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新欢
(华南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广州510640)
尼采的思想很富有争议性,其人其说都有些怪异,较难有统一的理解。关于尼采的争议和怪异印象似乎暗示:人们对尼采的阐释很可能没有触及到某个隐秘的“点”,从而导致我们始终不能有豁然开朗、洞彻明白之感。本文尝试从精神分析学角度作一次阐释,希望能对更全面地理解尼采哲学有所助益。
尼采在生前很苦恼于不被人理解,尼采死后又太富争议。尽管如此,笔者认为,我们正在越来越具备理解尼采的条件。例如,西方现代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兴起与深入发展,弗洛伊德所开创的精神分析学的长足发展,20世纪上半叶发生的两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及其启示,等等。这一切都为我们理解尼采提供了可供借鉴参考的思想条件或历史材料。20世纪以来中西学者们对尼采的不断阐释使尼采哲学的意义不断展示出来。笔者认为,在几乎趋向于无限多维度的尼采阐释中,精神分析学对神经症的理解,是我们阐释尼采的一个重要维度。
或许可以说,不理解神经症,就不会理解尼采,就会被一个巨大的症状所迷惑。我们对有关神经症的知识还不充分,这造成了我们的盲点与误区,从而阻碍了我们对尼采的全面认识与评价。尼采作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他具有巨大的个案研究价值。尼采作为神经症患者(这个诊断并非笔者的主观武断,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荣格就明确持此观点),这对尼采的思想和思维有着根本而深刻的影响。应引起我们注意的特异之处是,尼采的主要症状是思维偏执。至于性格与气质方面甚至生理方面的症状,虽然重要,但均属于一般性的症状,与一般的神经症类同。尼采在精神上的偏激从理论上说可能是正确的,甚至是深刻的,而且是富有理性精神、富有生产性和创造性的,但是这些特征并不与神经症相对立。需要特别提示:思想的极度敏锐、思维的极度活跃很可能正是神经症的本质性根源,同时也是基本症状。这正是神经症(甚至精神病)与天才紧密相联甚至不分彼此的缘由。简而言之,尼采的思想、思维即是他的症状,二者是不可分离的(正如对某些个体而言,其天才与其神经症不可分离)。
我们对尼采一直有许多误解,除了我们自身理解的原因之外,它是否与尼采的神经症有着密切联系?我们对神经症了解太少,所以自然而然地就把尼采思想与神经症割裂开来。这是一大弊端,是很多误解的一个重要根源。研究哲学的人往往不懂精神分析学,研究精神分析学的人又往往不懂哲学,这就制约了对尼采的精神分析学解读。因此,本文尝试从精神分析学及其神经症理论角度,对尼采哲学的起源进行一次探讨,这或许会很有意义。
若是能识别尼采的神经症症状并进行深入准确解读,笔者相信对理解尼采将会具有特别的意义。众所周知,尼采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年完全疯了。但尼采在疯狂之前的病症是什么?答案是:神经症!荣格就一直相信尼采有神经症。尼采患有神经症应该是没有什么疑问的,问题只在于尼采的神经症症状是什么?有何特异之处?如何分析解读?下文从症候群的意义上罗列一些症状,可能不全面,也可能有失准确,但或许已经足够说明尼采的神经症了。
