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卢昌海
2006年1月19日NASA发射的“新视界”探测器。 图片来源 ❘ NASA网站
“先驱者”探测器携带的镀金铝板。
★在人类迄今发射的所有航天器中,只有五个是已经或将要飞出太阳系的。这些太空中的“漂流瓶”最终会与外星文明相遇吗?它们所携带的信息能够被外星人识别吗?
小时候有好些年,我着迷于所谓“外星人”,读了当时找得到的所有相关的书,其中有一本是卡尔·萨根的《外星球文明的探索》。在那本书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两个“先驱者”探测器所携带的致“外星人”的信息。带着那些信息飞向深空的探测器,如同太空中的“漂流瓶”,让人遐想。
如今,距离“先驱者”探测器的发射已近半个世纪,距离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斥资制造那两个探测器则正好半个世纪。这半个世纪以来,若以冥王星轨道这一早年的太阳系边界来衡量,先后已有五个探测器飞出了太阳系。
飞出太阳系
不过首先,我们要对“飞出太阳系”这一概念作个界定。如今的读者都知道,冥王星已在2006年被“贬”为了矮行星,太阳系边界也早已跟冥王星轨道“脱钩”。事实上,太阳系边界并没有泾渭分明的定义,更不像国境线那样立着界碑。如果考虑到太阳系是在太阳的引力控制下形成的,则太阳系边界的自然定义应该是太阳引力控制范围的边界,离太阳约两光年。但那样的话,人类迄今发射的任何探测器起码要上万年时间才能“飞出太阳系”,无疑是令人沮丧的。因此,人们往往用一个更“鼓舞人心”的概念——日球层顶——来定义太阳系边界。日球层顶是太阳风因星际介质的阻碍而停滞的地方,离太阳约180亿公里。
概念既已界定,便可聊聊“漂流瓶”了。那些“漂流瓶”中最早的两个是1972年3月2日升空的“先驱者10号”和1973年4月6日升空的“先驱者11号”。这两个探测器的核心任务都是探测木星,但“先驱者11号”中途增加了探测土星的使命。这两个探测器还都利用所谓的“引力助推”效应,从探测目标——前者为木星,后者为木星和土星——的引力场中借了力,成为人类航天史上最早达到太阳系逃逸速度的航天器,从此踏上了“飞出太阳系”的“不归路”。
由于事先知道这两个探测器将会“飞出太阳系”,科学家们让它们各自带了一块“先驱者镀金铝板”,上面刻着致“外星人”的信息(见右图)。著名天文学家卡尔·萨根等人于“先驱者10号”升空前不久,在《科学》杂志上撰文对那些信息作过详细介绍,我小时候所读的那本《外星球文明的探索》则是萨根在“先驱者”探测器发射后不久出版的。那时候,科学不如现在发达,科学新闻对公众的吸引力却似乎大过现在。有一位科学作家在读了萨根的文章后,称那是唯一让他激动落泪的论文。我这一代的很多读者对“先驱者镀金铝板”大约也多少有些印象,但年轻读者恐已不然,故值得略作介绍。
先驱者镀金铝板
简单地说,刻在“先驱者镀金铝板”上的信息既包含了直观部分——比如右侧的人类男女裸体,及下方的由地球(第三颗行星)出发,在木星(第五颗行星)附近绕行的探测器运动轨迹;也包含了抽象部分——比如左上角的波长21厘米的氢原子谱线示意图;左侧中部的太阳系附近14颗脉冲星的周期和距离示意图(其中周期为二进制数,以前述氢原子谱线的周期为单位,距离则正比于线段长度)。从这些抽象信息中,科学家们期待“外星人”能推测出太阳系的位置。
“先驱者镀金铝板”上的这些信息曾引起过媒体和公众的热烈讨论。当然,也不乏贬斥——尤其是,很多社会势力借着批评“蹭热度”。比如女权主义者对男女形象间的细节差异提出了诘难;卫道士们视裸体为有伤风化;宗教信徒则不满于上帝没有得到体现,建议将两个人换成一双祈祷的手……以至于萨根幽默地表示,这些信息尚未被“外星人”接获,却已被地球人彻底研究过了。
