味着历史的起源和欲望机器的起源是同频同期的,欲望作为最初编码的原始条件,它在社会进化过程中的激发和控制则是不可避免的。
针对欲望从封建主义(6)封建主义主要指中世纪西欧的政治制度、法律制度,具体是指封主与封臣的关系,封主、封臣各自享有的权利和义务,土地的分封制度,等级分权制度,国王抑或是中央权力势微,传统的法律习惯等。到资本主义的过渡问题,德勒兹和瓜塔里认为应该从商业欲望的流动来考虑,因为只有当货币作为专制君主建立的债务经济的一部分出现时,这些欲望在原始机器中才会得到解放,从而出现不受管制的欲望流动,进而威胁到国家的绝对主权。简言之,专制秩序的内部空间被私人财产关系、阶级和地位集团所掩盖,这些关系、阶级和地位集团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出现,并危及其原有的领土权力[8]。封建主义是这一时期专制秩序潜伏期的产物之一,因为虽然围绕土地财产而发展起来的税收、进贡和租金制度确实保留了专制机器所建立的大部分强制力,但它也产生了欲望的流动,从而改变了生产、消费和政治活动的动力。针对“资本主义的崛起和封建制度的解体是同时发生的”观点,德勒兹和瓜塔里则认为这是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一种误读:马克思是承认私人财产的解码效应、大量货币积累和世界贸易的增长,在原始机器中产生了不可预测的倒退、创新、繁荣与衰退影响。因此,资本主义机器不同于帝国专制,它是打破旧封建法典而后巩固发展起来的,具有历史承接性。
德勒兹和瓜塔里在《反俄狄浦斯》的第三节中认为,资本主义一直困扰着其他所有形式的社会,它像可怕的噩梦一样萦绕着它们,那就是它们对一种“流”的恐惧,这种“流”会避开它们的编码[8]。德勒兹和瓜塔里对这三种社会机器的描述并不是“简单地从原始到专制再到文明的资本主义社会形式”的历时发展,而是取决于两种剧本 :“内在的剧本”和“分散的剧本”。所谓“内在的剧本”指每台机器都被定义为一个超过其流动和强度的领域,所谓“分散的剧本”指每一种过度的欲望都构成了一个威胁现有捕获机制的轨迹。在这两种剧本中,“社会形态的变迁”总是被不可预测的欲望的影响所取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资本主义“困扰着所有形式的社会”。欲望的过度流动是每一个原始机器发挥作用导致的结果,且每一个机器都要面对这种欲望并重新调整其扩张战略。
德勒兹与瓜塔里认为,在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过渡的过程中,旧政权被迫与商业资本主义结成的联盟并不会立即对它造成致命的影响,甚至在它隶属于资本主义机器之前,也会产生一段相对繁荣的时期。很显然,该观点与马克思的“两个绝不会”理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两者不同的是,德勒兹和瓜塔里试图在资本主义的概念中寻求指定原始权力。很明显,他们所指的是欲望机器的内在过剩,因为即使在原始的领土机器中,也会产生超越编码的主导系统,预见建立野蛮专制政权的禁欲主义。因此,资本主义的理念所指明的是欲望的内在力量,在每一种统治制度中,都有不可预测的流动、断裂和强化,即“精神分裂的欲望”,其多重轨迹能够胜过国家及其俘获机制[8]。
德勒兹和瓜塔里结合马克思的资本理论后,将欲望与资本主义的关系凝结为三个核心问题:第一,完全解码的欲望功能如何再现剩余价值,满足社会需求;第二,国家如何能够通过资本、知识和技术的不断析来控制生产方式;第三,这种由资本主义机器发动的“欲望的形成”的政治意义是什么?