尼采的神经症的症状之一是尼采必须不断地变换栖息地。对天气变化异常敏感,对周围生活环境要求苛刻,这是尼采的一个异常突出的生活特点。对天气变化与人际关系的极度敏感是神经症的典型特点(也许这不是所有神经症的普遍特征,但却是常见的典型症状)。“尼采每天漫游在风景之中,他对气候与天气格外敏感”。[1]398如果是敏锐,这就是一种智力素质。但如果是极度敏感,超越了正常范围,那么这就是一种病态,是一种症状。敏感就是人们常说的神经质,是患者在某些方面的感觉阈值小于正常人的表现。人们往往会混淆敏锐和敏感,神经症患者有时会以敏感冒充敏锐,甚至自己都分不清。显然,尼采不仅是敏锐的,也是敏感的。前者是尼采的智慧禀赋,后者是尼采的神经症症结所在。敏锐使人具有洞察力,具有细微的辨识力,因而是智慧禀赋。敏感使人难以承受所感所受,对所感所受不能进行完全理智的理解,情绪反应强烈,其主观认识往往严重扭曲变形,甚至有时会明显混合着幻想的成分。也就是说,敏感意味着理智不能完全消化、驾驭感受,不能控制情绪反应,因而属于病态。麻烦在于,敏锐和敏感并没有绝对界限,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因人而异。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说,敏锐是智慧,而敏感是病态症状,从性质上说是有本质区别的。至于二者的联系和模糊之处,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归结为具体技术层面,而不是性质方面。尼采的最后疯狂就是这种极度敏感性所依赖的精神系统彻底崩溃之后的精神废墟。
尼采的神经症的症状之二是尼采的婚姻情感状况。尼采的世俗幸福,尤其是美妙的爱情始终未获得满足,这是他的怪癖形成的原因之一,也是其怪癖的结果。1887年,即尼采43岁时,他写道:“在德国,人们对我的‘怪癖’极为不满。可是,正如他们不知道我的核心所在一样,他们几乎分辨不出在什么时候、怎样的情形下我才会变得古怪。”[2]275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观点看,神经症的核心是情欲问题。尼采缺乏爱情,而这恰恰是他所一再渴望的,因此这会加强情欲对尼采的影响。尼采说,“我去哪儿找妻子呢?而且要是我碰巧遇到一个,我是否有权要求她和我过同样的生活呢?”[2]279“他每时每刻都在想象着自己丧失的种种欢乐:声誉、爱情和友谊;他满怀怨愤地想起那些占有这些欢乐的人们,而首先就是理查·瓦格纳,他的才华总是得到如此丰厚的报答。”[2]280这种嫉妒心理表明,尼采的心灵是受伤的、扭曲的。尼采对女性有一种又爱又恨的矛盾心情,他不太懂得如何获得女性的芳心,这既可以解释为尼采的个性特点,又可以解释为一种自卑。从尼采自己的说法来看,尼采之所以不结婚,是因为他怕给“她”带来痛苦。笔者认为,这既是尼采的真实想法,但也是一种借口,他与莎乐美的关系即可说明这一点。不管怎样,我们可以确定地说,虽然尼采激烈地批判传统,但他也深深地受着传统的束缚。尼采首先是一个常人,一个受着传统道德束缚的人,一个受人类良知所左右的人。尼采决不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毋宁说,尼采是一个深陷于传统道德之中并被人类良知所牢牢束缚的人。在思想中,在哲学中,尼采才是一个非道德论者。在生活中,在日常行为中,尼采不得不是一个道德存在者。这也正是尼采的内心冲突和矛盾所在,这种内心冲突和矛盾正是尼采神经症的症结。尼采内心的多重人格和多层次思想显然是不和谐的,没有有效的整合,在尼采内心构成了巨大的矛盾和冲突。这正是尼采感觉痛苦的根源,也是尼采一再感叹的命运。