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冲
(东北师范大学,吉林长春130022)
北欧神话较为完整地保存于《埃达》和《萨迦》两部典籍中。其中《埃达》详细描绘了神的谱系,世界的形成及人类的由来,以此为参照,结合后世的神话文本,足以窥见北欧神话的全貌。《埃达》分为 “诗体埃达” 和 “散文埃达” 两个版本。前者于9 世纪由挪威迁徙者带入冰岛并于13世纪最终定型,但在17 世纪才被公诸于众,也被称为 “老埃达” ;而后者由冰岛诗人斯诺里·斯图鲁松于13 世纪写成,又被称为 “小埃达” 。虽然 “小埃达” 面世时间略早于 “老埃达” ,但实则是对 “老埃达” 的注解。所以本文以 “诗体埃达” 为参考文本,结合考古和史学发现,探寻维京人独特的精神印记。
“维京时代” 以前的北欧人以部落游(渔)猎的形式生活在现在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前500年,是欧洲的青铜时代,那时的辉煌从丧葬仪式中可见一斑: “丰富的随葬品不仅包括武器和黄金装饰品,最动人的是丹麦的‘橡木石棺’,神奇地保存着男女死者的全身” 。[1]这在《埃达》第一篇《女占卜者的预言》中也有相关的描述:
他们围坐在草地上下棋,纵情享乐恣意逍遥,手上有大把黄金,什么享受都不缺少。直到有一天,从巨人国来了三个女巨人,强壮结实、威风凛凛。[2]
这里描绘的是诸神的 “黄金时代” ,其反映的正是斯堪的纳维亚人 “青铜时代” 的辉煌景象,而代表着 “过去、现在、未来” 的三个女巨人的到来则象征着 “青铜时代” 的结束和 “铁器时代” 的到来。资源的匮乏,加之气候的恶劣促使北欧人改变了渔猎的生活方式,在公元前5 世纪到公元8 世纪间,逐步过渡到以劫掠为主的 “维京时代” ,在此期间,北欧人的原始道德观念也逐步形成。
首先是生命观体现出的残忍和漠视。北欧众神对杀害生命习以为常,且手段残忍, “他们用长矛叉住古尔薇格,在独眼主神的殿堂上,要把那女巫活活烧死,他们用火烧了她三次。”[3]众神的残酷也引导了民间风气,在古德隆恩的故事中,贡纳尔战前用活人献祭: “他们剜出马夫希阿利的心脏,血淋淋放在盘里端给贡纳尔” 。[4]此时的北欧人,由于物资匮乏,人口稀少,在战斗后往往没有能力消化大量战利品与战俘,于是以活人献祭的行为比比皆是,奥罗西乌斯在其《世界史》中描写了约105年罗马人败于北欧先民后的惨痛经历: “他们开始破坏掠得的每样东西,把金银扔进河里,女祭司将俘虏倒悬在鼎边,用剑割开喉咙,让血流到鼎内” 。[5]屠杀成为了一种祭仪和习惯,人们并不认为这是不道德并且邪恶的行为,这也就使北欧先民形成了漠视生命的观念,这种漠视不仅是对于敌人而言,对其自身也是如此。古代北欧人没有类似我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的观念,在战斗中受伤残疾是常有的现象,主神奥丁也是以独眼的形象存在,并且为了获取代表智慧的鲁纳文字,奥丁不惜被巨人吊在树上九个昼夜,被长矛刺得鲜血淋漓。正是这种对待生命的残忍和漠然,才使得后世的海盗们能够悍不畏死,驰骋欧洲。
其次,《埃达》中的创世神话也体现了原始伦理观念。在北欧神话中,世界于冰与火的交汇中产生,而神族的祖先布里和巨人的先祖伊米尔都是由天地所生,通过无性方式自我繁殖后代,其后代不存在乱伦行为。在阿萨神族中,乱伦行为被严格禁止。北欧神话中少有的近亲通婚发生在华纳神族的首领尼奥尔德身上,他迎娶了自己的巨人族妹妹,而这项行为也始终被阿萨神族口诛笔伐。在《洛基的吵骂》一章中,洛基嘲讽了尼奥尔德的乱伦行为,使尼奥尔德哑口无言,不能反驳:
你且住嘴,尼奥尔德,休要恬不知耻脸面丢尽。这个秘密我再三缄口,可我委实无法再忍耐。那儿子是你同妹妹所生,兄妹私通你家一脉相承。[6]
