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岭南墓志所见粤西地域风貌、民俗风情及南迁士人之民族态度

2020-12-17 23:30
关键词:墓主粤西士人

刘 儒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唐代墓志保存了岭南粤西地理环境、民俗文化、民族关系等丰富的地方史料。粤西的唐代墓主基本上以中原迁入的流动士人构成,以桂州、容州、邕州为活动中心,汇集于这条空间轴线的岭南西道各州,利用出土墓志文献及传世诗文材料考察唐代岭南粤西自然地理、节气物候、风俗民情,可以真实展现谪迁士人的生活样态和生存空间,彰显唐代墓志文献中蕴含浓郁的岭南地域文化特质。此外,通过唐代岭南中原士人墓主对南疆的治理行为及民族事务的处理方式考探南迁士人隐含的民族态度,深层寻绎中晚唐岭南动荡复杂民族关系的原因,揭示唐朝廷对粤西少数民族羁縻政策之变迁轨迹。

一、唐代岭南墓志关于粤西自然地理、节气物候的差异化叙述

晚唐懿宗颁布的《分岭南为东西道敕》对岭南西道之建置沿革、风土人情详细介绍:“岭南分为五管,诚已多年。……宜分岭南为东西道节度观察处置等使,以广州为岭南东道,邕州为岭南西道,别择良吏,付以节旄。其所管八州,俗无耕桑,地极边远,近罹盗扰,尤甚凋残。将盛藩垣,宜添州县,宜割桂州管内龚州、象州,容州管内藤州、岩州,并隶岭南西道收管。”(1)董诰等:《全唐文》卷84,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82页。岭南西道偏处南疆边陲,远离政治中心,自然环境险恶,且少数民族战乱频繁,民风野蛮愚昧,成为了唐代最主要的贬谪地点之一,与中原完全不同的自然地理、风物民俗令北人难以适应,正如柳宗元《寄韦珩》所描述:“回眸炫晃别群玉,独赴异域穿蓬蒿。炎烟六月咽口鼻,胸鸣肩举不可逃。桂州西南又千里,漓水斗石麻兰高。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奇疮钉骨状如箭,鬼手脱命争纤毫。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搅腹戟与刀。”(2)彭定求等:《全唐诗》卷351,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3942页。卢藏用《景星寺碑铭》云:“朝廷以容山诸越,鬼门多梗,……又以俗殊政异,风不一,因人设范,违方或二。……复有幽洞负阻,荒闬凭深者,瞠目骇心,灭木间分,封其林坞之固,时为道路之虞”(3)董诰等:《全唐文》卷238,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407~2408页。。

岭南粤西乃蛮荒之地,原始森林密布,炎热潮湿,瘴气弥盛。唐刘恂《岭表录异》记:“岭表山川,盘郁结聚……不易疏泄,故多岚雾作瘴。人感之多病,腹胪胀成蛊。……俗传有啐,白虫为蛊以毒人。盖湿热之地,毒虫生之,非第岭表之家,性惨害也。”(4)刘恂:《岭表录异》卷上《历代岭南笔记八种》,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7页。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十二杂志》记载:“风,广东南海有飓风,西路稍北州县悉无之。独桂林多风,秋冬大甚,拔木飞瓦,昼夜不息,……瘴,二广惟桂林无之。自是而南,皆瘴乡矣。瘴者,山岚水毒与草莽沴气,郁勃蒸薰之所为也。……邕州两江水土尤恶,一岁无时无瘴。春曰青草瘴,夏曰黄梅瘴,六七月曰新禾瘴,八九月曰黄茅瘴。土人以黄茅瘴为尤毒。”(5)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校注》,严沛校注,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11页。羁旅漂泊的南迁士人始终笼罩孤愁悲哀情绪,瘴疠侵害渗透着死亡气息,纷纷喟叹粤西非宜久居之所,沈佺期《从驩州廨宅移住山间水亭赠苏使君》云:“遇坎即乘流,西南到火洲。鬼门应苦夜,瘴浦不宜秋。”(6)彭定求等:《全唐诗》卷97,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046页。白居易《送客春游岭南二十韵》云:“阴晴变寒暑,昏晓错星辰。瘴地难为老,蛮陬不易驯。”(7)彭定求等:《全唐诗》卷440,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914页。柳宗元《与萧翰林俛书》云:“居蛮夷中久,惯习炎毒,昏毛重膇,意以为常。忽遇北风晨起,薄寒中体,则肌革惨懔,毛发萧条,瞿然注视,怵惕以为异候,意绪殆非中国人。”(8)董诰等:《全唐文》卷57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794页。其在《茅檐下始栽竹》又云:“瘴茅葺为宇,溽暑常侵肌。适有重膇疾,蒸郁宁所宜。”(9)彭定求等:《全唐诗》卷353,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3963页。身世飘零的感慨一直萦绕在多愁善感的南迁文人心灵深处,南疆异域体验给南迁谪居士人心理蒙上一层的伤感凄厉的阴影,内心惶恐不安的情愫涌动,明丽清翠的岭南风物皆幻化为阴森恐怖之景,张均《流合浦岭外作》:“瘴江西去火为山,炎徼南穷鬼作关。从此更投人境外,生涯应在有无间。”(10)彭定求等:《全唐诗》卷90,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980页。沈佺期《入鬼门关》:“夕宿含沙里,晨行冈路间。马危千仞谷,舟险万重湾。”(11)彭定求等:《全唐诗》卷97,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045页。杨炎《流崖州至鬼门关作》:“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崖州何处在,生度鬼门关。”(12)彭定求等:《全唐诗》卷121,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214页。柳宗元《岭南江行》:“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13)彭定求等:《全唐诗》卷352,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3948页。齐己《送人南游》:“且听吟赠远,君此去蒙州。瘴国频闻说,边鸿亦不游。”(14)彭定求等:《全唐诗》卷842,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9584页。中原士人通过敏感笔触描写了粤西独具特色的山光景物、民俗风情,真实还原南迁文士的生存空间,富有浓郁的岭南韵味及生活气息。

