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川
唐至德二年五月,睢州城。
御史中丞張巡与部将南霁云回到官衙,侍御史许远正与主簿匡琰激烈地争吵着。
“刚听得鼓角齐鸣,战事如何?”许远问。
南霁云指指血染的征袍大笑。“中丞妙算,趁叛军鼓噪,派我率五十劲卒潜出城去,杀他个措手不及,千把人伤去三四成,好不痛快!”
许远和匡琰紧绷的面容稍松,又迅速凝重了。
张巡从未见他二人争吵过,便问缘由。
匡琰刚要开口,被许远一把扯住。
匡琰挣开许远拱手道:“禀中丞,叛军围城数月,城中粮草指日即断,需尽快退敌抢收城外熟麦。”
张巡点头,“此我尽知。可安庆绪弑父安禄山后遣二十万军南下,重在此役。以我城内七千兵士,自保已不易,如何退敌?”
“擒贼擒王,谋刺贼首尹子琦。”匡琰答。
南霁云哂笑,“尹子琦乃当世名将,武艺绝伦,为人狡诈,莫说行刺,近身都难!谁人能去?”
匡琰腰身一挺:“我!”
张巡上下扫过匡琰单薄的身子,惊问:“尹子琦勇武且防备甚严,就是南将军前去也无胜算,你一介书生又如何斗得过他?”
匡琰笑笑,“正因我一介书生,方能使其大意,如此才有机会。”便将计划和盘托出。
张巡听得脸上失了颜色,大呼:“不可,不可!此计过于奇险,我宁可城破身死,也不能让你如此赴难!”
匡琰扑身跪倒,膝行上前抓住张巡的胳膊,“大人,您死节守义,可想过城中数万百姓的下场?将士能死,我为何不能?若我之死能解满城百姓之危,当是死得其所!”
张巡湿了眼眶,紧握匡琰双手相向而跪,“我代将士和百姓先谢过先生了!”
许远和南霁云忙过来搀起二人。南霁云又想匡琰若身携兵刃,尹子琦必生戒心,如何行刺?
匡琰望着南霁云微微一笑,“那就看将军了……”
匡琰回到家中已是后夜。
他跪在床前向睡梦中的娘和妻重重磕下三个头,蹑步出门,脸上已涕泪纵横。
昨日午时他将行刺的想法与她们商量,娘搂着惊作一团的妻镇静地说:“去吧,娘知道了。”
东方微亮,叛军就来攻城。
又是一场血战。
叛军才退,南霁云就将匡琰押上城头,大喝:“主簿匡琰,谣言惑众,乱我军心。遵中丞令谕,现枭首示众,壮我军威!”说着手中钢刀一扬,向匡琰颈上砍去。
匡琰狂喊一声,猛然挣开押解的军士,抬右臂去挡钢刀。血光绽起,小臂齐肘削落。他左手抱住残臂,怪叫着倒退几步靠在城垛上。南霁云挥刀再劈,匡琰将身一翻,顺城墙滚了下去。
军士们被眼前的情势惊呆了,痴看着城外满身血污的匡琰跌跌撞撞向叛军跑去。南霁云扯过一副弓箭,大呼一声:“匡琰休走!”
惊慌的匡琰闻声驻步回身,箭呼啸而至,贯入右肩。匡琰一跤跌倒,惨呼不止。
叛军看个满眼,跑出几名兵卒将匡琰搭起抢回营中。
尹子琦正在军帐议事,有人来报了匡琰之事。尹子琦沉思半晌,黠笑道:“好一个苦肉之计。”传令将匡琰斩了。
正在这时又有传报,睢州城头悬出两颗人头,说是主簿匡琰的母亲和妻子。
尹子琦收回军令,唤来几名被俘的唐兵去辨认真伪。
有俘兵认得匡琰和他的家人,确认无疑,并说匡琰为主簿,专司粮草勤务。
尹子琦心中一动,便想打探城内粮草储备详情,遂命人将匡琰抬到帐前。
远远望去,匡琰而立之年,白面微须一副文士模样,双眼紧闭,血浸的身子绵软地瘫着,显然仅剩了半条性命。
侍卫细细查过,匡琰薄衣单衫下身无长物。
尹子琦放心地出帐过去,见匡琰细目微启,便俯身朗声道:“顽寇张巡伤你性命,累及母妻,仇不共戴天。愿你能将城中给养如实相告,以助我破城擒敌,报你灭门之恨!”
匡琰暗浊的目光定在尹子琦脸上,半晌才翕张了嘴说话,却声若细蚊。
尹子琦只听得“城中……粮食……”几个字,后面的就声音太小辨不清了,忙侧头将耳朵贴去匡琰唇边。
本已残喘的匡琰猛地圆了眼,目中精光暴射,左手闪电般拔出右肩插着的羽箭,全力向尹子琦咽喉刺去。
尹子琦虽毫无防备却反应奇快,人急侧闪让开了喉咙,但被箭头刺中了左眼。
事发突然,四周叛军先是惊愕,随即纷纷拔刀亮剑扑了上来。
“住手!”尹子琦暴喝。
众人定住,虎视着匡琰。
尹子琦紧捂左眼,任指间鲜血汩汩流淌,扭曲着脸厉声问:“好一个主簿,你抛命舍眷、九死一生,竟为刺我?”
匡琰半撑起身,咬牙道:“你攀附贼人,兴叛作乱,涂炭生灵,贻害天下,人人可得而诛之。可惜我力有不逮,功亏一篑,实在有负母妻在天之灵和中丞百姓所托,憾事啊!憾事!”
尹子琦恶笑两声,稳住微晃的身躯叹息道:“先生文士,所为惊天泣地,即是武者犹有不及,当算今世豪杰,可敬可佩!”又独眼环顾左右兵士:“将先生送回城下,任何人不得伤害,违令者斩!”
匡琰淡淡一笑:“一副残躯,何必费食苟活。”
说罢,转向睢州城高呼一声中丞大人,匡某使命未达,且将幽魂回去复命啦!
手中羽箭倒转,没入喉间……
……一发中(尹子琦)左目,贼还。七月,复围城。
十月癸丑,贼攻城,士病不能战……城遂陷。
被围久,初杀马食,既尽,而及妇人老弱凡食三万口。人知将死,而莫有畔者。城破,遣民止四百而已。
——《新唐书·张巡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