针对前两个问题,德勒兹和瓜塔里在对资本主义机器的论述之初就重申了马克思的主张:当M—C—M关系(货币转化为商品,商品转化为利润)不再依赖于与封建政权的联盟时,资本主义才真正产生[8]。这种“可变”资本通过垄断生产资料(以机器、厂房、运输系统等形式存在的固定资本),把人民的剩余劳动转化为一种可以无限开发的商品来运作。信用作为M—C—M关系中的一种形式,加剧了这一过程,换句话说,银行贷款给那些能够扩大劳动过程的技术基础、增加利润和对整个社会产品作出贡献的企业。其效果是将国家转变为债务的普遍监管者,它控制货币的价值,并保证统一的利率,从而允许资本主义机器将其过高的生产力扩展到社会的每一个领域。德勒兹、瓜塔里与马克思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分析了资本主义的内部极限。马克思认为,资本越来越依赖技术来支撑剩余价值的生产速度,导致购买和维护机器的支出不断增加。由于技术革新所产生的利润率不断下降,工资普遍下降,从而使无产阶级下降到绝对贫困的状态。然而,对于德勒兹和瓜塔里来说,马克思在他关于资本主义积累极限的论述中,利润和工资仍是两个性质的。他们认为,资本是欲望的绝对解码,没有外部限制。
资本主义扩张力量没有内在限制,这意味着利润率下降趋势与工人阶级的贫困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因为资本主义机器克服一切内部限制的能力,意味着它能够不断地取代革命,也就是说,它能不断地给民众注入新的经济和审美欲望的流动[8]。这种置换过程本质上是技术性的,因为随着资本所发挥作用的知识和信息的流动越来越多地被解码,欲望的技术生产越来越成为社会机器中一种变革性的力量。这里重要的是这些技术系统在文明资本主义社会的两极中所占的地位,即精神分裂症欲望的“解码流动”和国家的“专制”编码行动。
针对社会机器和技术系统之间的差异,德勒兹在《千高原》中是这样表述的:所有技术背后的原则都是要证明技术要素,只要不把它与它所预设的组合联系起来,就仍然是抽象的、不完全确定的。技术要素中机器是最主要的:机器本身就是元素的集合,它不是技术机器而是社会集体的机器,即机器的组合,决定了在特定的时间里什么是技术元素[10]。
德勒兹和瓜塔里认为权力是一种源于不同“需求”以寻求产生于自身能动性的关系,如果我们要理解德勒兹和瓜塔里的机器概念,就需要了解他们对原始社会的描述。社会机器的领土是分散的;每一种机器都包含多种偶然流,这些偶然流会转换为捕获机制,并能够横穿欲望机器。德勒兹和瓜塔里认为,家族群体的原始组织在本质上是一种可移动的领土,其特征是速度、数量可以在无界空间中进行流动部署。这意味着社会机器的原始形式是一个游牧的集合,它将欲望引导到一个无休止的“漩涡”运动中,并将自己部署到野蛮帝国的条纹空间中。
游牧民族在加速领土扩张的过程中,由于军刀及“人兽武器”组合的武器成为欲望的规划组成部分,同时也成为以民族、公民社会和常备军队为主的国家的固定组合部分,所以游牧民族战争机器的本质就是武器的发展,其主要后果是引起帝国的反应,因此国家经济工具被组织起来生产更复杂的武器,这些武器被用来对付游牧民族的战争机器。
那么,在这场“解辖域化—再辖域化”的运动中,政治所处的位置需要我们综合考察资本主义、技术系统,以及德勒兹和瓜塔里的概念集群(战争机器、游牧者、块茎(7)“块茎”,德勒兹用以反对传统的“树—根”结构的后现代利刃,它有着强烈的反结构、反中心、反系谱等倾向,而又有着差异性、多样性、可逆性等后现代特征。它打破了简单化的二元对立模式,解除了“根—树”结构的中心化和层级化限制,不断衍生差异。、速度、平滑空间)之间的相互关系。从德勒兹和瓜塔里的观点来看,游牧机器和野蛮机器之间的冲突通过两种不同的技术流展开。在前者中,武器的发展是将不可预测的欲望之流投射到条纹空间的中心;而在后者中,工具的发展是将欲望引导到国家有机体的生产力之中。国家是始终存在着的,以非常完备和成熟的方式,考古学家们越是做出更多的发现,他们就越是发现更多的帝国[11]。