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伟,安 猛
(西安电子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西安 710071)
21世纪以来,随着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态社会主义、有机马克思主义等思潮的兴起,以及绿党政治等政治实践的发展,学者开始从人与自然、社会主义与生态危机关系的维度反思苏联生态环境问题的成因,以及生态环境问题对苏联解体的影响,并取得了系列研究成果。本文聚焦学者关于经济发展模式、政治运行机制、社会主流意识形态、西方和平演变战略等对苏联生态环境问题影响的研究,梳理和分析相关学术成果,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深化相关研究的建议。
经济活动本质上是从自然界获取原材料,投入生产环节制造出产品,然后进入消费环节直接消费或者消费后产出废弃物的过程,它与生态环境密切相关。一个国家选择怎样的经济发展和管理模式直接决定着自然资源消耗的速度和环境污染的程度。对于经济发展和管理模式对苏联生态环境问题的影响,学者的代表性观点如下。
其一,经济发展观说。一国选择什么样的经济发展观,决定着这个国家选择什么样的生产方式,也决定这个国家走什么样的经济发展道路。诸多学者认为,苏联之所以出现生态环境问题,根源在于其经济发展观。一种观点称苏联采用的是“生产至上”的发展理念,片面追求生产规模的扩张,这不利于生态环境。约·瓦伊谢别加指出 :“苏联确实没有不断推进‘绿色’政策,环境保护只是处在最低的优先位置,重点放在增加生产上。”[1]福斯特也认为 :“苏联的马克思主义屈服于一种极端的生产主义,即20世纪早期现代性的普遍特征,从而产生了其自身的生态毁灭模式。”[2]另外一种观点称苏联采用的是“增长第一”发展理念,片面追求经济增长的速度,生态环境问题被忽视。在制定国家经济社会发展战略或者“五年计划”时,苏联往往将生态环境问题边缘化,而在社会主义建设实践中,如果发展经济与保护环境存在矛盾,各级领导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生态环境来加速经济增长,借此获得短期的经济利益。当时,盲目追求经济高速增长成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环境保护政策名存实亡。高惠群特别分析了戈尔巴乔夫提出的“加速发展战略”的危害,指出“苏联不停地扩大生产规模和生产的速度而不是想办法对生产工艺进行改造,由此带来的增长是低水平增长甚至是‘破坏性增长’,导致了资源的大量消耗”[3]。“生产至上”和“增长第一”尽管在语言表述上有不同,但内涵是一致的,都是对苏联简单地把追求生产资料积累和经济增长作为主要目标的经济发展观的概括。
受“生产至上”和“增长第一”发展观的影响,苏联主要采用的是粗放型经济发展模式。经济增长按照要素的组合方式可以分为粗放型和集约型两种。前一种主要是通过增加生产要素的投入实现经济的数量型增长,它的特点是高投入、高消耗、高污染和低效率;后一种主要是通过提高生产要素质量、优化生产要素组合实现经济的质量型增长,它的特点是低投入、低消耗、低污染和高效率。粗放型经济增长方式具有“逆生态性”,对生态环境极不友好,在自然资源——生产——产品——消费——废弃物这样一个线性循环过程中,如果采用粗放型经济增长方式,生产越多、经济增长越快,则自然资源消耗越多,堆积的废弃物越多。苏联成立初期,列宁号召节约生产、节约建国,蕴含着朴素的集约化生产思想,后到斯大林时期,虽然苏共曾经设想走集约型扩大再生产之路,然而受国际环境、现实国情、政治体制和认识水平的影响,在实际经济运行中还是采用了粗放型扩大再生产的经济增长方式,而在中央集权政治体制影响下,掠夺式的经济扩张运动又加速了这种经济增长方式的作用速度、规模,这进一步增加了对生态环境的危害。有学者认为苏联生态环境问题与工业化过程中采用粗放型的经济增长方式密不可分 :“苏联每生产1卢布的国民收入所消耗电力比美国多20%,用钢量多90%,石油用量多100%,水泥用量多80%”[4],这样一种“高耗低效的经济增长方式一直延续到苏联剧变解体,从而对资源的浪费和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也一直在持续”[5]。高耗低效的粗放型经济增长方式导致了“资源空心化的现象”,对苏联自然资源的破坏是长久的。