这与古希腊神话不同,希腊神话中的诸神关系复杂,母子、姐弟繁衍造神的行为十分常见。北欧虽然实行多配偶制,但严禁乱伦行为,相比之下,北欧神话中的婚姻形式更为高级,也体现了原始婚配制度中的道德观念。
公元793 年6 月,维京人劫掠英国海岸的林第斯法恩修道院,标志着维京时代的开始。一部分挪威维京人在9 世纪开始逐步定居冰岛,《埃达》中的主要篇章也在这时传入冰岛并逐步定型。在海上劫掠成为主要生活方式之后,斯堪的纳维亚人成为了 “维京海盗” ,他们的道德观念也因此发生转变。
北欧先民好勇斗狠的性格和残酷的斗争手段被维京人继承了下来。北欧神话中, “青铜时代、铁器时代或海盗时代没有一位主神是全心全意地爱好和平的”[7]。只不过这种残酷和凶狠由原始时期出于宗教性质的活人祭祀演化成对武力和英雄的推崇,因为那往往意味着获取更多物质财富的能力。
首先,维京人推崇 “能流血得到的决不流汗获得” 的武力斗争。奥丁、托尔等主神所属的 “阿萨神族” 原本的意思是 “生命气息” ,后来渐渐变化成神化的人类的称号,都是战绩显赫的英雄被擢升为神。诸神的形象也都是身披铠甲,全副武装的武士。《高人的箴言》中对人们有这样的告诫:
遇到厮杀务必身先士卒,勇猛英武方能领兵打仗。蠢人自以为能长生不老,只消不去打仗避开厮杀。即使长矛饶过他的性命,岂能躲得过岁月在催人。[8]
相比于安稳地死去,维京人更热衷于在战斗中牺牲。这与他们的宗教信仰有关,维京人认为在战斗中牺牲的勇士的灵魂会升入英灵殿中,与诸神饮酒,继续为奥丁作战,而平庸死去的人,灵魂只能归死神管理,继续平庸的死后生活。尚武精神在古代挪威的墓葬发掘中也得到了证实: “挪威南方桑德福尔发现的维京人长船中,死去的将领连同他的武器和两匹马被埋葬在他的船里” 。[9]维京人认为,生前的所有物会被一同带入英灵殿中,他们选择了武器和战马而非金银财宝,希望死后仍能作战,可见其崇尚武力,以征战为荣、以安逸为耻的观念。从北欧神话中侏儒勃洛克的赌约也可以看出维京人崇尚勇武的性格特征。侏儒勃洛克因嫉妒与洛基定下赌约,承诺拿出比奥丁的冈尼尔长矛和弗雷的云船更精美的造物,而赌注是双方的头颅。勃洛克的兄弟辛德里顶着洛基的干扰造出了金鬃野猪、德罗普尼尔金环和米奥尔尼尔之锤,最终胜过了洛基。在这则故事中,奥丁判定侏儒获胜的原因并不是野猪和金环,而是象征着战争与武力的战锤。可见,在北欧传统观念中,武器重于财富,尚武精神浓郁。
其次,维京人血亲仇杀体现出家庭伦理的崩坏。公元930—935年是挪威维京君主 “血斧” 埃里克执政时期,其性格嗜血好杀,并通过谋杀亲兄来获取王位。在氏族社会末期,血亲仇杀的现象愈演愈烈,家族内部与家族之间争斗不断,血缘关系在现实利益面前不堪一击。这反映在《埃达》诗歌中的著名篇章《巴德尔的噩梦》中:
霍德尔放暗箭射死哥哥,把出名的英雄送到冥府。[10]
黑暗神霍德尔是光明神巴德尔的弟弟,由于天生目盲丑陋而被众神冷落,而哥哥巴德尔英俊聪颖,待人和善,无论人神都与他亲近,是光明的化身。于是霍德尔心生嫉妒,在叔叔洛基的挑唆下,用槲寄生杀死了巴德尔。《巴德尔的噩梦》一章在《埃达》中意义非凡,它是诸神命运的转折点。 “诸神黄昏” 的预言虽然早已被众神知晓,但光明神的逝去才真正为众神敲响了丧钟。霍德尔杀兄的故事在维京时期的丹麦也能找到依据。丹麦王法规定,除长子继承人之外的子嗣,成年后便要遭到放逐。家族内斗、兄弟相残是维京时代道德崩坏的重要体现。
如果说维京以前的杀戮是先民的祭仪和习惯,并不带有更多的道德色彩,那么维京时代的武力冲突则完全是为了获取金钱财富。随着海上掠夺的不断扩展,维京人获取了大量财富,但他们并未因此满足,反而欲壑难填,对于财富的渴望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黄金” 在北欧神话中处于极为重要的地位。但最初时候,诸神并不以为意,直到上文提到的 “三个女巨人” 到来之后,诸神开始各自收藏黄金,甚至为其不惜一切。其中与黄金有关的,最著名的故事出现在《洛基的吵骂》一章中,洛基辱骂女神弗蕾娅道:
