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析茶之为饮闻于鲁周公的论据

2020-12-18 14:16薛德炳
茶业通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尔雅神农巴蜀

薛德炳

(万源市茶叶局,重庆达州635099)

1 早期作药用的“茶”局限在巴蜀

人类利用茶,是因其药用价值;对茶的药用功效,也是逐步认识积累的。最早利用茶的,可能是川渝东部的巴地民族(云南临沧发现有树龄“3200年”的“栽培型”大茶树,意即在年那个年月已有人工栽培茶树?!这需要植物学、遗传学证据。),他们在熬盐和采药的劳动过程中,产生了对能缓解体内热毒的树叶 kucha持续的需求。巴人的这一行为表明,在利用茶的初始期,“茶”并不是人类生存、生活的必需品。只是机缘巧合,川渝东部的民族具备了发现和利用茶必需的两个条件:有茶树;当地及周边人群有持续及特别的需求。

公元前七世纪,鳖灵及族人与巫蜑族、苴族受秦、楚挤压,由川渝三峡地区溯江而上,利用茶的方法沿途流播,传到蜀地并宏扬光大(茶的称呼:由巴地kucha-苴(cha)的语音演变为蔎-葮萌)[1]。公元前四世纪,秦惠文王与末代蜀王杜芦尔虞我诈的过程中由“石牛粪金”的计谋引出的事件:“蜀王别封弟葭萌于汉中(今广元),号苴(cha)侯,命其邑曰葭萌”(较汉置茶陵县早百佘年)[2]。解读事件关联词义,可管窥作药用的茶在蜀地的利用及传播之一斑。秦灭巴蜀而后,作为药用的茶及利用方法,流传于巴蜀之外的地区。

因此,顾炎武《日知录》才断言“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饮之事”。习俗养成,在语言、文字方面方有所反咉。下列引文可见一斑:“秦汉以还,茗未曾有;勃然而兴,魏晋以后”(魏了翁《邛州先茶记》)。“茶,古不闻食之;近晋、宋以降,吴人采其叶煮,是为茗粥”(杨晔《膳夫经手录》)。“吴王礼贤,方闻置茗。晋人爱客,才有分茶”(陈继儒《茶话》)。

《尔雅》作者记录“茶”时,无恰当用字。采用依声假借法则,用“槚,苦荼”作辞条。槚,是中原地区初知巴蜀茶树时,用实指楸树的别名“槚”字借指茶树;用巴人呼茶的原始语音kucha,假借“苦荼”作字符表示滋味。此法《说文解字·序》表述为: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借字作音符。槚,苦荼(kucha)二者互训(荼字有cha音,当从《尔雅》始),即会意的茶或茶树。这正是古人造字的六法则之一。

司马相如《凡将篇》中列举了二十种药物,“荈诧”是其一;长沙马王堆西汉辛追墓出土的“槚笥”与“炙经”和五十二例病方(计有243种药名,半数不见于本草经)放在一起。这两例佐证有理由让今人判断:秦汉之际,茶的利用可能是药饮或已是日常之饮。西汉晚期,王褒《僮约》中出现“烹茶尽(净)具”,“武阳买茶”的文字。则用无可辨驳的事实表明:茶的利用已演变成为日常饮用的物品;并且在武阳(今彭山县)出现了茶的草市交易。

荼有多种释义,指茶时用双声连缀词“苦荼”以示区别(这是历代对《诗经》中“荼”是否指“茶”争论的根源)。单一的“荼”字称指茶,可能是战国时冠以人名的私玺“乐荼”,“张荼”,这两枚私玺的主人或许就是当时管理药茶(槚,苦荼)采、收、贮的官员。明确用“荼”字指茶是杨雄的《方言》(按:引自明.杨慎《郡国外夷考》:“汉志,葭萌,蜀郡名。萌,音芒。《方言》:蜀人谓荼曰葭萌。盖以茶氏郡也”)。次见王褒《僮约》中的两个“荼”字。至陆羽著《茶经》时,将文献中指茶的“荼”字规范为“茶”字,功莫大焉!