其二,产业和贸易结构说。苏联长期坚持优先发展重工业战略,钢铁、冶金、机械、能源等重工业所占比重过大,导致产业结构失衡问题突出。从1928年到1940年,苏联重工业在工业总产值的比重从33%上升到61.2%;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苏联片面发展与军事工业相关的重工业,85%的工业投资用于重工业部门,重工业在苏联工业中的占比高达75%[6].重工业为国民经济各部门(包括工业本身)提供原材料、燃料、动力、技术装备等,是实现扩大再生产的物质基础,国家在一定时期采用优先发展重工业的战略是必要的,但是如果片面发展重工业,那么势必对资源和环境造成恶劣影响。苏联失衡的产业结构具有明显的资源依赖性和环境破坏性特征,这制约了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
进出口贸易是苏联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20世纪60年代苏联实际贸易额每年增长8%,20世纪70年代每年增长9%,苏联的进出口贸易额在20世纪80年代占到国民生产总值的15%~20%[7].进出口贸易对促进国民经济增长、改善苏联经济状况有重要作用。不过,当时苏联的进出口贸易结构并不合理:出口以石油、天然气、木材等原材料为主,进口以机器、设备为主。萨拉·萨卡认为苏联的这种对外贸易结构不利于生态环境,他指出,西方发达国家从他们以前的殖民地和新殖民地进口资源和初级产品,而苏联为了融入世界经济却输出资源到世界市场,这是苏联生态环境恶化的重要因素之一[8]。高惠群认为,大量出口原材料及初级产品使苏联不仅在经济、生态方面蒙受损失,而且大量引进技术陈旧的设备投入生产领域,也会产生“三废”问题,造成环境污染[3]。
其三,计划经济体制说。自斯大林之后,苏联将经济问题意识形态化,把计划经济等同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等同于资本主义,实行单一的公有制模式。这种计划经济体制与苏联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交织在一起,在推动苏联国民经济高速增长的同时,也对生态环境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苏共承认计划经济对生态环境有一定危害,不过他们认为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与另外一部分之间暂时性失衡的结果”[9],从长期来看没有什么。学者认为,苏联计划经济体制对生态环境的影响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一是在计划经济体制下自然资源为全民所有,而在缺乏有效监督和制约的情况下,导致“公地悲剧”和资源浪费现象 :“由于产权模糊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导致监管缺失,大量资源任人攫取而没有人监管,对当地生态造成了严重破坏”[10]。二是在计划经济体制下企业缺乏采用环境友好型技术的动力,导致资源利用效率低而污染严重。企业购买原材料和机器设备由它所属的工业部门支付资金,企业不承担全部经营成本,缺乏采用环境友好型技术的意愿[11]。还有学者认为计划经济下企业受到的是“资源约束”而不是“生态约束”。企业为了自身利益,对原材料囤积居奇,导致资源不能被合理配置,引起极大的浪费,与此同时,无须面对激烈市场竞争的经济发展环境也影响了企业管理层进行技术变革的决心,他们把产品生产成本外部化,环境污染与资源浪费现象触目惊心[12]。三是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存在盲目跃进、信息虚假等问题,无益于生态环境。鼓励超额完成计划的经济管理体制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破坏计划原有的平衡,往往导致比例失调,使人们故意去降低计划任务和隐瞒潜力”[13],这不仅浪费了资源,也破坏了环境。另外,在计划经济管理体制下,企业和经济部门为了奖金故意提供虚假信息给管理者,计划管理者不能根据实际经济情况做出正确的计划安排,导致资源浪费严重[8]。计划经济体制之于生态环境的弊端,在苏联解体之前已经被苏共所意识到,过去在勃列日涅夫时代,在环境保护上经常被引用的计划经济优越性等词语,“当时已经不再被采用了”[1]。