南北游历的经验,空间位移导致的时空变换,给唐代士人带来了全新的人生体验,而作为私人记忆的唐代墓志遗存了体现粤西地域空间的生态环境、节气物候差异化文献记录,其中一部分南迁墓主不堪粤西恶劣自然环境、冤屈身世遭际双重创伤,给谪居的中原士人留下悲惋痛楚的人生印象,贞观十五年(641)《大唐故交州都督上柱国清平县公世子李君(道素)墓志铭并序》记:“(墓主李道素)随父任桂州都督,八桂炎蒸,五岭郁结。飞鸢昼堕,木叶宵零。岂逸足未驰,顿钥云于促路;盛年税驾,落爱日于曾泉。……構疾卒于桂州之官舍。”(15)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0页。贞观廿一年(647)《大唐象州使君第六息故韦君(几)之墓》记:“父挺,初为象州刺史。君(墓主韦几)已年幼未仕,随父之官。属南方卑湿,为兹遘疾。其父命令还北,而君誓不远离。砭药虽加,膏肓靡效。卒于官舍。”(16)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9页。神功元年(697)《唐故白州龙豪县令呼延府君(章)墓志铭并序》记:“以邑有奸吏,(墓主呼延章)左贬白州龙豪县令。毒雾埋障,祅沙射海,葛洪宰邑,未获神仙;孟尝踰□,空裁政化。”(17)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13页。久视元年(700)《大唐故相州刺史袁府君(公瑜)墓志铭并序》记:“(墓主袁公瑜)又徙居白州,窜迹狼荒,投身魑魅。炎沙毒影,穷海迷天。忧能伤人,命不可续。”(18)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76页。开元三年(715)《大唐故特进中书令博陵郡王赠幽州刺史崔公(晔)墓志铭并序》记:“(墓主崔晔)无何左降白州司马,寻迁于古州。白璧无瑕,黄金有铄,始于亮采,与夔龙等价,终于投畀,与豺虎为群。呜呼!贾谊谪居,虞翻放逐,明时及此,所共冤之。以神龙中,薨于白州之官舍。”(19)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169页。开成五年(840)《唐故桂州员外司户荥阳郑府君(当)墓志铭并叙》记:“方将班行是步,旦夕人情,不幸为旧亲所累,(墓主郑当)贬桂州司户。□□守谪任,星霜四周,道齐蛮貊之邦,神怜得丧之域,处否不挠,君子为难。久以心喜似人,音□□□,长沙之征未复,魏阙之恋徒深,冤滞垂申,体魄俄降。”(20)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197页。咸通二年(861)《唐故朝散大夫使持节昭州诸军事守昭州刺史上柱国田府君(文雅)墓铭并序》记:“(墓主田文雅)每至官满,六曹留请,百姓攀辕,济俗之功,不能全载。……岭瘴所侵。痁疾相继,不起神药。薨于昭州”(21)吴钢:《全唐文补遗》第3辑,西安:三秦出版社,1996年版,第241页。。