截至目前(2020年),“先驱者10号”和“先驱者11号”与太阳的距离分别约为190亿公里和157亿公里,并且仍在以每秒约11公里的速度远离。按我们前面界定的太阳系边界,前者已“飞出太阳系”,后者也已游弋到了边界附近,再过几年也将“飞出太阳系”。
致外星人
“先驱者”探测器发射数年后,另一对探测器——“旅行者1号”和“旅行者2号”——分别于1977年的9月5日和8月20日升空(我没写错,“旅行者1号”的发射日期比“旅行者2号”略晚)。这两个探测器的核心任务都是探测木星和土星,但“旅行者2号”中途增加了探测天王星和海王星的使命。跟“先驱者”探测器一样,这两个“旅行者”探测器也从它们的探测目标——前者为木星和土星,后者为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的引力场中借了力,达到太阳系逃逸速度,从而也踏上了“飞出太阳系”的“不归路”。
同样跟“先驱者”探测器一样,这两个“旅行者”探测器也携带了致“外星人”的信息。只不过“先驱者”探测器携带的是“视觉”信息,“旅行者”探测器所携带的信息则偏于“听觉”,是一张“旅行者金唱片”。在这张“金唱片”里,包含了来自地球上55种语言的问候,及被称为“地球之声”的各种自然界的声音(风声、雷声、动物的声音等等),还有总长约90分钟的各种音乐。除此之外,“金唱片”还包含了115幅图片。萨根与同事在“旅行者”探测器发射后不久也出版了一本书,名叫《地球私语》,对“旅行者金唱片”作了详细介绍。
不过对我们这些地球人来说,比致“外星人”的信息更珍贵的,也许是“旅行者1号”给地球人的一份独特礼物。1990年2月14日,按照萨根的提议,当时距地球约60亿公里的“旅行者1号”向着内太阳系方向拍了相片。经过5个多小时的光速传播,相片传到了地球。在这相片上,地球呈现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暗淡蓝点。1994年,萨根以《暗淡蓝点》为书名出版了一本书。在书里,他写了一段极其优美的话:
再看看那个点,那是此地,那是家园,那是我们。在它上面,每一个你爱的人,每一个你认识的人,每一个你听说过的人,每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人,度过了他们的人生。我们所有的快乐和不幸,数以千计自命不凡的宗教、意识形态和经济信条,每一位猎手和觅食者,每一位英雄和懦夫,每一个文明的创造者和毁灭者,每一个国王和农夫,每一对热恋的年轻情侣,每一位母亲和父亲,朝气蓬勃的孩子,发明家和探索者,每一位道德教师,每一位堕落政客,每一位“超级巨星”,每一位“最高领袖”,我们这个物种历史上的每一位圣人与罪人,都生活在那里——在一颗悬浮于太阳光束里的微尘上。
26年过去了,这段话依然意蕴悠远,对动荡的2020年,则尤其珍贵。
截至目前(2020年),“旅行者1号”和“旅行者2号”与太阳的距离分别约为227亿公里和188亿公里,不仅均已“飞出太阳系”,且前者已远远超越“先驱者”探测器所达到的距离,后者也即将超越——因为这两个探测器目前的飞行速度分别约为每秒17公里和15公里,都比“先驱者”探测器更快。
第五个探测器
在这四个“元老”级探测器之外,2006年1月19日,NASA发射的“新视界”探测器也加入了“飞出太阳系”的行列——虽然它目前还远在太阳系边界以内。“新视界”探测器的核心任务是探测当时唯一未被探测过的太阳系行星:冥王星。只不过,它启程7个月零5天之后,冥王星被戏剧性地“贬”为了矮行星。