建国后,苏联确立了具有自身特色的政治模式,形成了独特的政治体制、政治制度、政治运行机制和方式,这对生态环境及其治理产生了重要影响。代表性观点如下。
其一,集中政治体制说。高度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它有利于集中国家人力、物力和财力办大事,在苏联早期为应对外来军事威胁、巩固革命胜利成果、建设社会主义工业强国发挥了重要作用。然而,这种政治体制也滋生了“中央权力过大,地方权力太小”,“人民群众参与决策机会太少”,“以人代法”等弊病[14]。在苏联一党体制下,地方服从中央、中央服从政治局、政治局服从总书记,党和国家的命运与领袖及其集团的视野、素质和品格有着密切联系。受冷战思维的影响,集中资源发展经济并壮大军事实力成为国家发展的主导思想,局部性的环境问题并未引起苏共的重视。斯大林片面认为自然环境对于社会的发展没有重要作用,赫鲁晓夫则公开挖苦生态学专家,把他们称为“流浪汉”,戈尔巴乔夫虽然意识到了环境问题的严峻性,但是没能为应对环境危机提供有效的“意识形态支撑”[15]。党的最高领导人对生态环境问题的认识水平直接决定和影响了苏共全党的认识水平,影响整个社会生态环境保护意识的形成。另外,苏联集权政治体制的重要特点是国家政治体系内部缺乏制约和监督,民主决策机制和科学监督机制不健全,民众参与政治的渠道和程序不完善。乔尔·科威尔指出,按照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的观点,未来共产主义社会是一个自由联合体,每个人都会得到自由全面发展,而“生产者自由联合”是每个人自由全面发展的一种形式,也是克服生态危机的重要渠道;自由联合的生产者能够在基于信息对称和充分参与的基础上形成对自然资源开采、利用和生产资料使用等方面的高效率。他认为,苏联高度集权的体制走向了对立面,“完全自上而下都被控制着,人类成为生产过程中最大的隶属,不容忍一点抗议存在的恐怖统治”[16],这最终造成了生态环境破坏的恶性循环。另外,这种政治体制也制约了科技的创新,“阻碍了‘脱碳’和‘非物质化’进程,使共产主义世界自始至终停留在挥霍能源、污染严重的科克镇经济模式中——这种状况导致了苏联阵营最终的覆灭”[17]。
其二,政府环境管理体制和制度说。受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决定和制约,苏联政府管理机构的设置和职权划分简单化,管理方式具有行政刚性。反映到生态环境治理方面,由于苏共中央长期以来对生态环境问题的整体性和系统性没有形成科学的认识,因而也就没有构建起具有协同性的机构来统一部署生态环境治理工作。当时苏联建立的环境保护管理体系由11个部委构成,每个部委内部还有数个职能部门,他们在生态环境治理方面呈现多种面向:其一,有利益的且属于权限范围内的事情,高度集权;其二,无利益也不属于权限范围内的事情,坚决不参与;其三,有利益且不属于自己权限范围内的事情,积极争取;其四,无利益且属于权限范围内的事情,得过且过,只管理自己权限内的问题。这种条块分割的环境管理体制使得“权力分散、职能重叠、相互扯皮,工作效率很低”[18],经济发展、国土保护、森林保护等部门各自为政、“九龙治水”。由于部门利益纷争,各个环境治理主体间难以真正合作,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环境治理方式无法形成协同治理优势,生态环境治理效果事倍功半。另外,苏联成立初期虽然划定了幅员辽阔的环境保护区域,也制定了部分有利于生态环境保护的法律,然而实际效果并不佳,究其原因在于:对于违反环境保护法规行为的制裁不但很轻,而且大部分违反环境保护法的行为都没有受到处罚,或者只是征收最低限度的罚款,“而当环境监管机构征收巨额罚款时,当地政府又会以增加预算拨款的形式补偿受到处罚的企业”[19]。生态环境法律制度和政策供给不充分、执行“虚化”最终导致了生态环境恶化难以遏制的局面。