岭南地域文化具有一定封闭性特征,但是随着南迁的中原士人空间流动,它又具有向外的传播性,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记载唐代中原士人遨游沉浸于粤西山水秀美之境,对幽僻绝景赞叹不已,“王赞侍郎,中朝名士。有弘农杨蘧者,曾到岭外,见阳朔、荔浦山水,谈不容口。”(22)孙光宪:《北梦琐言》,陶敏等:《全唐五代笔记》第四册,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版,第3291页。粤西桂北、桂南山水清秀,气候温暖,物产丰饶,奇峰幽泉错落其间,繁花嶙石相映成趣,宋之问《发藤州》:“石发缘溪蔓,林衣扫地轻。云峰刻不似,苔藓画难成。露裛千花气,泉和万籁声。”(23)彭定求等:《全唐诗》卷53,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653页。杜甫《寄杨五桂州谭》:“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闻此宽相忆,为邦复好音。”(24)彭定求等:《全唐诗》卷226,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2437页。贾岛《送张校书季霞》:“从京去容州,马在船上多。容州几千里,直傍青天涯。……城市七月初,热与夏未差。……南境异北候,风起无尘沙。秦吟宿楚泽,海酒落桂花。暂醉即还醒,彼土生桂茶。”(25)彭定求等:《全唐诗》卷571,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6683页。白居易《送严大夫赴桂州》:“桂林无瘴气,柏署有清风。山水衙门外,旌旗艛艓中。”(26)彭定求等:《全唐诗》卷442,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963页。许浑《送杜秀才归桂林》:“桂州南去与谁同,处处山连水自通。两岸晓霞千里草,半帆斜日一江风。”(27)彭定求等:《全唐诗》卷536,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6169页。而另一部分岭南中原墓主亦陶醉于粤西烟景诗意般的山水,以瞬息万变、眼界开阔的奇丽视野感受地域空间之清新逸美,生存环境之宜人别致,仪凤三年(678)《大唐故封州司马董公(力)墓志之铭并序》记:“属南蛮蚁聚,扇扰边疆,以公(墓主董力)负逸气之雄,挺骁才之勇,未经两考,即擢检校牢州录事参军。孙楚之情方允,聊以自安;梁竦之志莫从,且随薄官。……桂林俯通,近想伏波之节。公毘赞褰帷之主,光杨负良之君,对越井以鉴心,仰石门而高志。风神迥秀,金秋逸思于雁天,霞志远疏,花春荡情于莺节。”(28)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39页。咸通三年(862)《唐鸿胪卿致仕赠工部尚书琅耶支公长女炼师(志坚)墓志铭并序》:“师姊(墓主支志坚)第卅二,法号志坚,……爱弟向,终鄂州司士;询、谦,少亡;讷,诲、谟、详、让、欣、谚,迭居官秩,咸在班朝。……今天子之明年,讷兄蒙授藤州牧,传闻土宜,不异淮浙,嘉蔬香稻,粗可充肠。”(29)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393页。由此可见,中原墓主以外来者的眼光审视环境,更乐于展示跟以往经历和经验不相同的部分,将林断山续,洲尽江开的桂州、藤州景色及风物描写得更为动人,呈现出异于北地的新鲜体验。

二、唐代岭南墓志对粤西民族风俗、风土人情的原始记录

粤西自古为百越之地,土著部落众多,“蛮”“峒”“僮”“獠”“俚”等少数民族群落散居其间,因民族性格和审美情趣的差异,形成了各具特色的风俗文化,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十三志蛮》记载粤西洞蛮“人椎髻跣足,或著木履,衣青花斑布,以射猎仇杀为事。”(30)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校注》,严沛校注,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17页。明谢肇淛《百粤风土记》记述:“粤西不毛之地,土瘠民贫,不事力作。五谷之外,衣食上取给衡永,下取给岭南。中人以下之家,株守度日而已。官署曹掾而下,皆短衣芒屩,或跣著高屐,无巾裈”(31)汪森,梁超然等校注:《粤西丛载校注》中册引明谢肇淛《百粤风土记》,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762页。。

