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恢形象考证

2020-12-17 16:11张翼驰
关键词:宋史

张翼驰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19)

包恢(1182—1268)于《宋史》有传,字宏父,号宏斋,谥文肃,建昌南城(今江西南城)人。包恢自进士及第之后,便从金溪主簿做起,历任之地多在今江西、福建、浙江一带,如金溪、光泽、台州、临安府、建宁、隆兴府等。在仕途后期才得以升任中央官员。其政绩主要表现在平寇和刑狱方面。包恢仕途并非一帆风顺,而是遭遇两次罢官。在福建兼知建宁兼转运判官任上,以侍御史周坦论罢。湖南转运使时再次罢官。两次请辞。咸淳二年五月,升为刑部尚书、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封南城县侯,此时包恢已经八十五岁高龄。清代四库馆臣称:“《隐居通议》又称,恢生平最疑周礼,以为非圣哲之书,遂著书剖其非,号曰《周礼六官辨》。景定壬午,恢与刘克庄同侍缉熙殿,克庄奏之,有诏宣取,欧圣弼为作进表。”刘克庄《跋包侍郎六官疑辨》,记述了举荐包恢《周礼六官辨》的过程,亦表达了他对包恢学术的肯定,“盖先儒疑是书者非一人,至宏斋始确然以为国师公之书”。(1)参见《宋史·包恢传》(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591页)、《四库全书总目·敝帚稿略》(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99页)、刘克庄《跋包侍郎六官疑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卷7587,第330册,第34页)。

君子和小人是一对普遍存在于宋代中国政治思维与政治现实当中的两极性范畴。宋儒对于何为君子、何为小人,曾经展开过重要的探讨。如邵雍、富弼、陆九渊等人都曾就此发表过重要见解。据肖俏波所言,宋儒讨论的,君子小人之分,其实都是要辨治者阶层之君子小人,是治官而不是治民。(2)参见肖俏波《道义与功利——宋代政治哲学研究》,学习出版社2018年版,第39—129页。邓小南指出,“明君子小人之辨”的关键在于君主的正心诚意。在宋代三百年的历史中,这始终是士大夫觐见的议题。然而在南宋后期,这一主张存在着明显的漏洞。君子被认为一定能够成功治理国家,然而“君子”的判定却以操守学行作为依据。《尚书·召诰》中的“祈天永命”之说成为儒家士大夫揭举以就国运的鲜明旗号。南宋晚年,自宁宗后期始,从朱熹、张栻的学生吴猎、曹彦约,再到真德秀、魏了翁、陈贵谊、包恢、赵必愿、王埜、徐元杰乃至牟子才、杨文仲等,几乎形成了宣传“祈天永命”的“话语圈”。(3)参见邓小南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488-489页)、肖俏波《道义与功利:宋代政治哲学研究》(学习出版社2018年版,第129—142页)。此外,《剑桥中国文学史》([美]孙康宜,[美]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1375年之前》,刘倩等译,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542—546页)第六章第二节“‘文与道’:道学的冲击”,第五个问题即为“十三世纪初叶:‘理’的各种立场”。其中论及政治、思想与文学的交错互织时即以包恢一人为例,指出作为学者的包恢将文人学士与反对派文人大社群紧密联结在一起,聚合了南宋中后期诗学的半壁江山,融合了主张对立的两派诗论主力,并且指出了此交游网背后暗含了关于“性、情、心、理”的深层内涵的变化。并且指出包恢这一例子,仅是当时密织交游网的普通一例。而南宋中叶,反对派内部的丰富关系加深了道学对文学的冲击。因此,君子小人之辨与四库馆臣所论包恢立身于君子小人之间,实际上涉及了南宋后期不同立场政治、学术与文学的交汇。笔者将继续关注这一问题并撰文探讨。在探讨君子小人之辨的同时,宋儒也重视君子小人的界定问题。“介”就是其中的重要标准之一。包恢《介轩说》曾专门论述“介”。包恢作为与皇上共治天下的政治主体之一,也非常重视这一问题。在包恢文集中,他多次强调用人问题。包恢集官员、文人、理学家等多重身份于一身,不同维度主张背后的张力与矛盾,促成了包恢性格的完整、丰富与真实。四库馆臣对于包恢立身在君子小人之间的评价,包含了政治分工、道德修为与权力斗争的多重含义。基于后世对于包恢的评价矛盾重重,笔者将从《宋史》以及地方志、后世学者笔下以及包恢诗文中三个维度综合立体考察,力图还原包恢的本来面目。