其三,特权阶级责任和政绩考核说。政府是生态环境保护的责任主体,而责任落实则依赖其委托代理人——官员,官员自身的素质及工作绩效考核机制直接决定着生态环境治理的效果。有学者认为,到了苏联后期,领导层思想保守,长期拒绝变革,在党内形成了规模庞大的“官僚特权阶级”(1)亦有学者认为,为了自身利益而贪婪使用资源和逃避环境管理的特权阶层不仅限于官僚阶级,这个阶层还包括内部科学家、规划机构的精英、从事生产活动的工人等。虽然认识到这些活动会损害自然环境与公众健康,但是为了保住名额有限的就业机会,享受特权阶层内优厚的个人福利,他们选择对生态环境破坏问题视而不见(参见:MIROVITSKAYA N,SOROOS M S.Socialism and the tragedy of the commons:Reflections on environmental practice in the soviet Union and Russia[J].Journal of Environment & Development A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cy,1995,4(1):86)。,这成为苏联生态环境恶化的重要根源 。“政府作为国民经济的主宰,它既是造成污染的根源,又是控制污染的机构,当它对有关利益集团之间的纠纷进行仲裁时,总是只在对谁都不负责任的一小部分人之间进行”[20]。到了勃列日涅夫执政时期,官员在环境治理方面懒散、懈怠的情况尤其严重。当时,生态环境保护政策的制定和执行被“特权化官僚化的既得利益者”所主导,他们在实施项目时很少考虑环境后果[21]。这样,资源节约和环境保护既缺乏可持续的“政治动机”与“保障机制”支撑,又受官员体制和政治体制制约,最终导致生态环境治理收效甚微[22]。另外,有学者认为,干部任用考核制度对苏联生态环境破坏也负有责任。苏联的官员任命考核偏重经济建设成就,轻视生态环境保护,是否完成上级下达的经济计划指标决定着企业的收入与奖金,同时也决定着企业管理者与地方政府官员的政治前途。这种任用考核机制致使官员为了得到升迁,不惜肆意破坏自然资源以发展工业经济、推动城市发展。更有甚者,苏联后期各级政府和官吏为了完成经济指标、捞取政绩而瞒报虚夸,生态环境保护工作更是乏人问津。
唯物史观告诉我们,文化由一国经济和政治决定,并体现一国经济和政治,且最终反作用一国经济和政治。苏联建国后,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具有人类中心主义倾向,无论是高层领导还是基层官员或是普通民众,崇奉所谓的生产力即是征服和改造自然的能力,而人类征服和改造自然的强度和规模越大,说明国家越强大,社会制度越有优越性。这种把自然当作征服对象的国家意识形态错误地认为科学技术的创新最终会突破自然的限制和阻碍,自然资源需要服务于社会经济发展与科技进步[23]。它带来的结果必然是破坏自然秩序的稳定性与生物多样性,短期经济增长后是长久的生态灾难。对于这种国家意识形态的来源,学者的观点分为两种。一则认为来源于斯大林的哲学观。斯大林对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诠释割裂了世界观与方法论的联系,形成了本体论哲学观,导致哲学变成了“概念化的权力意志”。斯大林认为,社会主义能够管理自然并且掌握自然进化的过程。他鼓吹人的主观能动性和自然的“利我”价值,把人类看成“自然环境的主人和‘完善者’”[24],片面强调人征服、改造自然的能力,陷入对自然的“功利主义”之中。奉行斯大林模式的苏联受其影响,主张“生态问题不能进入政治主流”[10]。二则认为来源于苏联的机械自然观。苏联整个社会普遍认为,人与自然是二元对立的关系,人类作为自然的“主人”和“执行者”,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造自然[25]。当时人们认为,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可以让苏联比资本主义国家更有计划地开发利用自然,使自然达到为人类服务的目的。受这种机械自然观支配,苏联随意开采自然资源,无节制利用自然资源。