唐朝立国之初加强粤西边疆的治理与开发,粤西的社会经济在唐代得以长足发展,大量的中原汉族士人南迁输入,出现了汉族与壮族、侗族先民族群杂居融合的现象。粤西南迁士人留存的诗文以简洁凝练的语言,生动传神的笔墨描绘了粤西黄洞蛮、僮壮、峒氓等族群的民俗生活画卷。唐代黄洞蛮、僮壮、乌浒蛮即壮族先民,据《新唐书·南蛮中》记载“西原蛮,居广、容之南,邕、桂之西。有甯氏者,相承为豪。又有黄氏,居黄橙洞,其隶也。”(32)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七下南蛮下》卷222下,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6329页。黄洞蛮、僮壮经历漫长的民族迁徙融合,在广州、容州以南,邕州、桂州以西的地区广泛分布,李贺《黄家洞》:“雀步蹙沙声促促,四尺角弓青石镞。黑幡三点铜鼓鸣,高作猿啼摇箭箙。彩巾缠踍幅半斜,溪头簇队映葛花。山潭晚雾吟白鼍,竹蛇飞蠹射金沙。”(33)彭定求等:《全唐诗》卷391,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419页。白居易《送客春游岭南二十韵》:“土民稀白首,洞主尽黄巾。……红旗围卉服,紫绶裹文身。面苦桄榔裛,浆酸橄榄新。牙樯迎海舶,铜鼓赛江神。”(34)彭定求等:《全唐诗》卷440,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914页。元稹《和乐天送客游岭南二十韵》:“狒狒穿筒格,猩猩置屐驯。贡兼蛟女绢,俗重语儿巾。舶主腰藏宝,黄家砦起尘。歌钟排象背,炊爨上鱼身。……岛夷徐市种,庙觋赵佗神。”(35)彭定求等:《全唐诗》卷407,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544页。韩愈《黄家贼事宜状》:“其贼并是夷獠,亦无城郭可居。依山傍险,自称洞主。衣服言语,都不似人。”(36)董诰等:《全唐文》卷549,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565页。柳宗元《祃牙文》:“黄姓陋孽,实恣盗暴,僮壮杀老,掠敓使臣。枭视洞窟,以逃大戮。”(37)董诰等:《全唐文》卷59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991页。《寄韦珩》:“到官数宿贼满野,缚壮杀老啼且号。饥行夜坐设方略,笼铜枹鼓手所操。”(38)彭定求等:《全唐诗》卷351,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3942页。通过南迁士人诗文刻画出奇谲瑰丽的地域风情,惊心动魄的艰险匪患,营造凶狠暴戾、触目惊心的激烈粤西民族战争场面,触碰粤西壮族先民质朴粗犷的历史形象,奇伟自然、剽悍民俗、复杂情感奇妙相融,获得一种身临其境和时空穿越的真实之感。与此同时,寓居粤西的中原士人诗文亦保留了唐代峒氓的原始风貌。峒氓即粤西侗族先民,从百越一支发源而来,聚居柳州而繁衍生息,柳宗元《柳州峒氓》云:“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39)彭定求等:《全唐诗》卷352,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3949页。其后在《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奉寄澧州张员外使君五十二韵之作因其韵增至八十通赠二君子》云:“渔舍茨荒草,村桥卧古槎。御寒衾用罽,挹水勺仍椰。……谁采中原菽,徒巾下泽车。俚儿供苦笋,伧父馈酸楂。”(40)彭定求等:《全唐诗》卷351,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3936页。《酬韶州裴曹长使君寄道州吕八大使因以见示二十韵一首》亦记:“海俗衣犹卉,山夷髻不鬟。泥沙潜虺蜮,榛莽斗豺獌。……食贫甘莽卤,被褐谢斓斒。远物裁青罽,时珍馔白鹇。”(41)彭定求等:《全唐诗》卷351,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3939页。质而言之,南迁士人的诗文始终与时代内涵、民族传统和地域性格紧密结合,在接近现实场景的描绘之中,展示其居住环境、服饰风尚、饮食习惯、宗教信仰,构成色彩斑斓、奇异荒怪的粤西民族风情。