尼采说,“我在写这一则笔记时,一个疯子正在隔壁房间吼叫,我在内心也跟他一起吼叫,为我失去的‘完整性’而吼叫,因为我与上帝、人类和我自己分离,身体、心智与心灵碎裂了,渴望两只握着的手能引进大奇迹——我生命的和谐……我把所有的知识聚集在一起,形成一种单一的思想体系,同时我的心分裂成十亿个片断,四处散布,形成象征尘世死亡的微粒!”[3]346“这是我被毁的原因:我的理论与行为之间的分歧。这也是西方人心智之中的大分裂,西方人的心智就像我的心智一样,正要发疯了。”[3]159内心的剧烈冲突、斗争、分裂,不能达到统一和谐,分裂的心灵不能整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这是尼采的问题和症结所在,是他思考的动力(通过哲学思考重获心灵的整合和统一,哲学思考因而具有治疗功效,尼采的哲学思考就是其自我治疗的努力),也是他在心理上感觉苦恼的根源。
尼采的神经症的症状之三是尼采的“焦躁”与“复仇心”。1888年2月尼采写给彼得·卡斯特的一封信中说,“我经常处于一种习惯性的焦躁状态中,这种状态在我情绪较好的时候,赋予我一种不太好的复仇心——它总是采取一种过于强烈的形式。”[2]282这是尼采彻底疯狂前写下的一段话,其实尼采的焦躁与复仇心贯穿尼采一生,是尼采整个心境的核心成分。“焦躁”“复仇心”的根源是什么?尼采难道有什么私人恩怨吗?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认为,对文明的仇恨是神经症的基本特征,无端的焦虑毫无疑问也是神经症的症状,而且是非常常见的典型症状。如果不从神经症角度去理解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几乎就是不可理喻的、毫无意义的。
尼采的神经症的症状之四是尼采一定要找一个对立面、靶子、仇敌,你死我活的斗争是他生存的基本条件。也许有人会认为:这个特点仅仅是特点,一个思想家利用对手论述自己的思想,这是很正常的,甚至是必要的。我的回答是:尼采利用对手阐述自己的思想不同一般,他是神经症性地利用对手来阐述自己的思想的,所谓“神经症性”,是因为他远远超越了正常的范围。例如情绪的极端激烈、思维的无所不用其极,掺杂了妄想和幻觉成分等等。尼采找到的对手是传统理性主义哲学与基督教文化,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上帝、瓦格纳等,特别是尼采对瓦格纳的态度典型地体现了神经症的症状特点。尼采对他们又爱又恨,这爱与恨互相斗争,你死我活,在爱与恨之间难以达成和谐,无法整合。神经症的典型症状之一是:能量必须贯注于一个对象,这个对象一般都具有或多或少的替罪羊性。一旦找到这个对象,就会异常坚定地、永远不变地斗争下去。这是心理投射机制的表现,而对于心理投射的需要而言,对象是否一个真正的对象,或是否仅仅是一个替罪羊,这一点并不重要,甚至可以被忽略。尼采的对象——传统哲学、基督教文化、瓦格纳等等——当然是真正的批判对象,但尼采对这些真正的对象的态度却是神经症性的。尼采与其“对手”纠缠不休,直至神经冲动的能量消耗殆尽。在对手身上,他可以释放其神经冲动能量,可以缓解其紧张状态,从而得以松弛。命令与支配、否定与破坏,这是神经症所表现的斗争精神的本质特征,是维持其生命存在的形式。其实,生命的本质就在于控制,神经症的症状只不过是正常控制能力缺乏的畸变表现。若问为什么说尼采的好斗(尼采自己就明确认为自己具有好斗性,甚至是好战性,他对战争的美化决不是假意的)就是神经症症状,那么回答应该是,因为这种好斗是强迫症的表现,其本质是受伤后的一种心理反应形式,是防御机制的基本表现形式。