另外,受历史传统与苏联政治影响,苏联国家文化中有缺少民主、领袖崇拜、心理依赖等特点,社会中无论是上层精英还是下层民众都认同极权思想,并认为这是合理的。在这种思想文化影响下,公众难以形成生态环境保护的自觉意识,也缺乏参与环境治理决策讨论的机会,这给作为制定环境政策指导基础的文化因素“罩上了一层阴影”[24]。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万物有灵论和东正教的自然神秘观也是苏联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内容,具有生态中心主义的倾向,蕴含着朴素的护生思想,本来是有利于苏联形成尊重自然、爱护自然文化氛围的。然而,在沙俄时代,随着沙俄与日益崛起的西欧的接触增多,本来相对统一的自然神秘观出现了分化,产生了“尊重自然、迷恋农村的斯拉夫派”和“征服自然、崇尚工业化、进步的西化派”两个派别[26]。斯大林受后一种思想影响走向了极端,为苏联生态环境问题的加剧埋下了伏笔。
自苏联成立至解体,西方学者对苏联生态环境问题的认识大致分为两种情况:一是基于对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偏见,加上冷战思维的影响,认为苏联的社会主义呈现人与自然相疏离的“经济功利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面目,生态危机与社会危机并存;二是基于对资本主义社会人与自然异化现象的失望,加上真实信息的阻隔,信奉社会主义具有克服人与自然异化的制度优越性,认为苏联能够克服所谓的生态危机。苏联后期,随着社会矛盾的加剧和信息的日渐公开化,持苏联社会主义生态危机“免疫论”观点的学者逐渐减少。苏联解体后,随着可持续发展、生态文明等理念的提出,以及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态社会主义等思潮的兴起,部分学者开始从绿色政治的维度反思苏联解体,代表性的观点如下。
其一,西方干涉论。国家安全除了涵盖传统的军事、经济、政治、外交领域外,还包括生态环境领域,生态安全作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工具”[27],正越来越受到瞩目。学者认为苏联之所以解体,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在西方势力的干预下,绿色政治思想渗透进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阶级调和代替了阶级斗争,意识形态被淡化。以绿党成立为标志的绿色政治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它鼓吹广泛的、草根式的、参与式的民主,一出现便在整个世界掀起波澜。戈尔巴乔夫在其影响下提出了以绿色和平为目标的“新思维”,并将其置于超越阶级的地位,承认全球生态相互依存是“新思维”的一个重要因素[28]。余科杰认为,把“‘绿色政治’思想影响下的‘新思维’作为国家改革的根本指导思想淡化了阶级、国家、民族之间的差异,放松了对西方资本主义利用生态主义对苏联进行和平演变的警惕性,最终导致了历史性的悲剧”[29]。杜秀娟则直接指出,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背叛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走向了“绿色政治”,而以这种“绿色新思维”为改革指导思想的苏联,很快走向解体[30]。
其二,内部因素论。此观点认为生态环境问题与苏联国内的经济问题、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交织融合在一起,合力助推了苏联的解体。受阶级斗争思维、冷战思维等影响,苏联官方长期否认本国存在生态环境问题,认为“生态环境问题作为资本主义危机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进一步显示了资本主义的弊端”[31],而“社会主义排除了社会生产目的与维持自然环境质量之间的矛盾”[32]。实际上,到20世纪80年代末,苏联的生态环境问题已经变得十分严峻,当时的官方报告指出 :“有4亿公顷的集体农庄和国营农场土地遭受侵蚀,有1.57亿公顷的适耕地被污染,3600万公顷土地过度湿化或沼泽化,6800万公顷土地酸度超标”[33]。这带来的后果是,首先,恶化的生态环境反过来制约了苏联经济的持续发展。