唐代士人在历次的大迁徙中,将中原文化融入岭南土著民族之中,文化在交流传播中发展,共同塑造岭南地域文化互融共生格局。但因不同的历史背景、自然环境、经济条件,中原与岭南文化彼此之间长期缺乏正常的交往沟通,因而仍保持独立的生活习俗、语言形态、文化基因。粤西少数民族部落众多,方言混杂,土著蛮语被视为富有个性的地域文化标志,宋周去非《岭外代答·风土门》卷四曰:“方言,古人有之。乃若广西之蒌语,如称官为沟主,母为米囊,外祖母为低,仆使曰斋捽,吃饭为报崖,若此之类,当待译而后通。”(42)周去非:《岭外代答校注》,杨武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59页。因土著语言侏离怪异,北人初入桂乡难以融入族群,南迁士人纷纷以文学形式观照土著语言表象背后潜藏的文化冲突,李商隐在桂州幕府创作的《异俗二首》云:“鸟言成谍诉,多是恨彤幨”(43)彭定求等:《全唐诗》卷539,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6196页。,其在《昭州》又云:“乡音殊可骇,仍有醉如泥”(44)彭定求等:《全唐诗》卷540,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6264页。,贬斥粤西土著方言为“鸟言”“可骇”,显然不同的语言形态已成跨文化交际的障碍。柳宗元通过诗文生动诠释了异质文化碰撞的心理调适,其在《与萧翰林俛书》提及在陌生的环境中因语言不同无法与人沟通,寻找不到适合的相处方式,“楚越间声音特异,鴂舌啅噪,今听之怡然不怪,已与为类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哓哓,昼夜满耳,闻北人言,则啼呼走匿,虽病夫亦怛然骇之。出门见适州闾市井者,其十有八九,杖而后兴。……用是更乐喑默,思与木石为徒,不复致意。”(45)董诰等:《全唐文》卷57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794页。因交际双方的语言形态不同而产生惶恐不安的心理,被孤立的心情变得抑郁凄苦,“贮愁听夜雨,隔泪数残葩。枭族音常聒,豺群喙竞呀”(46)彭定求等:《全唐诗》卷351,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3936页。,折射出南迁文士抗拒接受粤西弱势文化的挣扎心理。而后柳宗元与土著相处日久,正视文化差异,由歧视态度转变为平等尊重,逐渐与弱势文化互补共存,“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47)彭定求等:《全唐诗》卷352,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3949页。。

由于岭南经常被视为化外之邦,粤西蛮夷也处于尚未开化的蒙昧状态,南迁墓主赴任岭南粤西,多数以文化精英自居,与边疆夷族杂居共处,展示出中原主流文化的强者姿态,对粤西土著称谓流露出蔑视鄙弃的态度。会昌三年(843)《唐故贺州刺史李府君(郃)墓志铭并序》:“(开成)五年十一月(墓主李郃)除贺州刺史。人不知所出,或云:‘府君留南土久,熟其风俗,朝廷欲苏息蛮夷蠢类,故选才人为牧。’”(48)吴钢:《全唐文补遗》第8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5页。南迁士人身处蛮夷之乡,努力改变岭南文化的原生形态,必然会与迥异于中原的粤西地域环境、民族风俗和语言系统产生排斥反应,开成五年(840)《唐故桂州员外司户荥阳郑府君(当)墓志铭》记:“不幸为旧亲所累,(墓主郑当)贬桂州司户。……道齐蛮陌之邦,神怡得丧之域。处否不挠,君子为难。久以心喜似人,……冤滞垂申,体魄俄降。遇暴疾终于任之官舍。”(49)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197页。大中四年(850)《大唐故何府君(溢)墓志铭》记:“星律未周(墓主何溢)拜昭州刺史。□廉问冯翊严公謇谞公知人罢困,理郡如家,变鴃舌之异风,化犷悍之殊性,极言上闻。”(50)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284页。因个人遭际或土著语言缘由无法融入本土文化,南迁士人通过推广中原礼法改造粤西弱势文化,竭力使文化纷陈多样的状态渐趋一致,元和十四年(819)《柳子厚墓志铭》记:“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柳)子厚得柳州。……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51)董诰等:《全唐文》卷56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698页。。