一、《宋史》以及地方志中的包恢形象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论及《宋史》对包恢的矛盾评价云:“然于贾似道传,又称似道行公田法时,恢知平江,督买民田,致以肉刑从事。两传皆出托克托手,乃贤奸迥异。盖《宋史》于道学诸人例相褒美,而似道传中偶忘刊削此事也。”[1]认为对包恢的褒美出于其理学家身份。而胡业恒《书汤氏簪缨图后》文中,却认为“大抵《宋史》排陆学,凡为陆学者,皆不详”。[2]《宋史》对于包恢的记载与评价之所以“贤奸迥异”,是否源于上述原因呢?《宋史》本传称包恢“以侍御史周坦论罢。光州布衣陈景夏上书云:‘包恢刚正不屈之臣,言者污蔑之耳’”。[3]12591在《宋史·贾似道传》中称“包恢知平江,督买田,至以肉刑从事,复以楮贱,作银关,以一准十八界会之三,自制其印文如贾字状行之十七界,废不用,银关行,物价益踊,楮益贱”。[3]13779诸多地方志都认为包恢在处理地方事物上不可谓不严苛,诚如王概《包公祠记》中所言:“世传诛合州妖僧,断嘉禾吏手,生埋少妇,力沉妖伎,皆包恢事”[4],其实《宋史》本传中对包恢酷吏的一面亦有记载,不过《宋史》并未对其作出评判,而是强调包恢的政绩,即王概所言:“于文肃政绩特详,皆足悚人闻听”。[4]黄应龙却认为包恢“其仕不为不显,而颓然郭外之居”,“先生忱何憾邪,痛典刑之益远,而吾道不胜其愈孤”。[5]258-259即便是《宋史》尚不足全信,清人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七《宋史褒贬不可信》云:“《宋史》褒贬不可信,《宋史》于南渡季年臣僚褒贬多不可信,如包恢知平江府,奉行公田,至以肉刑从事,见于贾似道传,而本传言其历仕,所至破豪猾,去奸吏,政声赫然,度宗至比恢为程颢程颐,此岂可信乎!刘应龙当贾似道专政时,与何梦然、孙附凤、桂锡孙等,承顺风指,凡为似道所恶者,无贤否皆斥,见于理宗纪,而本传言其不附似道,何其相矛盾之甚也!”[6]那么究竟包恢是怎样的人呢?《宋史》的记载是否等同于真实,地方志的记载是否客观?《宋史》鼓吹道学,不仅创立了《道学传》,尤其“推崇程朱理学”。[3]7陆学一派皆未入《道学传》,而是位列儒林就可见一斑。对于这一现象,清代四库馆臣、钱大昕以及中华书局版《宋史》的出版说明都深有共识。对同一人物截然不同的评价,更加突显还原人物本来面目的历史价值与重任。包恢重视立身师法、为学做人之道,奖掖后进、重视教化、通晓兵法、赞扬官员之气节,对寇贼尚讲求仁心、以不动干戈为上策。虽然没有自称“光风霁月”,然而似乎是重情重义的官员和学者。《宋史》本传中的一句评价,可谓意味深长,其言曰:“包恢以严为治,抑以衰世之民,非可以纵弛待之耶!”[3]12591既委婉地评价了包恢酷吏的一面,也在一定程度上指出了成因。纵观包恢的任免诏令中,朝廷对包恢的看法亦是认为他“老成有典刑”[7]:“昭示眷知之宠。具官某传先儒之绝学,号近世之名卿,凡平生著见于事功,皆畴昔讲明于师友”。[5]278“具官某闻师密授,得父单传,逮精舍之久,……刺经作制,可以洗诸儒聚讼之几;析句分章,未若陈大人格非之说。顾如耆隽,宁假训辞。”[5]397因此,朝廷未必不知晓长于典刑、老成持重的包恢亦有酷吏一面,也必然了解其不惜用肉刑支持贾似道。那么是否如方回所言,包恢因贪图仕途的晋升,而葬送了自己的一世清白了呢?