或许有人会对以上观点及分析嗤之以鼻。尼采批判基督教文化,批判传统形而上学,难道是错误的?难道这种批判就是神经症?我的回答是,从学理上说,尼采的观点是深刻的,也是正确的,但这并不与神经症相对立。事实是,神经症患者可能在某些方面比正常人更富有理性精神,因为他们的本能驱动力更强大(其实质是强迫性地强大)。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使我们判定尼采是神经症,而不是正常人呢?究其根本则是对尼采式患者的几乎是旷日持久的亲身观察和研究。如果只从观点的对错上去判断神经症,我们就被迷惑了,就上当了。我们需要从患者的态度、情绪、思维特点等方面去理解,而不是从患者的观点、理论角度去理解神经症。从本质上说,如果与神经症患者仅仅去讲理,我们就永远理解不了他的症状;只有感受到并理解了他的情绪及其观念的形成机制,我们才能理解他。要区分开尼采的观点和尼采对待这些观点的态度,区分开尼采的理论与尼采对待这种理论的心理反应,这是理解尼采神经症的关键所在。但这种区分又只能是理论上的,实际上却是结合在一起的,互为表征,互相影响,有时甚至难以分辨。
尼采的神经症的症状之五是极端狂妄自大。尼采晚年的自传《看哪这人》写得极其直率大胆、个性张扬。难道这也是神经症?如果抽象孤立地看待“直率、个性”,当然这未必是神经症,但凡事都有一个度,“直率、个性”也有一个社会的、世俗的标准,从这个角度说,直率和个性如果与社会、世俗的标准格格不入,可能就有问题了。当尼采宣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一本写给所有人的书,也是无人能读的书”[4]103,在其自传性著作《看哪这人》中首先写了这样三节:“我为什么这样智慧”“我为什么这样聪明”“我为什么写出了这样的好书”,并且以耶稣自比,这恐怕不能仅仅归结为直率和个性,虽然它一定与个性有关。这样的题目的确是至诚至真的,但却不太符合一个正常人的思维。一个正常的人也许会像尼采一样认为自己智慧和聪明,但区别只在于对待这种智慧和聪明的态度。事实上,世间有无数的人都自认为自己很聪明,有的人甚至认为自己有无比深刻的智慧,但他们都不会像尼采这样表达这种看法。而且越是具有深刻智慧的人往往也更加明白自身的局限性,甚至明白人类知识的局限性,更何谈某一个个人的知识与智慧!尼采在疯狂的前夕写给友人的信中署名为“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从这里我们也可以隐约想见尼采在疯狂之前的病症。
尼采神经症的症状之六是反复无常、前后不一。尼采在晚年的自传中说,“我从来没有什么愿望。过了44岁生日的我,可以这样说了,他从来没有为了荣誉、女人、金钱操过心!——我本来就不缺这些东西”。[4]45尼采说他没有什么愿望,这当然是不符合事实的,无论是在荣誉方面,还是在女人方面。我们只能说,他的愿望不是极端利己主义的,也不是庸俗不堪的。更重要的是,尼采这种矛盾、前后不一的告白到处都是。再如,他说:“在我生命的每时每刻都无法找到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傲慢和装腔作势。”[4]46“今天,对待诸位,我仍然有同样的谦和,我对最卑贱者都充满恻隐之心。总之,我无丝毫的傲慢,无丝毫的轻蔑。”[4]47但在同样一本书中,尼采又说,“对人的厌恶,这是我的危机所在”。[4]155难道以上几段话是尼采晚年的心灵告白?晚年的大发慈悲?他大概已忘记了他曾经的轻蔑和傲慢——这是神经症的又一典型特征:反复无常、出尔反尔、惊人的健忘。为了达到动机的实现,可以不择手段,甚至指鹿为马,对有损于自己荣誉或人格的过去的言行矢口否认,“忘记”得一干二净。尼采对此种心理机制十分谙熟,他明确说过,虚荣心能够战胜记忆力。对希特勒有深入研究的弗洛姆、阿伦特等,在分析希特勒时,也有类似描述,二者的很多症状表现非常神似。笔者认为,尼采与希特勒大体上是心灵相通的同类人。