三、唐代岭南墓志反映南迁士人“文官武职”现象及粤西羁縻政策失衡

初唐时期朝廷对岭南少数民族基本能以开放、包容的精神一视同仁,主要实行“怀柔”政策,唐太宗言曰:“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52)司马光:《资治通鉴·唐纪十四》卷198,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6247页。唐代朝廷通过羁縻制度将岭南粤西少数民族纳入国家统一管辖之中,由于特殊的自然环境和发展的滞后,粤西当地的少数民族野蛮未驯,民风凶悍狠戾,“羁縻州洞,隶邕州左右江者为多。……其人物犷悍,风俗荒怪,不可尽以中国教法绳治,姑羁縻之而已。……给田使耕,教以武技,世世隶属,……宜州管下亦有羁縻州县十余所,其法制尤疏。”(53)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校注》,严沛校注,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15页。在当时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初唐朝廷任用武官在岭南粤西拓边开疆,对少数民族叛乱严重者进行镇压,据《册府元龟·将帅部》卷397记:“优诏劳勉授(李)靖岭南道安抚大使检校桂州总管,靖以南方去朝廷遥远,丧乱以来不见恩德,若不遵以礼乐兼示兵威,无以变其风俗。遂率所部兵马发往桂州南巡所经之处,靖请自存抚耆老,问其疾苦,远近悦服。”(54)王若钦等:《宋本册府元龟》卷397,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008页。然而,唐代初期的民族政策不单纯依靠“兵威”炫耀,更需要统治者的“厚德”布惠,初唐推行刑律震慑和政治招抚的羁縻政策既有利于国家制度与意识形态的宣扬,又促进了朝廷秩序的巩固稳定以及蛮夷对王朝的认同。

由于粤西溪洞诸部落骚乱时有发生,恐动摇唐朝政府对南方地区的统治,民族问题一直是唐朝政府比较重视的问题。南迁士人秉承初唐李靖刚柔兼济、刑德并用的民族治理模式,此种治理方式成为解决粤西民族矛盾的行为范式,显庆二年(657)《大唐故辅国大将军荆州都督虢国公张公(士贵)墓志铭》曰:“(墓主张士贵)乃授右屯卫大将军,改封虢国公,检校桂州都督,龚州道行军总管如故。悬旌五岭,立功百越。丝言荐及,丰泽仍加。”(55)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65页。开元七年(719)《唐故正议大夫上柱国巢县开国男邕府长史周君(利贞)墓志铭并序》曰:“屈柏台之重佐,叶荔浦之夷乡。(墓主周利贞)君抚之以威,恤之以德。伏波讨越,不兴下濑之师;巨鹿临荆,惟树宽柔之信。时喻浃日,□率斯来。”(56)吴钢:《全唐文补遗》第1辑,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版,第102页。贞元六年(790)《唐故中大夫守桂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充桂州本管都防御经略招讨观察处置等使上柱国乐安县开国男赐紫金鱼袋孙府君(成)墓志》曰:“数岁积劳,(墓主孙成)除桂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充本管都防御、经略、招讨、观察等使。麾幢诣部,蘩若新绶,虽越徼地偏,而朝命寄切。临存未几,风政载扬,宁壹十连,清变远俗。福润零桂。”(57)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855页。贞元十九年(803)《大唐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清宫及度支诸道盐铁转运等使崇文馆大学士上柱国岐国公杜公淮南(佑)遗爱碑铭并序》曰:“其镇南海也,服岭阻深,族类猜害,涂巷狭陋,……公(墓主杜佑)乃修伍列,辟康庄,礼俗以阜,火灾自息。……邕部绝徼,裔人自擅,诱掖招徕,以威以怀。”(58)董诰等:《全唐文》卷496,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056页。咸通九年(868)《唐故宣歙监军使中散大夫行内侍省内府局令员外置同正员上柱国上党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赐紫金鱼袋南阳府君樊公(仲文)墓志铭》曰:“(大中)十四年,(墓主樊仲文)累转朝散大夫,拜邕南监军之任。未纪,公方求利病,苏息生灵。遇溪洞凭凌,雕题纷扰。方征师旅,剪拂凶陬。未暇投戈,诏命归阙”(59)西安市长安博物馆:《长安新出墓志》,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年版,第301页。。