“新视界”是迄今唯一一个发射时就达到太阳系逃逸速度的探测器,在飞行途中,又进一步从木星引力场中借了力。2015年7月14日,“新视界”探测器从距冥王星表面仅12,500公里处掠过,拍下了非常清晰的相片。之后,又于2019年1月1日从相距仅3,500公里处掠过了编号为486958的柯伊伯带天体——该天体当时距地球约65亿公里,是人类航天器迄今掠过的最遥远天体。
截至目前(2020年),“新视界”探测器与太阳的距离约为73亿公里,飞行速度约为每秒14公里,预计将在二三十年后“飞出太阳系”。
不过,尽管事先知道“新视界”探测器也会“飞出太阳系”,科学家们却并未让它也像“先驱者”和“旅行者”探测器那样,携带致“外星人”的信息。除对“外星人”的兴趣已大为降低外,或许也是对那样的信息被“外星人”解读的可能性越来越不乐观了。事实上,像“先驱者镀金铝板”上的氢原子谱线及脉冲星示意图那样的信息被“外星人”正确解读的可能性实在太渺茫了。至于“旅行者金唱片”,除非有合适的“电唱机”,否则哪怕对地球人也是天书。
有一个例子或许能说明解读此类信息的难度:美国天文学家法兰克·德雷克曾设计过一串由551个二进制数组成的简单信息。他设想,“外星人”会意识到551有唯一的素数分解:551=19×29,因而会尝试将之排成19×29形式。一旦那样做了,那串二进制数里的“1”便会构成图像。跟“先驱者镀金铝板”上的抽象信息或“旅行者金唱片”相比,德雷克的设计在科学层面上可算是再简单不过了,但德雷克让一些志趣相近的同事去破译,却基本无人成功。地球人——而且是志趣相近的同事——尚且如此,更遑论跟地球人有可能天差地别的“外星人”了。
其实真要传递信息的话,那几个探测器本身才是最清晰的信息,不仅可以从它们的制作中推出人类科学的很多方面,而且从它们的运动轨迹反推太阳系的位置,也恐怕要远比利用“先驱者镀金铝板”上的抽象信息更有可能。
在人类迄今发射的所有航天器中,以上五个便是已经或将要“飞出太阳系”的完整阵容——可以说是小得可怜。其他数以千计的航天器全都没有达到太阳系逃逸速度,从而无法挣脱太阳的强大引力。不过,跟地球上的海洋相比,宇宙实在浩瀚得太多,哪怕其中有许多“外星人”,甚至哪怕在太阳系附近的恒星周围就有“外星人”,这些“漂流瓶”被发现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的。
漂向何方?
这些“漂流瓶”将会漂向何方?科学家们2019年的一项新近研究给出了这样的结果:“先驱者10号”将在约9万年之后与一颗编号为HIP117795的恒星接近到约0.75光年的距离;“旅行者1号”将在约30万年之后与一颗编号为TYC3135-52-1的恒星接近到约0.96光年的距离;“先驱者11号”将在约93万年之后与一颗编号为TYC992-192-1的恒星接近到约0.8光年的距离;“旅行者2号”则在未来500万年内都无法与任何恒星接近到少于1光年的距离。至于“新视界”探测器,由于还远在太阳系边界以内,仍有可能近距离遭遇柯伊伯带天体,并受到引力扰动,故还无法对未来轨迹作出可靠计算。
这些结果是从涵盖未来500万年的计算中挑出的最近距离的“掠过”(这恐怕是对“掠过”一词最夸张的用法)。由于那最近距离起码也有0.75光年,哪怕那些恒星周围真有“外星人”,隔着那样的距离发现一个线度只有几米的“漂流瓶”也是基本不可能的——更何况那些“掠过”中最早的一次也将在9万年之后,对人类实在太遥远了。
因此,这些太空中的“漂流瓶”最有可能的命运是在孤寂的恒星际空间里永远漂流下去。但即便如此,它们依然是人类探索精神的美丽象征。如果哪天人类因自身原因不幸灭绝了,在近乎真空的环境里漂流着的它们更将成为人类文明最永久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