2 《茶经》没有引用神农“得荼而解之”

“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毒”。类似语句,见诸汉以降的多种文献版本;有代表性的是《新语·道基》、《准南子·修务训》。这一语句蕴涵的本意是洪荒时代,人们从渔猎阶段向原始农业阶段过渡期间,还存在着一个通过采集植物补充食品的阶段。寻求、辨识可供族群裹腹的物品,是要冒生命风险的!崇拜敢于牺牲自我,甘为族群冒险的偶像;把它归结为神农符号,是中华民族农神崇拜意识的体现。北宋•刘恕《通鉴外纪》则增添了“神而化之,使民宜之”的言辞。而“得茶而解之”这一句,则首见于清·陈元龙编纂的《格致镜源》。之前的数十种“本草”类文献辑本、原本中,都没有发现这一词语。表明“神农得茶的故事是经长时间演化完善的”。近代谈茶史,引“神农尝百萆,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是人云亦云。论说者,可能没有求证引文的可信度或读过引文的原文。

《茶经》云:茶之为饮,发乎神农,闻于鲁周公。所列举的是《神农食经》: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食论》:苦茶,久食,益意思。《食忌》:苦茶,久食羽化,与韭同食,令人体重。所引唐《本草》:茗,苦茶。叶甘苦,微寒,无毒。主治痿疮,利小便,去痰渴热,令人少睡。秋采之苦,主下气消食。没有信息表明陆羽引用了《神农本草经》中的辞句作为论据。显然,陆羽是基于神农传说和农神崇拜的角度在思考。这在陆羽所处的时代,是无可非议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在二十一世纪之交,仍立足于此思考、探究茶史,则不可取矣。

3 《尔雅》成书年代是关键

陆羽说饮茶“闻于鲁周公”,是因《尔雅》相传为周公姬旦所作。

《尔雅》成书年代和作者颇有歧议:有始于周公,成功于孔门,增补于汉代说;也有学者考订为战国中晚期至汉初的作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是汉代毛亨以后的小学家缀合旧文加以增益的作品,非周公所作,孔子增补。

前代学者多认同《尔雅》为周公所作;如皮日休《茶中杂咏序》:“姬公制尔雅云,槚,苦茶。即采撷而饮之。岂圣人之纯于用乎。抑草木之济人,取舍有时也。自周以降及于国朝茶事,竟陵子陆季疵言之详矣”。苏轼《寄周安孺茶》诗:名从姬旦始,渐播桐君录。

茶树,南方之嘉木。秦岭、巴山,淮河、长江以北地区仅在偏南的边际地区少有。广袤的中原大地、三秦地区少有或没有茶树,怎会有表述茶的文字?秦灭巴蜀,作药用的茶及其利用方法,北越秦岭、巴山,东下楚湘吴越才广泛传播开来。《尔雅》的作者或增补者,假借北方珍贵的楸树(别名槚),用“槚”作字符喻指南方的茶树,是雅名;为明其义,用巴地称呼茶的语音kucha,假借“苦荼”作音符代指,是俗名。陆羽用《尔雅》辞条佐证周王朝时巴蜀地区茶已作饮品,是历史局限;现代人再如此信证、引用、传承就显得见闻肤浅了。“茶之为饮,发乎神农,闻于鲁周公”是前人囿于口口相传信息和传抄的文献资料,立论欠据,受时代、知识和信息的局限;立此存照,不以为据,才是茶史研究和茶文化传播应该持有的态度。

4 《巴志》物贡中的“茶”及“园有香茗”

《华阳国志.巴志》中所列18种物贡之一有“茶”。谈论茶史者通常用来佐证周武王时“茶”已作贡。这是引用者不察常璩撰写“志”的背景和全文之误。

桓温伐蜀,常璩力谏降晋,随后与李势转徙江左。但成汉降臣受排挤;常璩亦未受重视,仕途失意。而“常怀亢愤,遂不复仕进,裒削旧作,改写成《华阳国志》。其主旨在于夸诩巴蜀文化悠远,记述其历史人物,以颉抗中原,压到扬越,以反抗江左士流之诮貌”[3]。尤其是《先贤》、《后贤》两篇,极力颂扬巴蜀人士之德业功名,以傲世励俗,以抒其不堪江左士人诮貌之怨气。