闭上你的嘴巴,弗蕾娅,你表里不一我心里明白,你岂是无疵可责的仙女。这里阿西尔神祇和侏儒,每个男的都是你的情人。[11]
《洛基的吵骂》一章中,洛基以激烈的言辞对诸神进行了咒骂,这些言语不堪入耳,却切中要害,令诸神哑口无言。弗蕾娅是奥德的妻子,三位女巨人带来了珍贵的黄金项链,女神弗蕾娅抵不过黄金项链的诱惑,答应了与侏儒们共度一夜的要求,而后她得到了项链,却永远失去了丈夫。这则故事反映了维京人在 “黄金” 代表的物质财富面前的道德沦丧和家庭关系的坍塌。
其次,《埃达》诗歌也反映了维京人在掠夺和开展贸易的过程中的契约精神。海盗们虽然争勇斗狠,烧杀掳掠,但却十分讲究契约精神,他们不是始终是海盗,在漫长的旅途中,他们有时是强盗,有时是商人,依时机而定。这表现在维京人会和与他们有贸易往来的国家签订商业协定, “873 年,一个丹麦使团来到日耳曼人路易的宫廷,签订了一项协议,两国的商人可以在边境上自由来往,和平交易”[12]。这种契约精神还表现在对交易对象的信任,维京人会在特定地方放上商品,同时把想要交换的商品画在纸上,几小时后再回来,拿走交换物,这种无保护性的以物易物在现代看来有极大风险,但在维京时代却已经盛行。这种契约精神也体现在对战神提尔的信仰上,在法庭审讯或决斗中,人们以榛树枝祈求神明见证和庇护,而榛树是提尔的象征。《埃达》诗歌里有如下描述:
赶快闭上你的嘴巴提尔,你从来对人毫不守信用,虽则你装出诚实敦厚相。我要说一说你那只右手,被芬里尔一口咬成两截,便是你不守信用的见证。[13]
虽然洛基出于后代被困的愤怒,指责提尔不守信用,但提尔失臂的故事其实反映了提尔作为契约担保人的守信。当众神诱捕恶狼芬里尔时,芬里尔要求契约担保人提尔将右手放进自己嘴里。提尔明知众神有诈,仍然愿意做担保人,最终失去右手。在维京时期,契约担保人是极为重要的角色,遵守诺言、履行契约是最大的美德,而背信弃义则是最大的耻辱,提尔起了表率作用,既没有违背对诸神的誓言,也以一条手臂的代价补偿了芬里尔。
维京社会中,女性的地位十分重要。男性海盗们负责开疆拓土,抢夺财富,而打理家园、管理财产的重任就落在了女性身上。由于维京人实行多配偶制,男性往往需要付出巨大努力,甚至流血决斗才能获得心仪女性的青睐。对待心仪的女性,一向豪爽好斗的海盗们也变得前思后想,像青春期的孩子,对于长久思慕的情人又爱又气,《高人的箴言》中有许多对情窦未开的海盗们的告诫:
千万休想从女人手上,轻易得到钱财或情爱。不谙事理妄自来张狂,自作多情岂懂女人心。少女的情话千万莫信,妇人的闲言不必当真。皆因芳心都是磨盘做,转动似轮来回不肯停。[14]
这哪里是驰骋海洋的大盗,分明是几个情窦未开的小伙子,在故作经验老道地谈论恋爱中的 “计谋” !维京人观念中对女性的尊重也体现在对女武神的信仰之中。女武神又称 “瓦尔基里氏仙女” ,是奥丁的得力助手,其重要地位体现在在战场上她们决定哪些英雄要战死,她们的原型是无数作为战士妻子而承受战争后果的普通女性。身为死神和命运之神,女武神会以编织血红色的布宣告战争的胜负。而在《埃达》中,女武神化作天鹅少女后嫁给凡间兄弟,而后又回归天上的故事暗示了女性在选择配偶方面的自由。
基督教最初传入北欧时,海盗们认为这大概是最没有用的信仰了,没有刀剑和盔甲,只会拿着十字架唱歌。然而正是这种看似无力的信仰收服了不可一世的维京海盗,这种 “软弱” 其实是长久无序状态下,新生秩序的萌发,代表了一种先进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制度。而由此,海盗们也就有了新的道德观念,这在《埃达》中的教喻诗篇中也有所体现。