神经症的反复无常和前后不一,与一个人思想的正常发展和变化是两回事,不可混淆。尼采思想当然有发展和变化,这属于正常的方面。但反复无常和前后不一却不属于正常方面,尼采在思想、情绪、人格方面的反复、摇摆、自相矛盾等不能完全看作是属于正常的变化过程,而是具有神经症性质。
尼采的神经症具有一种内部张力:寻求中心与反中心趋势的斗争,表现为理论深度上的不断突进,广度上无数相异、相反观点的辩证运动,不断在更高层次上创造统一者、控制者,把无数的思想片断统一起来,纳入严格的等级秩序中。雅斯贝尔斯在《尼采——其人其说》中反复指明了尼采的自相矛盾。雅斯贝尔斯说,“自我矛盾是尼采思想的基本特征。针对有关尼采的某个判断,几乎总能找到相反的判断。表面看来,他对一切都怀有两种看法。因此,人们可以随意地从尼采那里找出自己想要的任何引文。”[1]9尼采的自我矛盾是尼采内心思想斗争的表现,其基本趋势和根本目标则是逐渐达到统一。因此,凡是可以通过更高超或更深刻的思想而扬弃这种自相矛盾时,思想便突进到更高的层次。不过,这种扬弃并不是很理想,权力意志、永恒轮回、超人等尼采的核心思想并没有完全扬弃尼采的矛盾。因为这些核心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也不过是假说,它们对诸多矛盾的扬弃能力是有限的。
尼采的神经症的症状之七表现在尼采对女人的态度上。尼采有一句著名的话:“你到女人那里去吗?不要忘了带着你的鞭子!”[5]从痛苦中也能获取快乐,这是尼采的一大发现,这一发现对于我们理解文明的起源具有重要意义。尼采与叔本华一样,在女人身上倾注了大量心血和能量。按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的最基本原理,尼采对女人的蔑视,不厌其烦地揭短,贬低女人,这正好证明尼采在对女性倾注心血与能量,倾注感情。我们应该特别注意,尼采是男人,他从大学时代就开始追求异性,这是他身上的另一半,而且是更深层、更重要的一半,是尼采创造力的最深邃源泉。尼采有一种对性与女人的心理固着,但尼采又在很大程度上把这种固着进行了哲学性的升华,这种惊人的升华能力正是尼采的天资所在。但这种固着与升华不是一劳永逸的,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处于持续不断的动态过程,它需要不断被贯注心理能量才能维持下去。
尼采神经症的最有力证据是尼采的最后疯狂(1889—1900)。这是尼采生命中意识与无意识的最终断裂,是作为统一体和整体的精神的彻底崩溃。尼采在疯狂之前,虽然以灵感和思想形式生活在无意识世界,但他能够随时返回意识与理性之中,尤其是能够运用意识与理性述说无意识的话语,这正是尼采的天才所在。尼采在疯狂之后,他就彻底跌进了本能世界,他再也不能回到意识与现实之中了,从而也失去了对本能世界的认识与判断。尼采曾提到的“低下的自我”“返回自身”“自我康复”[4]90,以及尼采对死亡来临的体验,这些都是尼采与本能世界接通的信号。尼采“晚年”彻底疯狂,其哲学实质是:意识和理性层面的心灵完全被本能与无意识所吸引而坍塌,本能与无意识是心理精神这个系统的引力中心,意识与理性必须具有对本能与无意识的足够斥力,才能维持其正常存在。这就意味着尼采心灵的整体性完全分裂而解体,深陷本能世界而不能自拔。不再能够从本能世界重新返回意识、理性与现实世界,这便是尼采病症的实质所在。尼采终于耗尽了自己的心血,最终以精神崩溃告终。这充分证明,他以前所说的话只不过是一种自我解嘲而已,是一种强迫性症状。不结婚、自愿孤独、不为读者写书等等,这些都是自我解嘲,是症状。他作为一个人,需要这一切。正因如此,当他每每想到这些,总是感到怅然若失。