武器和工具的发展之路并不顺遂,因为随着“帝国”国家经济实力的增强,他们开始发展自己的战争机器,并将游牧民族的“技术”和战略融入常备军。这导致了一场日益不平衡的斗争,游牧民族的欲望被逼到了“帝国”领土的边缘,但这些游牧民族并没有在沙漠或草原上消亡。一旦国家拥有战争机器,暴力就对其装配的附属关系发生了转变:防御工事、军备和维持军事阶层充当着一种侵略工具,其目标始终是消灭敌人。例如,二战期间的法西斯国家的运作其实就像一种死亡崇拜,在这种崇拜中,该国社会公民被动员成为一种战争机器,旨在与其他国家产生冲突。相反,在其他国家,战争机器与具有全球资本主义特征的商品、信息和资金的顺畅流动有着内在的联系,它(战争机器)所攻击的敌人变得“不具体”,并不断被其技术、经济和训练活动所再造,即正是这些条件使得国家战争机器成为可能,换句话说,固定资本(资源和设备)和人力可变资本,为不断反击创造意外的可能性,以决定革命、大众、少数民族和好战机器的不可预见的主动行动[10]。
这里我们需要注意两点:其一,战争机器从一开始就存在于社会机器的组织中;其二,德勒兹和瓜塔里认为,战争机器是一种去领土化的运动,它威胁着国家的稳定权力。
在文明的资本主义社会,欲望机器的发展逐渐走向高峰,战争机器的地位愈渐低迷,欲望已编码建构成型,资本、技术等要素的快速发展再次打破与欲望的和谐相处。欲望与文明资本主义机器的火花从两方面来展现:一方面,前资本主义社会是通过一种“过剩代码”运行,而文明的资本主义机器能够利用虚拟性来殖民它所产生的欲望,机器通过文化、法律和政治符号运作,这些符号维持着被统治者对统治阶级的无限债务;另一方面,文明的资本主义机器通过有机和无机生命的每一环节,以未来项目和技术生产扩张的形式产生的无限债务,通过吸收“政治—军事—经济复合体”中的剩余价值,又不断推迟着精神分裂欲望的自由发挥[8]。马克思的《资本论》引入了一种“社会公理”,它与每一种地域性代码都是对立的,它打破了一位昔日靠君主才能维系的所有实质联系。资本作为一种破坏传统秩序的公理,其运作过程必须约束其“技术—修复—补充”机制所带来的“随机流”。因此,资本主义机器拒斥传统的阶级认同观念,使我们认识到国家的再领土化运动“不是(阶级)认识的失败,而是完全保守的无意识投资”,这与传统的马克思理论是彻底背离的,生产方式的技术发展在任何方面都与“现代仿古主义”(种族主义、法西斯主义、极端民族主义、东方主义(8)20世纪以来,用东方主义形容西方对东方的研究是有负面意思的,大意是指该研究者抱着18、19世纪的欧洲帝国主义态度来理解东方世界,又或是指外来人对东方文化及人文的旧式及带有偏见的理解。)不相容,后者将大众的欲望引入到了国家领域内。
国家战争机器同时指向游牧民族潜在的技术系统,国家战争机器动员技术经济力量对抗不明敌人,导致“小型”战争机器(技术组合、艺术运动、音乐风格)的产生,这些机器在全球资本空间中占据着不可预测的位置。
综上所述,我们要理解德勒兹和瓜塔里的技术概念,就需要回到他们对原始社会的描述。德勒兹和瓜塔里认为,资本主义作为一种欲望机器,在产生剩余价值的经济代码和技术代码之间,仍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块茎”性差异,而这是理解技术在政治意义中的关键,也是理解欲望在资本技术之间所处的地位,所以我们需要明确技术在生产方式中运行的条件。德勒兹和瓜塔里认为,技术创新及其引发的精神分裂“欲望”,与反生产和反俄狄浦斯情结“欲望”是同步的,通过这些机制,资本推迟了革命发生的时间。但是,如果认为德勒兹和瓜塔里只是确认了技术的工具地位,那就错了,因为对德勒兹和瓜塔里来说,正是社会和技术生产规范之间的差异,才开启了一种小团体欲望政治的可能性,这种政治一旦受到约束,将不断地会引发意料之外的抵抗、合作和传导的“欲望流”。这种对不同“欲望流”的解释源于“技术官僚资本主义”,以生产和开发的物质过程为基础,将欲望从一种“有机”的力量中解放出来,转变成为“无效奇点”,这些奇点在产生的那一刻之后就没有任何政治意义了,“欲望”对“技术官僚资本主义”的解辖域化过程也就此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