首先是 “拉格纳洛克” 与《圣经》中 “疾病” 主题的关联。基督教思想认为,疾病来自于道德的缺失,于个人而言,玷污了道德环境就会为自身招来灾祸,而人类整体的道德滑坡则会引来上帝的报复,类似瘟疫、洪水等天灾就会到来, “诸神黄昏” 由此被认为是源于诸神道德的堕落。《太阳之歌》中,旧太阳的堕落隐喻了异教的灭亡,而随之逝去的是旧有的道德观念,最为凸显的是对财富欲望的节制:
贪婪和愚蠢把人们引入歧途,他们对财富和黄金贪得无厌,他们的双眼被雪亮白银炫晕。可是悲哀不幸亦会随之而来,财富使许多人疯癫失去理智。[15]
在维京时代末期,随着商路的稳定和基督教义的盛行,维京人已经认识到稳定秩序的重要性,而原有的宗教信仰显然不能带来这些。于是维京领袖们开始接受新的宗教,即使他们利用教堂和庙宇更有可能只是为了他们的财富,而不是宗教的目的。瑞典的第一位国王在公元1000年时接受了洗礼,而后经过几代的变革,国王 “重新组织了政府、货币系统和军队,建立了世袭政体” 。[16]金钱至上的海盗价值观得到了遏制,维京人开始理智思考财富能为社会带来的稳定效果,而非单纯财富本身。
其次,在《太阳之歌》中,在基督教影响下的维京人的新生道德观念也得到了体现:
那个强盗端来了酒水和食物,让疲惫的投奔者先充饥解渴。他这样做倒是动了恻隐之心,想要遵照上帝的圣谕来行事。[17]
这个故事难免让人联想到耶稣基督口中的 “爱邻如己” 的撒玛利亚人。为了他人牺牲自己,似乎不是海盗该做的事情,当凶狠的海盗放下屠刀,转而无私帮助落难者,这看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接下来的故事解释了强盗的行为:
神圣的天使振翼从空中降下,拍动双翅把他的灵魂带上天。从此他将洗涤干净自己罪恶,蒙主宠召变得圣洁永恒不变。[18]
强盗之所以会 “爱邻如己” ,不再嗜血杀戮,是因为新的往生观的形成。在基督教的教义感染下,海盗们接受了人死后分善恶进天堂和地狱的说法,而不是生前如何死后还如何的传统宿命论,所以海盗们在这种思想熏陶下逐步建立起了包含 “爱” 和 “奉献” 的新的道德观,当然这也使 “维京人” 逐步退出历史舞台。相应地,根据基督教 “七宗罪” 的说法,《埃达》中出现了更多与之相关的劝诫:
你务必惜身如玉切莫干坏事,不要拈花弄草使自己受侮辱。不要去勾引姑娘或别人妻室,更不要放荡淫秽去伤风败俗。[19]
维京人开放的性观念在基督教教义下是一种罪过,于是教会制定了各种规章制度约束信徒的日常行为,原来在北欧曾经盛行的一夫多妻制风气、私通、吃马肉、弃婴以及妇女的离婚权利都遭到基督教的废止,甚至夫妻间的性生活也在教会的限制和管控之下。以前斯堪的纳维亚人闻所未闻的基督教 “原罪说” 也被引进,北欧人开始放弃前基督教时代的血族复仇习俗,认为这是对上帝的冒犯、亵读。最终,在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基督教战胜了原始宗教成为了国教。
维京人从原始社会末期,到进入阶级社会、建立封建制的民族国家,经历了三百余年的时间,这一过程基本上与维京人的海外劫掠同步。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维京人的道德观念经历了从残忍嗜血、道德定位和标准缺失的原始观念,到兼具尚武精神、贪婪的 “拜金主义” 和重视承诺和契约的 “海盗精神” ,再到受基督教影响,逐步形成了兼容性的新的道德理念,其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埃达》诗歌生动地再现了维京人几百年间道德观念的演变过程,不仅是一部神话史诗,更是一部维京人的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