福斯特认为 :“生态因素在苏联经济增长率急剧下降和20世纪70年代的停滞开始的过程中起到了一种主要的作用。”[34]他分析指出,苏联高资源依附性的、以重工业为主的经济发展模式导致了苏联社会、经济、生态衰退日益严重,并最终促成了自身的崩溃[35]。萨拉·萨卡则进一步指出,苏联初期经济迅猛发展,在较短的时间就从一个落后的农业大国变成了先进工业大国,是以生态环境破坏为代价的,“资源的有限性”和“环境退化”最终变为制约苏联经济持续增长的重要因素,成为苏联社会主义制度崩溃的重要原因;苏联社会主义制度的失败使它遭遇到了“增长的极限”[8]。其次,生态环境问题带来了政治危机。由于长期忽视生态环境问题,导致环境恶化积重难返,当一系列生态灾难爆发使人与自然的矛盾走向前台时,苏联并没有应对之策,而公开化、民主化的“新思维”又使公众了解到了更多的负面信息,环境问题被高度“政治化”[36]。苏联国内持不同政见者借生态环境运动抹黑苏联社会主义制度的现象愈演愈烈,“在一定意义上演变成了促使苏联社会主义垮台和苏联国家分裂的一支重要力量”[26]。Jill Ker Conway等学者也指出,生态民主和民族主义者都披上一层“绿色外衣”进行政治煽动,“联合关注自己小生存环境的居民反对以剥削环境为基础的苏联体制”[37],矛头直指苏联共产党与社会主义制度。特别是在戈尔巴乔夫时期,在反污染斗争中得到洗礼的活动分子迅速成为争取文化、经济和政治独立等更广泛运动的领导人,他们加剧了复杂的国际国内局势,生态环境问题最终引致社会危机。生态环境问题为苏联政治增加了一种不稳定因素,环境治理的低效或失败降低了人民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信心,“由环境纠纷引发的抗议活动在许多情况下迅速扩大,从而加剧了种族紧张局势,并使政客们将苏联各组成部分置于中央统治之下的努力复杂化”[38]。
从已有的研究大致可以得到两个结论:其一,生态环境因素是苏联政权崩溃的“前奏曲”或“重要因素”[39];其二,生态环境问题影响苏联解体是内外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唯物史观告诉我们,内因是事物发展的依据,外因是事物发展的条件,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生态环境因素之于苏联解体可以表述为:随着人口的增加、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苏联的生态环境问题逐渐显现,经济发展的生态环境成本增大,这本是大多数西方国家工业化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正常现象,然而在苏联模式、体制和主流意识形态影响下,人与自然、经济发展与生态保护的矛盾被扩大化,生态环境积累性恶化并引发经济、政治和社会问题。更糟糕的是在西方和平演变阴谋的影响下,改革者被消弭阶级对立的绿色意识形态所渗透,民众被宣扬绿色觉醒的环境运动所裹挟,异见人士和民族主义者打着生态主义的旗号趁机攻击党和政府。最终,人与自然的矛盾引发人与人、人与社会的矛盾,生态环境问题与政治危机、经济危机、社会危机交织交融,在“颠覆性改革”运动冲击下呈现波浪效应,合力摧毁了苏联国家大厦。苏联解体是多因素造成的,生态环境问题仅仅是其中的一个因素,但因其不仅自身发生作用,而且还嵌入国家政治、经济、社会中,把诸多因素粘合在一起发生作用,故产生的效应被扩大化了。
整体而言,关于苏联生态环境问题成因及影响的研究,特别是苏联生态环境问题与苏联解体关系的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还有很大的空白。今天,生态环境问题已经成为世界性问题,生态环境治理已经成为全球性议题,生态文明取代工业文明已经成为人类文明的新形态。在这种背景下,从人与人、人与自然辩证关系的角度对苏联解体进行多维度的考察已然不可或缺,未来需要更进一步的研究。
其一,斯大林模式与苏联的生态环境问题。随着环保主义的崛起和各种社会思潮的涌现,学者对社会主义与生态危机的关系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解读:一是社会主义是一种生产主义,它将生产力等同于掠夺自然的能力,肆意改造和破坏生态环境,导致人与自然二元对立,必然带来生态危机,应承担“生态消亡责任”[40];二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都会有生态环境问题,但它并不会内在地造成大量的环境退化,生态环境问题“并非社会主义经济的固有特征”[12]。持第一种观点的学者常以苏联为例加以说明,这在学术界和民众中间造成了一些错误认识。