《华阳国志》主要记述了自周至晋我国西南部约千五百年的概要,浓墨重述的是汉晋时的巴蜀人物、风貌、物产。“其地:东至魚复,西至僰道,北接汉中,南极黔涪”;这是古代巴地(不是巴国)大致的边际。“土植五谷,牲具六畜”,是夸诩“民殷物丰”。列举的十八种主要物贡也即主要产物和特产,目的是彰显巴地物产多样。“其果实之珍者…”;“其药物之异者…”;“竹木之贵者…”;“其名山有…”从文章结构上看,无不是加深巴地物产丰富之意。

秦汉之际,虽然称呼为“蔎”或“葭萌”或“槚,苦茶”的物品在巴蜀已不鲜见,但仍是作为药用的。所以,司马相如才会把“荈诧”列为药物。从司马相如到王褒的百余年间,出现了“武阳买茶”,“烹茶净具”的文字,才标志着“茶”由药饮演变为茶饮。茶成为大宗物品(商品)当是在两汉之际。因此,阅读《华阳国志》把茶作为西周王朝的物贡,失察。

常璩列举了巴地珍、异、贵、名的果、药、竹木、名山的物产之后,继续夸诩巴地:“树有荔支,蔓有辛蒟(可鲜食或加工蒟醬)。园有芳蒻、香茗”。因前文有“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以其宗姬于巴”……的历史概述,说茶史谈茶文化者多引用“园有香茗”佐证西周初期巴地已有“栽培茶树”。

茗,在汉•张公神碑中首现:“竞苔茗兮给万钱”,句中的“茗”释义:茗者为萌之借,萌,为笋竹萌也。

杨雄《蜀都赋》云:“百华投春,隆隐芬芳。蔓茗荧翆,藻蕊青黄”。文中的“茗”字,亦为“萌”之音义,喻藤蔓上芽之初萌,泛着荧荧翆绿的光泽。若理解为茶茗,后文作何解?

清代名臣陶澍(湖南安化人),《咏安化茶》诗:“我闻虞夏时,三邦列荆境。包匦旅青茅,厥贡名即茗”。陶澍认为《禹贡》中有“茗”。前辈茶人有文考据,认定“名”是“茗”的通假字。余亦曾点赞、引文;但终觉不对。《禹贡》中荆州:“三邦底贡厥名:包匦、菁茅、厥篚、玄纁、玑组”(标点笔者加)。辞条中“底”与“厎”通假,释义“致”;此处不作“的”解。译成白话即:三邦致贡的物名…。同书中“西旅底厥獒”,句式一样,“底”作“致”解。

葭明,秦置县(公元前 221年),属广汉郡。后汉改“明”为“萌”。葭萌,杨慎注《方言》中“萌”音“芒”。王力《同源字典》注音“明”。参考《汉书·地理志》“葭明县”可知“萌”与“明”可同音。“茗”誉指茶的演化脉络或许是:葭萌-葭明-嘉明_茗_嘉茗-佳茗。末代吴主孙皓飨宴时密赐“茶荈”,还不习惯用“茗”称茶。晚二十余年的陆玑却云:“蜀人作茶,吴人作茗”。吴地多用茗誉茶,“采其叶煮,是为茗粥”。故茗字流行于魏晋时期。查《说文解字》许慎尚未收入“茗”字,南朝梁陈间顾野王增补《说文》作为新附字录入,亦可佐此说。

“芳蒻”,引者多注为“魔芋”。其实“蒟蒻”才是魔芋。芳蒻是指嫩的香蒲草,可织席、包。用来包裹香茗正好。常璩这一段文字所列物产的用词构句,恰好表明茶、香茗是两汉以降的物产和称呼。

5 《尚书·顾命》中的“诧”

近代有茶学者解释《尚书·顾命》中的“王三宿,王三祭,王三诧”中的“诧”字指茶,实误。《顾命》叙述事件的背景是康王祭奠成王与康王登基的仪礼。原文注“宿”:进爵也。“祭”:祭酒也。“诧”:奠爵也。礼成于三,故三宿,三祭,三诧,释义明确。谈论茶史者误解“诧”字的原由,是不明了《凡将篇》中的“荈诧”与“苦茶”一样是双声连缀词。“荈”为字符,指物,“诧”为音符,释荈。如孙皓称“茶荈”,左思呼“荈茶”。“诧”或“茶”字是假借“苦茶”的字音。单一的“荈”字指茶当是《尔雅注》为先,单一的“诧”字从未称茶。说“诧”字是茶的别名,是不明所以者的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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