随着粤西民族矛盾激化,南迁士人处理民族事务的政治手段出现分化裂变,一部分南迁中原士人崇尚武力,利用军事力量彰显朝威,刑律震慑南蛮,天册万岁二年(696)《大周故文林郎骑都尉王君(思讷)墓志铭并序》记:“垂拱之岁,西域未宁,(墓主王思讷)君以六郡良家,三边是急,蒙授检校果毅,安息军行。近者桂、永等州,群蛮扇毒。伏波一去,铜柱行刊,下濑既回,珠崖载静。君乃初从鹰阵,随候雁而俱征。”(60)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881页。先天二年(713)《大唐故幽州都督左威卫大将军兼左羽林军上下赠使持节都督兖州诸军事兖州刺史河东郡开国公裴府君(怀古)墓志铭并序》记:“以(墓主裴怀古)公检校桂田等卅二州诸军事、桂州都督,持节招慰讨击。公单车入境,匹马先驱。篁竹甫酋,望前茅而泥首;桂林巨衅,面中权而树颌。浃乎旬晦,千里肃清。”(61)吴钢:《全唐文补遗》第9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年版,第351页。天宝三年(744)《故银青光禄大夫守工部尚书上柱国翼城县开国公赠江陵郡大都督裴府君(伷先)墓志铭并序》记:“朝嘉其勋,(墓主裴伷先)检校桂州都督。时钟惟贞自中郎将左贬岭外,好自满假,高论怨诽。迫胁夷蛮,吞略郡邑。公凿门受钺,乘驲会师。两翼未张,一鼓先破。覆尸越市,悬首藁街。”(62)吴钢:《全唐文补遗》第8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页。而另一部分南迁士子怀柔仁厚,通过劝慰安抚方式宣扬仁风,道德感化蛮夷,调露元年(679)《大唐故桂州始安县丞云骑尉颜府君(万石)墓志铭》记:“(墓主颜万石)调补桂州始安县丞。五领之典,已播仁风。八桂之陴,久敦礼教。”(63)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66页。贞元五年(789)《朝散大夫使持节都督容州诸军事守容州刺史兼侍御史充本管经略招讨制置等使谯县开国男赐紫金鱼袋戴公(叔伦)墓志铭并序》记:“(墓主戴叔伦)示几而有容州之拜,且都督府所治,列城十三,训戎抚俗之任,招徕式遏之寄,非通方明略,无以威怀。盖皇慈所轸,先于柔远,方将布恺悌于夷落,致风俗于休嘉,议者以九伯二男,可跂而至。”(64)董诰等:《全唐文》卷502,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115页。长庆二年(822)《大唐赠礼部尚书杜公(式方)墓志铭》记:“(墓主杜式方)迁御史中丞、桂州刺史,充桂管都防御观察处置等使。南方仍岁寇盗,百姓十无一存。公至则抚柔伤残,划削烦弊。旬岁之内,人心遂安”(65)赵文成,赵君平:《秦晋豫新出墓志搜佚续编》第4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版,第1091页。。

粤西边疆民族治理过程中因文官武职类型的南迁士人备受朝廷器重,致使岭南羁縻政策偏向于武力征服的刚性举措,造成粤西民族关系动荡紧张,元结《谢上表》谏言边疆刺史应选武能宣威,文可化俗之能吏,“臣愚以为今日刺史,若无武略以制暴乱,若无文才以救疲弊,若不清廉以身率下,若不变通以救时须,一州之人不叛,则乱将作矣。……则刺史宜精选谨择,以委任之,固不可拘限官次,得之货贿,出之权门者也。”(66)董诰等:《全唐文》卷380,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863页。韩愈《黄家贼事宜状》直斥朝廷粤西边疆选官不当,羁縻政策刚柔失衡乃粤西蛮夷叛乱之症结,其云:“德既不能绥怀,威又不能临制,侵欺虏缚,以致怨恨。蛮夷之性,易动难安,遂致攻劫州县,侵暴平人,或复私仇,或贪小利,或聚或散,终亦不能为事。……仍为择选有材用威信谙岭南事者为经略使,处理得宜,自然永无侵叛之事”(67)董诰等:《全唐文》卷549,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566页。。唐代朝廷选拔粤西边疆官吏由最初重用开拓疆域的武官逐渐转变为文官武职类型的南迁士人。