资本主义是生态危机的根源。增殖性和扩张性是资本的本质,贪婪和自私是资本家的本性,生产资料私有制决定了资本家为了获取无限增长的利润会拼命驱使资本“创造出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所到之处疯狂抢夺自然资源为我所用,将自然界“变成奴隶般地屈从于利己主义的需要、屈从于生意的买卖对象”[41]。这样,自然成了“人的对象 ”“有用物”,它以“服从于人的需要”为存在理由,成为资本家赚钱的工具,自身内在价值完全被剥夺。最终,在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异化与人与自然的异化并存,自然资源的有限性同生产和消费无限扩大的矛盾与生产无限扩大的趋势同劳动人民购买力相对缩小的矛盾、个别企业中生产的有组织性同整个社会生产的无政府状态的矛盾等交织,经济危机、生态危机甚至社会危机集中凸显、加剧,资本主义社会被社会主义社会所取代。在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建立在大生产基础上的公有制能够保证“生活资料”和“就业手段”、“人类同自然的和解”和“人类本身的和解”的统一,最终消解人与自然异化的状态。
苏联出现生态环境问题并不等于社会主义就一定出现生态危机,更不等于社会主义与自然的矛盾不可调和,以及社会主义国家不能解决生态环境问题。苏联之所以出现生态环境问题并积累性恶化和斯大林模式有直接关系。斯大林模式是苏联独特的国家治理符号,乃至国家解体苏联也没有摆脱其影响。可以说,它占据国家政治社会生活的全部,影响着苏联的政治结构、经济结构、社会结构、意识形态和思维模式。研究苏联的生态环境问题及影响不能绕开斯大林模式,以斯大林模式为切入点,分析斯大林模式的社会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背离,以及在协调人与自然关系方面的不足,充分说明斯大林模式的社会主义引发生态环境问题并不等于社会主义一定会有生态危机,进而正面回应西方带着“有色眼镜”的理论家对社会主义与生态危机关系的误读和谬读,这是未来学者研究的重点。
其二,生态环境问题助推苏联解体的作用机理。自然史和人类史相互制约,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密切相连,生态环境问题直接表现为人与自然关系不和谐,而本质上反映的则是人与人关系不和谐,“是人们之间的利益矛盾和冲突在人与自然关系上的表现”[42]。解体之前,苏联经济出现负增长,大量工厂倒闭,环境污染现象严重。在20世纪80年代初,莫斯科空气中的一氧化碳含量超过最大允许浓度的10到13倍,在列宁格勒地区一些主干道上,一氧化碳的浓度是最大允许浓度的20到24倍,而空气中硫化氢的含量一年中有6个月超过了标准,有时达到最大允许浓度的7到8倍,二氧化硫、灰尘、二氧化氮和苯酚虽然很少,但都比最大允许浓度高出5倍,有时甚至达到了10到19倍[43]。根据1989年底苏联发布的第一个关于环境状况的国家文件——《苏联自然环境状况报告》,当时尘、酚、NH3、NO2的平均浓度稍超过最高允许浓度,而CS2、甲醛的平均浓度则超过最高允许浓度3到4倍[44]。另外,苏联已有102个城市的工业污染程度超出健康安全标准10倍以上,受影响人数多达5000万,占总人口的1/5左右。苏联人与自然生态的不和谐反映和加剧了人与社会政治生态的不和谐。最终,生态环境问题与政治危机、经济危机、社会危机融为一体,生态环境问题加剧政治危机、经济危机和社会危机进而又引发生态环境问题,综合用力扩大了苏联国内的社会矛盾,恶化了苏联共产党与人民群众的关系,并为外国势力插手苏联问题提供了借口和条件。生态环境问题“既是重大经济问题,也是重大社会和政治问题”[45],下一步需要深入探究的是国际因素和国内因素如何互相影响将苏联的生态环境问题转化为政治危机和社会危机的,苏联的政治危机、经济危机、社会危机和生态环境问题是怎样互相作用助推苏联解体的,生态危机在苏联解体中“助推器”作用是怎么体现的,等等。