包恢继承了从学朱、陆的家学,四库馆臣称其“少时即闻心性之旨”。[1]从乃父包扬学十八年,其家学被《宋元学案》称为“克堂家学”。[8]为陆九渊再传弟子,位列槐堂诸儒。其后,随父问学朱熹于考亭。据《朱子晚年全论》载,朱、陆“尊德性”“道问学”之分,始于《朱子答项平甫书》。嗣后若包文肃、袁正肃、吴文正诸公,及赵东山、郑师山诸先生并有论述。[9]《宋史·包恢传》称:“自其父扬、世父约、叔父逊从朱熹、陆九渊学。恢少为诸父门人讲《大学》,其言高明,诸父惊焉”“度宗至比恢为程颢、程颐”。[3]12591此外,包恢会同朱、陆在当时亦影响深远。据同治《饶州府志》卷二六所载,东乡人胡业恒《书汤氏簪缨图后》云:“而晦静则主陆学,东涧之学,肩随三从父而出,师友皆同,而晚亦独得于晦静。是时朱陆二家之学并行,而汤氏一门四魁儒中分,朱陆各得其二。方虚谷主张朱学,力诋东涧,以为见包恢入政府,方守陆学,遂为所胁舍而从之。”[2]此处未见得真正出于包恢的影响,然而从中可略见包恢之政声威望以及在融会朱陆思想方面的影响。胡业恒认为,东涧之学因门户之见而备受诋毁。“晦静之以陆学名,乃在包氏未登宰执之时,不自东涧始也。按袁清容集,亦言晦静始会同朱陆之说,至东涧而益阐明之”。[2]由此可见,会同朱陆并非包恢的偶然之举,而是时代的主题。《宋史》包恢传的记载,多是政事,称其酷吏而已,其为学为文则不详,是否出于“凡为陆学者,皆不详”的原因呢?在包恢之后以至宋末元初,甚至整个元代“和会朱陆”都是思想史与学术史上的重大课题。尽管“和会朱陆”并非肇始于包恢,但在南宋末期,在“和会朱陆”的问题上,包恢无疑做出了重要的探索。并且将其引入文学,使其文学批评呈现出博取众长的特点。李绂《陆子学谱》云:“文肃诸父虽兼游于朱陆之门,其心悦而诚服则陆子也。至文肃则全为陆子之学,而直斥疑陆子者为虚见识、虚议论,习成风化而未尝一反已,就实以课日进月新之功。盖陆子再传弟子,惟包文肃袁正肃二公,尤为能大昌陆子之学,故门人中首列二公焉。”[10]