纵观尼采的一生,孤独是尼采性格的一个基本特点。尼采的孤独暗示,他远离了人。尼采说,“我不想再孤独下去,想重新学习做一个人。噢,在这项学业上,我几乎一切都要学!”[1]73他抱怨说,自己“最终会成为一种无情的复仇感的牺牲品”,而他“内心的思想方式拒绝向自己报复和惩罚自己”。[1]74他不想同人们计较:“说任何轻蔑的话,写下任何针对雷或莎乐美小姐的文字,都会让我的心淌血。看来,我不适于仇恨人”。[1]75可见,尼采内心充满了矛盾和斗争。尼采的孤独感、痛苦、寻友的失败及其对朋友的渴望意味着尼采想成为人——成为处于一定社会关系之中的人,即成为马克思所说的真正意义上的人、现实的人。孤独感的哲学意义是成为人的渴望、上升成为人的渴望。这是一切神经症的共同性问题,尼采以其特有的症状哲学性地、非常典型地表现了这一点。
明白了神经症的根本问题所在,就不难理解治疗神经症的有效良药。治疗神经症的药剂是爱,是对生命之爱的恢复,并且通过生命之爱而使纷扰的心灵重获宁静(心灵宁静的实质就是心灵的统一与和谐)。周国平认为,爱和理解是尼采生前最渴望也最欠缺的两样东西,这是非常准确的评价。在生命的进化过程中,神经症属于退化的弱者,属于患病者,他们要为生存而战,强迫自己表现出一切潜力,时刻都调动自身的全部武装。他们始终处于一种紧张状态、战斗状态,对世界充满敌意,这是他们生存的条件。有的神经症患者显得才华横溢,显得生命力异常旺盛,其实这不过是一种虚弱与病态的标志,是强迫性症状,才华与力量是神经症的生存伪装色、保护色。
尼采曾说,有一位医生把他当作精神病治疗过很长时间,最后说,“不!您的精神没有问题,倒是我本人神经质”。[4]5这是否证明尼采疯狂以前是健康的呢?笔者认为不能!神经症与健康之间有漫长而复杂的过渡阶段与中介环节,尼采的许多朋友在尼采疯狂以前早就有不祥的预感。而且,没有精神病,不等于没有神经症,这是两个概念。实际上,尼采的思想与其神经症是水乳交融的,要完全分离开这两个方面,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如果我们离开了其中的任何一个方面,又如何能够真正理解另一方面呢?对尼采的纯学理化研究可以很深刻,但却可能对于理解尼采本人不得要领。在一定意义上说,学理化研究可以使我们理解尼采的思想,但却不能理解尼采以及尼采产生这些思想的心理机制。
以上对尼采神经症的描述和分析具有特殊性,不能概括为一切神经症的特征。但不能因为其特殊性,就完全否定尼采的神经症。从理论上说,神经症具有无限多种类,每一个种类的症状可能都不一样,我们需要对尼采神经症的特殊性及普遍性有一个较深刻的认识,才能做出准确的诊断。
精神分析学认为,神经症既可以催毁一个人的思想和思维能力,也可以在某些方面促进一个人的思想和思维能力。尼采的神经症显然促进了尼采的哲学思考,这种思考具有重要的治疗意义。但尼采最终还是被神经症摧毁了,尼采并没有最终战胜神经症。尼采不断被神经症折磨,又通过哲学思考不断自我治疗,这构成了尼采生活的基本内容。在此意义上,尼采具有健康的一面。但尼采的健康是不断地与疾病作斗争,并通过这种斗争形式得以维持的。一般地说,神经症患者并不总是处于病情恶化境地,一般规律是“康复”与“发病”不断交替出现,病情加重与缓解不断转化,在此种互相转化过程中病情得到发展,尼采明显具有这样的特征。因此,神经症患者会游荡于幻想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这种情况逐渐会出现交融状态,这正是他们往往显得富有才华与创造性,同时又显得怪异的重要原因。因此,在神经症与尼采哲学之间可以互相诠释,尼采哲学不过是尼采身心的面具与装饰。“因这疾病我拥有了我的哲学”。[6]例如,为什么尼采特别强调强力?为什么尼采特别强调生命?一个基本的事实是:尼采的身体虚弱,尼采有病(医学意义上),这是他的命运所在。尼采的真正问题是渴望强力和健康,因为他缺乏这两者。这两者代表生命,因此对强力和健康的渴求就是对生命的渴求。
