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英团
如果可以穿越,你最想回到哪个朝代?在这个对理想世界乐此不疲的追问中,出现最多的答案,恐怕就是宋朝了。继《宋:现代的拂晓时辰》《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之后,资深“宋粉”、著名文史作家吴钩以给女儿讲故事的形式,在新著《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中温情地讲述了宋朝的“仁祖之法”“虚君共治”“台谏制权”“公议封驳”“科举入仕”以及“鞫谳分司”等政治文明成就,通过对宋朝权力架构、制衡、运作和得失的分析,为“宋朝何以如此繁荣”以及“后来如何走向没落”提供了一个生动而形象的答案。
“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近代史学家陈寅恪称宋朝为“天水一朝”。国内外史学界普遍认为,宋朝是中国历史上的文艺复兴与经济革命的关键时期。我认为,宋之“积贫”实为政府之“贫”,宋人之“富”远超任何一个朝代。宋之所“弱”,是因为“视野”“地理”及“体制”等多因素使其经济和文化优势没能转化为军事优势而已。这大概正是吴钩所感慨的,“纸面上的规定都是很动听的,执行起来呢?”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点,超越历史并脱离特定的历史环境去评价历史,既是道德绑架,更是对历史的背叛。尊重历史,理解时人做出选择的历史背景,并对他们所处的环境报之以同情,这才是正确的辩证唯物主义史观。
从发生在仁宗朝的故事中,我们更多地感受到了君主与宰相、政府与台谏的相互制衡,不仅看到了礼官的据“礼”力争和台谏官的据“理”力争,更看到了仁宗皇帝宽松的君主风格和偶尔凌驾于制度之上却又被制度逼回到“合法程序”上的生动过程。“寒窑”少年吕蒙正及吕氏一族“三世四人”之所以“相继执七朝政”,归功于当时社会存在着一个制度化的上升通道,得益于“取士不问家事”的科举制度。正如吴钩所言,“我们都习惯于从负面想象科举制度,认为科举制是维护‘封建专制、禁锢读书人思想的工具,(甚至)是近代中国落后于西方列强的文化因素”,但若“持正公允”,“科举制度其实为传统中国创造了一个开放性的士人政府,一个流动性的平民社会”。故而,“凭事实讲,科举制度显然在开放政权,这始是科举制度之内在意义与精神生命。(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
“考殿最於錙銖,定去留於毫芒。”科举制时代,“一切以程文为去留”(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五)。以考试选用人才,是人类在长期摸索探求中作出的最佳选择。科举取士,基本上体现或满足了现代遴选考试“公开平等”“竞争择优”“据能授任”等基本精神,尽管存在着极大的不彻底性,却在客观上促进了“社会流动”,“为无数寒门子弟提供了进入社会上层的制度性通道”。“从明代至清末,虽然平民向上流动的机会出现渐减的趋势,但就整个明清时期来说,社会仍然具有相当程度的流动性”(何炳棣《明清社会史论》),“《宋史》列传中的北宋人物,出身于高官家庭的不过四分之一左右,而出身于布衣的则超过二分之一,而且随着时间的演进,时代愈晚,布衣出身的比例也愈高;以宰辅的出身来作统计,情况也大体相似”(梁庚尧《宋代科举社会》)。正如吴钩所言,科举取士不仅改变了很多平民的命运,使其有机会跻身“精英阶层”,还使宋朝因此成为历史上阶层固化最不严重的时代之一。
历史研究需要以史料为基础,历史学的重大进步也往往以史料的更新为起点,但阐释新的史料,还需要有大历史的视野。正如借助宋画我们可以直观、真切地看到宋人如何生活,通过给女儿“讲故事”,我们也可以了解到一项制度的具体运作过程。一者,“官僚政治制度不是静止的政府形态与组织法,制度的形成及运行本身是一动态的历史过程,有‘运作、有‘过程才有‘制度,不处于运作过程之中也就无所谓‘制度。”二者,“故事”是呈现“制度的形成及运行这一动态过程”的最好载体,从“故事”的发生、参与人物、演绎过程、结局,往往可以发现一系列制度如何被激活、如何相互发生关系、又如何发挥效用。掩卷深思,常读常新。通过“有据可考”(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杨仲良《皇宋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的史料或故事,吴钩不仅在《知宋》中探究了宋朝从极盛到极衰的原委,还揭示了蕴含于其中的制度因素。
朝廷无事,四方宁谧;士浑厚而成风,民富饶而知义。以发展之视觉看,宋之繁荣昌盛、极具人文精神,就在于宋朝拥有一套理性、完备的政治制度。在《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中,吴钩不仅讲述了“一名仕途受拦截的皇亲国戚”,还揭示了寒门子弟范仲淹如何成就拜相的“大宋梦”;从“一次司法大辩论”到“一名‘愤青对皇帝的抨击”,是什么制约了皇权?从“一位开国之君的角色意识”到“一个王朝的最后挣扎”,立国三百余年,赵宋二度倾覆,皆缘外患,却是唯独没有亡于内乱的王朝。这并不是包拯、青年苏轼及台谏官们的功绩有多大,也并不是赵宋皇帝有多“英明神武”,而正如吳钩所言,“‘不加罪于言事者的族制与惯例,以及百年族制与惯例所塑造出来的政治风气、制度惯性、士大夫集体意识”,使得“皇帝与权臣想要挑战族制与惯例,并不容易。”史载:“太祖勒石,锁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读。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孙;二、不杀士大夫;三、不加农田之赋。”有此三者,难怪王夫之感慨:“不谓之盛德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