包恢“历仕所至,破豪猾,去奸吏,治蛊狱,课盆盐,理银欠,政声赫然。”[3]12591与贾似道的关系则决定了包恢贤佞的本质判断。《宋史》中数次提到包恢与贾似道的交集,在《贾似道传》中论及“包恢知平江,督买田,至以肉刑从事,复以楮贱作银”[3]13779之事。在《王应麟传》中:“会贾似道拜平章事,叶梦鼎、江万里各求去似道,亦求去应麟,奏孝宗朝阙相者亦逾年,帝亟取以谕之,似道闻应麟言大恶之语包恢曰:‘我去朝士若王伯厚者多矣,但此人素著文学名,不欲使天下谓我弃士,彼盍思少自贬。’恢以告应麟,笑曰:‘迕相之患小,负君之罪大。’迁起居舍人兼权中书舍人。”[3]12987据《宋史》记载,当时有人上书理宗言公田之弊,贾似道也上书为自己辩解,并且以辞退相威胁。帝勉留之曰:“公田不可行,卿建议之始,朕已沮之矣。今公私兼裕,一岁军饷,皆仰于此。使因人言而罢之。虽足以快一时之议,如国计何!”[3]13779理宗尚且无可奈何,包恢奈之何?何况包恢在平江推行贾似道公田法时已经“年八十二矣”。不执行的后果就是死。因此,包恢被方回称为“恢老缪贪进,失人心,戕国脉,自此举始”。另外《宋史·贾似道传》中称:“一时正人端士,为似道破坏殆尽。”[3]13779贤勇之士不断建议弹劾贾似道,却因为种种原因而不得采纳。可见贾似道之气焰。衰世之中,权奸当道,正人端士备受排挤的形势,包恢未尝不清楚。由欧阳守道、文天祥都受到包恢提携亦可见其良苦用心。在宋季混乱的官僚体系中,正直之士所剩无几。包恢虽然因为配合贾似道留下人生污点,却也因此得以保全其“老成有典刑”之臣继续发挥余热。纵观宋季之士大夫,未能如文天祥一般“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士大有人在。包恢之功过是非、政治德行,仍然有待更多探讨。

二、后世学者笔下的包恢形象

《四库全书总目·敝帚稿略》提要中指出:“恢平生不以文名,史传亦绝不及其著作,唯元刘壎《隐居通议》……独推重之甚至。今观所作,大都疏通畅达,沛然有余。其奏剳诸篇,亦剀切详明,得敷奏之体。虽附合权奸,不免负其所学,置其人而论其文,固亦不失为儒者之言矣。”[1]《宋元学案》称:“先生在理宗时。经筵奏对,诚意恳恻,至身心之要,未尝不从容谆至。度宗至比先生为程颢、程颐。少时文誉藉甚,既登仕籍。转为功业所掩。史传亦不及其著作。著有《周礼六官辩》《敝帚稿略》等书。”[8]虽然包恢不以文名,但是其文并非如方回所言的那般一无是处。方回对包恢其人其文颇有贬辞,他视包恢为狂怪,至有“世道衰而怪物作”[11]175-176之语。其《读包宏翁〈敝帚集〉跋》云:“今读其集,文晦冗而敢于诞。”[11]175-176元人刘壎《隐居通议》称:“恢以学问为时师表,平生为人作丰碑巨刻,每下笔汪洋放肆,根据义理,娓娓不穷。盖其学力深厚,不可涯涘。”[12]《陆子学谱》云:“包文肃公诗文雄伟,有集行世,书法亦工。”[10]民国南城李氏宜秋馆刊刻本后有李之鼎《跋》,其云:“南宋吾邑以理学著者,包文肃一家为最。盖其父子及诸父均为朱子及门弟子,亲炙熏陶,师承有自,故宏父之文,根据义理,曲畅旁通,惜其集久经湮佚,馆臣辑诸《永乐大典》,得此八卷。”[13]元人方回《送柯山山长黄正之序》云:“乃后江西诸人以江西人之为台谏侍从而至执政者,推为山主以尊其学。包恢自谓象山之徒,而赞行公田流祸至今,其徒以势要挟四方学者从陆学,而汉亦由此私擢省闱,尝著书以辟朱文公之书。”[14]42《送家自昭晋孙自庵慈湖山长序》则称:“后江西人凡为执政者。必请为象山山主,以张其势。虽误国残民,如包恢亦与焉”。[15]46方回称包恢为陆学后人,尝诋朱学,无不出于方回的门户之见。方回对包恢的酷吏评价,一方面出于包恢勾结奸臣贾似道,另一方面在于方回认为包恢不行仁道。“恢老缪贪进,失人心”,以致晚节不保。然而,吊诡的是,方回《读包宏翁<敝帚集>跋》云:“明年丁卯正月郊祀,恢老病不能拜。似道寻遣人诒曰‘台谏有疏’,恢踉跄岀关遁依旧予祠,其月四日也,年八十六矣。”[11]175-176方回竟然了解包恢之老病不堪、进退两难的苦衷。方回又云:“寻以资政殿学士致仕,又明年戊辰十一月十二日,遗表闻赠少保,年八十七。前辈谓保晚节难,恢岂不知?公田之非,得一端明签枢,而遗无穷之秽,可鄙也。”[11]175-176