尼采的生存状况和生活状况是其哲学思考的重要土壤,无论是就其思想的积极方面说,还是就其思想的消极方面说,都是这样。可能有人会说,尼采不存在生存问题,他20多岁就当上了大学教授,30多岁就有了退休金,尼采的生活在经济上是有保障的。我的回答是,这种怀疑严重误解了神经症的本质。尼采的生存问题是他的本能、无意识性质的问题,是他的生理、身心问题所决定的,不是由经济问题、生计问题所决定的,与经济问题、生计问题无必然联系。对于尼采来说,他的现实生活问题的本质在于他的身心问题,及由此决定的生存问题,不是由经济问题所决定的生存问题。
或许还有人认为强者不需要为自己辩护,并认为尼采就是强者,因而尼采不需要为自己辩护。笔者不太同意这个观点。一方面,尼采是不是强者,恐怕不能绝对化。至少可以说:尼采即使是强者,也只是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在某些方面则是弱者。另一方面,从尼采的所做所言看,他的确为自己进行了辩护,尽管这种辩护可以被理解为完全不影响尼采作为一个思想家的地位。这很自然地会使人忽略尼采的自我辩护,因为这种自我辩护与尼采的伟大思想几乎可以分离。但是,这种自我辩护与神经症却有根本关系,这是学术界不曾关注,也几乎不曾研究的一个维度。从这个维度思考,我们就可以问:这种辩护的背后支撑与驱动力是什么?我的回答是:它只能来自于衰弱与自卑,因为只有衰弱与自卑才需要为自己生存的价值辩护。尼采身体虚弱,他对生命现象异常敏感,他最需要的是生命力,是旺盛的生命力,这是他的生存状况的基本特征。强力——这是尼采的基本需要,无论是生理感觉上,还是思想上。强力可阐释为尼采自身生命的需要。权力意志也是如此,它既是对这个世界的阐释,也是尼采自身生命的映照,是它的需要。其实,从本质上说,希特勒的情况与尼采非常类似,弗洛姆、阿伦特等人都揭示了希特勒内心的卑劣和无能,这是希特勒疯狂地追求权力并崇拜权力的根源。总之,尼采对强力、权力意志之所以非常强调,并做出了深刻的理解,是因为他对二者具有至深的心理体验,而这种心理体验是构成尼采的生命和生活的核心。
尼采竭力批判怨恨,但他自己也没有摆脱怨恨。尼采对传统与现实的批判弥漫着一种不满与怨恨。尼采认为,基督教是怨恨的产物,哲学史也弥漫着一种怨气,这是极为深刻的洞察。这个深刻的洞察与尼采本人的怨恨及其反思具有根本联系——尼采之能够洞察怨恨是基于他对怨恨的深刻体验。为什么尼采对这个世界具有不满和怨恨?因为尼采没有充分享受,甚至根本就没有享受这个世界所能产生的幸福与快乐。他的先天性疾病,他在婚姻上的失败等是他追究历史责任的不竭动力。他把这种追究变成了哲学创造活动。尼采思想创造性的最终源泉是痛苦、无聊、怨恨,是“无尽的苦难”。因此尼采的思想是一种报复、一种惩罚。他是对历史与传统的背叛、瓦解——尽管这种背叛与瓦解从思想史上说是深刻的、有一定道理的。他的病、他的婚姻的失败决不单纯是他个人造成的结果,它是人类文明中的病灶在尼采身上的体现。尼采以此承受了文明的代价,他也以此报复了文明。这就是尼采自身的身心与其思想之间,以及尼采思想与人类文明之间的内在联系的无意识心理机制。没有这一深层逻辑,尼采就不会具有历史意义,对尼采的个案性研究就无法上升到普遍性高度。
研究康德,也许可以不研究康德的生平;但研究尼采,却需要把尼采的生平与其思想联系在一起。卡尔·雅斯贝尔斯的《尼采——其人其说》把尼采“其人”与“其说”结合起来进行研究,这是很有见地的。把尼采的思想与他的生活分割开来,仅作学理式解读,显然对于尼采研究而言是根本不够的。但愿本文的阐释能对更全面地理解尼采有一定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