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非鸟
打开门,应聘的女人就站在门口。
方脸庞,身材匀称,穿的是有些泛白的绿格子衬衣,脚下是便宜的运动鞋。接眼挺和善的,年龄应该不到四十吧,可细看,眼角鱼尾纹下,被生活挤出了不少黄褐斑。
宋娜不由自主心生好感。现在不少进城的乡下保姆都喜欢东施效颦,穿红挂绿的,难得这样质朴的。
“我……看到了你的招聘条件……可以吗?”女人说得有些拘谨。
嗯,试用期三个月。宋娜轻声说。之前的保姆,全都没干足一个月。先试试吧。
男人躺了两年了,吃喝拉撒全要人伺候。英俊的脸庞,如今像是片枯叶。还有希望吗?宋娜小心问大夫。回答是,看造化。也许五年十年,也许一辈子。
宋娜瞬间掉进了冰窟窿。
认识男人的时候,宋娜是校园一枝花。来自南部山区的男人,是从工地脚手架上走下来的诗人,每每周末便来到校园开讲座。眼镜片后,总是荡漾出一圈圈的哲学光芒,把他颀长的身影渲染出传奇色彩。女孩子们写诗或不写诗的,都喜欢挤在校园北角大课室,如痴如醉。
你是无声的/茉莉/月光下/不偏不倚击中了/我颤抖的指尖……
男人的这首诗,偏偏越过无数少女心,击中宋娜。这几行在纸片上爬的蚂蚁,挠得她寝食难安,连连失眠。在一个月圆之夜,宋娜大胆地将男人变成童话屋里的园丁,把自己变成了一朵真正的茉莉花。
宋娜喜欢抱着宠物猫安静地充当男人的第一读者,喜欢给男人背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片段,喜欢用古典杯调经典的加冰威士忌,喜欢手拉手赤足走在细白的海滩上,喜欢……还有许多精致的想法。
男人早不攀爬脚手架了,但仍没日没夜地忙,晚上很晚很疲惫才回来。她有时会很诧异,生活中的男人,有时并不像开讲座的男人,写诗的人不是最浪漫的么?
宋娜开始学写诗,但还没来得及成为诗人,男人就出事了。车祸。脑部重伤的男人,像一株缺水的植物,慢慢枯萎下去。面对昔日的诗神,宋娜觉得世界天旋地转。特别是男人失禁的时候,一片狼藉,令宋娜手足无措。
收回恍惚的思绪,宋娜领着女人进了里间。
斑斑点点的阳光,从窗户跳进来,蹦在男人的脸庞上。男人眼睛轻轻闭着,嘴角弯弯,像个安静睡觉的婴孩。
女人的确是个称职的保姆,给木头一样的病人灌汤水,翻身,擦洗,按摩,不厌其烦,比起之前的保姆,好太多了。
阳光的笑/爬过你的额角……宋娜看淡淡的阳光,轻手轻脚落在女人沁着细汗的脸庞上,就描出一幅梦幻般的油画,心头就涌出一句。
可惜,这样的女人居然不懂诗,她悄悄倚在门边,又想,男人到底能醒来吗?自己呢,究竟能不能坚持下去?
女人的动作是那么轻柔、舒服,缓缓地,就像一股泉水温和地流。宋娜突然想,自己究竟会不会成为这样的女人,日子漫长着呢。
男人的气色一天天好起来。
这个上午,宋娜还在门外,就瞅见女人坐在男人床前,轻声念着啥。
这不是昨天宋娜读的诗么?带口音的普通话,别扭得令她有点儿想笑。这时,女人居然拿起一根狗尾巴草,在男人脸颊上轻轻地磨蹭。
男人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干吗!?她一阵愠怒,高而尖锐的音量,把自己也吓得一愣。
女人显然也受了惊,喃喃地说,是乡下土法子,给迷路的人招魂哩。
原来是这样,宋娜松了口气。大夫说,病人微意识状态了,有希望!
试用期早过了,宋娜和女人好像同时忘了约定,她们相互配合着,仿如姐妹。宋娜甚至觉得,自己和女人,真像一张扑克牌的两面。宋娜只管给男人念诗,偶尔也笨手笨脚地帮忙,女人则忙这忙那的,一起向迷途的人发送返航密码。
秋风高过天空/就像爱情高过岁月/让我们牵匹马/相忘于江湖……这是男人早年获奖的《秋风辞》,那时宋娜还不认识他。
宋娜富有韵味地念着。满头汗水的女人也直起腰,默默地听。
奇迹,男人的手指动了动。水……水……苍白的嘴唇竟然含混不清地翕动着,眼皮颤了颤,竟滚出一滴泪。
醒了?宋娜急切地低声问,惊喜像桃花一样绽放。
呃,会好起来的。我……明天要辞工了。女人退到了一边,轻声说。
这不好好的吗?我可以给你加工资呀。
不……老家有事。女人呆了呆,说得有些局促。呃,也许……你能唤醒他。
这些事项是我记下的,说不定会有帮助。女人拿出张纸,迟疑了下,又从布兜里取出一束干草。这……是狗尾巴草。脸上划划——您念诗真好听呢……也许……也许会很好……
一张信笺上,女人那并不好看的笔迹,却像排列的诗行。
宋娜怪异地看着女人。突然想起男人藏在抽屉里一本旧笔记,那是早年的诗歌手稿,里面,夹了根细长的草茎。
拉开门,一阵秋风起。
宋娜连忙闭上眼,扬起白皙的手挡风。她没瞧见,女人迅速别过头去,用粗糙的大拇指悄悄抹了下眼角。
讓我们牵匹马/相忘于江湖……
是女人独特的口音。
宋娜惊愕,睁开眼,女人已走远了。抬起头,她看见有一只落单的雁,高天流云下,悠悠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