元人刘壎有《代包尚书申省乞朝假状咸淳丙寅》一文,“昨准尚书省札子云云,给假一月,候满前来供职者,恩旨荐颁孤衷增感。伏念某栖迟莫景,眷恋明时清朝,未忍于弃,捐优诏仅蒙于予,告恩纶稠叠宁忘魏阙之思,药裹缠绵靡,遂汉廷之恃今者,年益加大,病殊未瘳,虽出入庭户以犹艰,岂奔走道途而无苦,辄陈私悃俯念颠危欲望公朝特赐敷奏,更与给假一月少需,煖淑庶便老癃实拜,钧造生全之赐。”[16]210元人刘一清《钱塘遗事》卷五批评包恢是酷吏,云:“包恢盱江人,为陆氏学,公田令行人心不服,一路骚然。朝廷除包知平江府,专领公田,行以峻急,至施肉刑”。[17]元人王逢称颂包恢之平寇伟绩云:“包恢平长兴盗,师勇与有功,授都统制守。”[18]黄应龙在咸淳四年著有《祭包宏斋文》,称“天之将丧文也欤,先生卓立而遽至于斯!恭惟乡邦之诸老,及亲干、淳之大儒,寖气焰之凋飒,独宏斋岿然灵光之尚余。年高德邵,心壮体舒。明白直大,健决雍于。慨有志于斯文,岂当世之孰无”。[5]259他高度赞扬了包恢为学、为官、育人的德行品性,“惟先生学博而守至约,造古而用弗迂。施之政事,则确然实政;发之谟训,则坦若宏谟。及门之士,无有叨而不应;诲人之忠,靡私亲而间疏。长善疾恶,订顽砭愚。兹前贤之线脉,允后学之师模”。[5]258-259包文肃公祠在延禧观,程伯宗记略称:“文肃公幼从其相克堂先生昆仲游朱陆之门,传其学为世矜式,盖其立朝出牧风节凛然,事载青史,在他所犹得立祠,况其墓居延禧者乎?”[19]

经由文献的爬梳,包恢之评价既有朝廷的诏令、诰辞,又有来自不同派别的批评与肯定。下文仅就包恢其人的争议展开进一步探索。争议之处在于包恢的“奸贤”定夺方面。如方回称:“为浙西宪时,俗以包屠呼之,于包龙图中去一字,谓其酷也。”[11]175-176方回有云:“贾似道行公田法,时诸人皆知不便而不敢言。惟给事尚书徐经孙尝以书谏,惟知临安府浙西帅魏克愚不肯奉行,苦言劝止。似道初患恢屡更民事,或不见从,驰书谕意恢,以为不可则止矣。乃披襟任责不辞且赞以为是。似道大喜,语朝士:‘谓包道夫答书,肯承当矣。’于是先行之平江,而克愚重得罪。经孙迁翰院而逐。”[11]175-176由此可知,“时诸人皆知不便而不敢言”,尽管包恢不惜以酷刑配合了贾似道,然而包恢并非贾之党羽。在去世前一年,包恢以“老病不能拜”之躯,为贾似道以威言相逼,“踉跄岀关遁依旧予祠”。民国李之鼎在《〈敝帚稿略〉跋》中指出:“南宋吾邑以理学著者,包文肃一家为最。盖其父子及诸父均为朱子及门弟子,亲灸熏陶,师承有自,故宏父之文,根据义理,曲畅旁通……篇中有《桂林》《山水源流说》,其说与近今西人之言隐相符合。是其智能穷物,实不可及。”[13]