其三,苏联生态环境问题成因及影响研究的方法。辩证唯物主义是无产阶级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是我们观察和分析问题的钥匙,也是我们研究苏联生态环境问题成因及影响应该坚持的根本方法。我们分析苏联生态环境问题的产生及影响,首先,应该动态地看、历史地看。建国之初,西方国家对苏联进行外交孤立、经济封锁和军事打击,苏联只有在低水平生产力基础上自力更生以解决本国人们的生存和生活问题,正如列宁所说 :“落后是会挨打的”[46],“不在经济方面赶上和超过先进国家,就会灭亡”[47]。在这种情况下,执政的共产党面临的首要任务是聚集物力、财力和人力发展物质生产力,以应对西方国家的经济封锁、军事打压、外交孤立,解决国内人民的生产和生活问题。受认识水平限制和现实情势所迫,苏联在经济增长和环境保护之间优先选择经济增长,而且必要的时候牺牲环境以换取经济的增长是不得已的事情。然而,随着国际国内形势的好转,当片面追求经济增长的发展观引起环境污染、资源浪费等问题时,苏共没有与时俱进对发展理念做出实质性调整,最终导致了经济危机和生态问题同时出现的局面。其次,应该总体地看、全局地看。应该从人与自然和人与人、人与社会的辩证关系入手,系统性、整体性看待生态问题与经济问题、政治问题、社会问题及国际问题的内在逻辑及关系,不能碎片化 。“在分析任何一个社会问题时,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绝对要求,就是要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48]如何坚持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坚持历史与逻辑、理论与实践的统一,从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多个角度系统性、全面性、动态性看待苏联生态环境问题的演进历程及影响,是学者未来研究应该注意的重要问题。
其四,苏联生态环境问题及其解决对中国的启示。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国政府和学者对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与生态环境问题的认识关系并不全面、理性和客观。反映在媒体宣传方面,当时《人民日报》等报刊会报道美国生态环境恶化的现象并上升到社会制度的层面批判,也会报道苏联节约资源、植树造林、循环利用垃圾的事例并结合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以论证,这造成的印象就是只有资本主义国家才有生态环境问题,社会主义国家则不会有。后来中苏关系恶化,阶级斗争思维在外交领域延伸且扩大,学者又认为苏联生态环境破坏是以赫鲁晓夫和勃列日涅夫为代表的苏修叛徒集团在发展国民经济过程中推行修正主义路线带来的恶果[49]。今天,尘埃落定,我们对苏联生态环境问题的成因及影响问题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并能够从中汲取教训。
十八大以来,中国共产党将生态文明写入党章,开启了人与自然关系的中国书写模式。反思苏联生态环境问题产生及影响,要建设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我们需要深入思考的是,与西方国家生态环境治理的“自由民主模式”相对,苏联开创了环境治理的“统合主义模式”[50],中国作为社会主义国家在生态环境治理中也采取了相似的治理模式,那么我们应该如何避免苏联的历史教训?苏联也曾经成立了多个生态环境治理的机构,制定了多部生态环境保护方面的法律法规,甚至到1987年,苏联已经颁布了上千件关于环境保护的法律,然而生态环境治理效率为什么低下,并最终引致生态环境问题演变成为社会问题?这实际上涉及生态环境治理的理念、方法、模式、措施、制度等问题,即生态环境治理现代化问题。未来需要加强中国生态环境治理现代化理论与实践的研究,通过总结生态环境治理的中国道路、中国理论和话语,用事实说明社会主义是能够克服人与自然的异化、走生态文明之路并为全球生态环境治理贡献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