包恢自38岁进士及第而入仕,到86岁致仕,为官将近50年。在其年迈多病之秋,包恢也不免发出感慨:“痛苦千万端,坚忍力不角。贵势富强身,不能与我博。若非祸自求,安受外气虐。”[20]796“百忧一不兴,百念一不作。万事不到胸,万卷束高阁。学在身外者,无一可倚托。”[20]796“人能处未病,如病乃良药。生本自忧患,死反由安乐。恃吾身安强,气马恣奔薄。”[20]796“盛年已衰翁,槁形止虚壳。”[20]796“欲进不得前,欲退不得却。如竟不可瘳,废弃真则若。无复行世间,岂更步可学。借曰病未死,饿死可云莫。安之若天命,天命非冥莫。”[20]754深深地表达了包恢身处衰世,心怀天下,却又进退两难、立身于强弩之末的境地。

三、诗文中的包恢形象

在南宋,理学家虽然不改修齐治平和成圣成贤的终极追求。然而他们深知孔子“用行舍藏”的思想内涵,也明白形而上的思想并不能切实地解决南宋自上而下面临的种种难题。所以他们转而关注地方的教化、风俗,维护地方的稳定,培养地方的人才。这也成为他们追求修齐治平的新方式。从包恢推崇的先辈贤士中,可见其道德操守与追求。包恢在《跋郭省元玗帝王万世宝鼎鉴》中,由子道推及君道而终归于仁道,最终指出“古今建立谕教之本末,其要在于遗天下千万世以不尽之仁,此正《中庸》《大学》之微旨,有三代之风,为人君止于仁而为天下得人谓之仁”。[20]754-755在《肇庆府学二先生祠堂记》中,包恢提出作为一国之臣要关心天下国家大计,以治国平天下天下为己任,“惟天地立心,为天下国家人道计,则或间生一盛德者出而为天下之儒,又或问生一尊严者出而为国家之臣,庶几斯道开明,不终晦蚀,斯人敬畏,不至玩弛,而天下国家有所赖以主张纲维者乎”。[20]734他认为有天下之儒、天下之臣作依靠,国家法度才可推行。他指出:“官不必高,功言不朽,贤人之业,信乎可久。”[20]788-789在《祭赵宗丞文》中称颂赵宗丞之文才武略,“腹笥诗书,文事有誉,胸中甲兵,武略有余,出其智勇,平几寇患,有如儒将,累功何限?”[20]788-789歌颂其能平寇患,可谓儒将。在朝则披肝沥胆,忧国忧民,“自班朝列,直气摩空,忧切宗国,倍切输忠,痛披肝胆”。[20]788-789

《饯山泉吴守》《送盱江吴守以言归二首》等,皆为包恢有感而发之作。虽然善于变通,奈何“武库精严锋莫敌,智囊沉密计难穷”?尽管一边心怀百姓,“好将世俗污,尽洗入清泚”[20]794-795,“赖为民患祈从免,社植根深恶始除”[20]800-801,奈何“佞贤乍变”?《送蒙斋赴诏六首》其四云:“大都如奕棋,败局如已逝。如有一胜着,败乃以胜继。”[20]792表明他对政治的失望。《四明决狱由宁海道中》则是包恢心路历程之写照,“曾无好步行,常有失足惊。前若逢峻拒,后如迫使倾。所幸甚艰难,平生备尝试。险阻谁能知,乾坤元简易”。[20]793在衰世为官,祸患往往避之不及。从包恢劝诫同僚不要归隐可见包恢的思想。他没有因天下无道而选择退舍藏用,而是选择风雨兼程、矢志不渝。《送蒙斋赴诏六首》其五则云:“经或不如史,祸福可趋避。下至不害伯,犹能救时弊。此可观世变,言之横涕泪。道本无不通,君子当不器。”[20]793即便无用武之地,奸臣当道,生不逢时,包恢仍不改初衷。包恢没有归隐保节,而是以绵薄之力,挽救危亡。纵然杯水车薪,也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而,历史上的污点却永远不会退去。以上未尝不是对包恢的一种理解与阐释。

而包恢为世人诟病的原因,除了以肉刑配合贾似道外,似乎也与包恢之严酷有关。他处理民间刑事案件中的男女私通问题,曾数次使用酷刑。这也与根深蒂固的女性贞洁观念有关。包恢诗文中,有两篇专门谈论女性。一篇是《汪氏墓志铭》。为其门生郑无妄之母而作,其文曰:“妇人美不外见,观于其夫与子而知之”。[20]775铭曰:“出于平阳,归于东里。夫以直遂,子以纯美。发越在表,辅成于里。内则母训,可验终始。归安石岐,山辉渊媚。如玉如珠,以克永世。”[20]775另外一首诗为《歌晏恭人平寇伟绩》。此外,据光绪《江西通志》卷一七四载:“黄君隽妻胥氏,金溪人。自牧居士能谦女,适黄未期而寡,服除,自牧问其所志,答曰:‘不事二夫,有古训在:生为忠孝家妇,死为忠孝家鬼。’盖以君隽实忠孝黄彦远之裔也。妇卒,包恢称为节妇,既为之铭,又扁其祠曰:古列女。”[21]由以上三者观之,包恢推崇妇女的节烈观。如晏氏、曾氏“中守大节严于霜”,“视古烈妇有烈光。子善继志永不忘,恭人虽死为不亡”。包恢称赞黄隽之妻“不事二夫”。此外,他称赞汪氏能够相夫教子,“夫以直遂,子以纯美。发越在表,辅成于里”,认为“妇人美不外见,观于其夫与子而知之”。[20]775这些观念,与包恢的理学家身份不无关系。与此同时,也应该看到,在《歌晏恭人平寇伟绩》中,包恢亦表露出妇女不必不如男的倾向。他称晏恭人乃女中豪杰,胜过万千愚懦之士,歌颂了平寇时晏恭人英勇善战的表现。既强调女性的操守,又推崇女性的英勇善战。这也是包恢女性观念的独特之处。

包恢是陆子再传弟子之翘楚,在“朱陆之辨”转向“和会朱陆”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包恢将理学的重要概念运用在诗论上,其诗论与严羽在旨趣上有很多相似之处。二人同为包扬门人。包恢是南宋后期“中小作家腾喧齐鸣而文学大家缺席的时代”[22]之代表,是集官员、文人、理学家于一体的士人典型,也是与皇帝“共治天下”的君子。值得重视的是,包恢交游圈囊括了南宋后期文学、学术、政治的对立派别,他们的立场、纷争在包恢之处形成焦点。如何看待包恢,则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包恢形象为我们研究南宋后期的文学、学术以及政治思想开辟了新的视角。通过全面地爬梳《宋史》、地方志、后世相关文献以及包恢的诗文,我们得到一个立体丰满的包恢形象。综上所述,包恢虽有酷吏之名,亦是“老成有典刑”之臣。纵然迎合权奸而留下人生污点,却也因此得以保全其在官僚体系中继续发挥余热。包恢可谓心怀天下却又进退两难的衰世之臣。后世包恢评价涉及了其官品、人品、文品与学术品格之间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后世学者的态度同样受到立场与学术流派的左右。因此需要客观看待。包恢诗文则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忧国忧民的官员。他关注军事、热心地方的教化与稳定、培养地方的人才,践行着修齐治平以及成圣成贤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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