文官承武事的南迁士人既要求有文官的儒雅,又具武职的威略,卢藏用《景星寺碑铭》曰:“今都督光府君名楚客,乐安郡人也。……精识粹理,婉词奥学,又似武库居府,图象莫遗;文轩在藻,庭黼斯备。……以亲累贬授藤州司马,守之晏如也。寻授朝散大夫,守邕州都督长史。未几,擢授检校邕州都督,充开马援古路使,北转安南副都护贺州刺史。累充边隅,任参文武,张纲静寇,攘敚载清;魏绛和戎,威怀允辑。”(68)董诰等:《全唐文》卷238,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408页。元结在《再让容州表》反复强调自身为文官出身实难胜任武职,“国家近年,切恶薄俗,文官忧免,许终丧制。臣素非战士,曾忝台省,墨縗戎旅,实伤礼法。且容府陷没,十二三年,管内诸州,多在贼境。臣前行营,日月甚浅,宣布圣泽,远人未知。有何政能,得在人口,使司过听,误有请留。遂令朝廷,隳紊法禁,至使愚弱,秽污礼教。”(69)董诰等:《全唐文》卷380,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863页。刘禹锡《为容州窦中丞谢上表》指出容州刺史窦群因文士身份惶恐失职,其云:“臣本书生,素无吏术。顷因多幸,贲自邱园。累沐圣慈,骤居清贯。识昧通变,动乖事宜。惭无善状,以塞公责。……远辞偏郡,重委方隅。捧印绶以为荣,望阙庭而增恋。”(70)董诰等:《全唐文》卷601,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073页。于邵《唐检校右散骑常侍容州刺史李公去思颂并序》直接阐明容州刺史乃文官授武职,履行防务职责,“俾之由检校右散骑常侍兼御史中丞容州刺史本管经略守捉招讨处置等使为御史大夫岭南节度经略观察处置等使,实授兵符,加拥使节,……选武艺,归老疾,罢减塞卒四千余人,以趋农事。率浮堕,辟污莱,开置屯田五百余顷,以足军实。……明足以照遁情隐慝而不为察,威足以制猾人暴吏而不为苛。”(71)董诰等:《全唐文》卷429,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371页。但文官武职类型的南迁士人在镇守疆土、处理民族矛盾方面更倾向于以武力宣威,“邕州西接南蛮,深据黄洞,控两江之犷俗,居数道之游民。比以委人太轻,军威不振,境连内地,不并海南。”(72)董诰等:《全唐文》卷84,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82页。尤其在粤西民族矛盾陷入危急之时,文官之刺史或恐为武将取代,《新唐书·吴武陵传》所记吴武陵请裴度:“初,柳宗元谪永州,而(吴)武陵亦坐事流永州,(柳)宗元贤其人。及为柳州刺史,武陵北还,大为裴度器遇。每言宗元无子,说度曰:‘西原蛮未平,柳州与贼犬牙,宜用武人以代宗元,使得优游江湖。’……度未及用,而宗元死”(73)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列传一百二十八文艺上》卷203,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5792页。。

四、唐代岭南墓志所见黄洞蛮民族关系及南迁士人柔性民族态度

粤西西原、黄洞继为边害,垂百余年,唐代羁縻政策推行恩威并施双重手段,而作为文官武事型的南迁士人更多选择极端失衡的武力镇压措施处置叛乱。据《新唐书·南蛮下》记载西原蛮在盛唐时期出现了宁氏、黄氏、韦氏、周氏、侬氏等大部落,经过蛰伏和发展,黄氏族群一支独大,为持续暴乱动荡埋下了隐患,“天宝初,黄氏强,与韦氏、周氏、侬氏相脣齿,为寇害,据十余州。韦氏、周氏耻不肯附,黄氏攻之,逐于海滨。”(74)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七下南蛮下》卷222下,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6329页。实际上初唐时期粤西黄洞蛮控制蛮僚诸洞,席卷数千里,纵横岭南两广,作乱日益频繁,开耀二年(681)《唐故朝散大夫容州都督府司马上柱国吕府君(玄福)墓志铭并序》开始提及黄洞蛮暴乱,初唐南迁士人面临黄洞蛮叛乱时迅速以暴力手段镇压,以维护社会安定,其云:“(墓主吕玄福)俄迁容州都督府司马。佐褰帷于千里,展骥之迹攸存,匡露冕于六条,题舆之化斯在。……肃肃宏姿,千寻耸嵇生之干;汪汪峻宇,万顷澄黄氏之陂。清畏人知,轜胡质而高视;忠唯天纵,轶王尊而上翔。铜柱绵扃,金邻复服”(75)吴钢:《全唐文补遗》第9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年版,第48页。。

安史之乱后,民族矛盾激化,唐王朝在岭南不断横征暴敛,粤西少数民族溪洞夷和西原夷联合起事,攻城掠府,纷纷建立政权与朝廷分庭抗礼,直接威胁中央统治,杨谭《兵部奏桂州破西原贼露布》详尽记述唐肃宗乾元年间对黄洞蛮发动声势浩大、旷日持久的清剿招降行动,其云:“西原羁縻,旧染声教,被其不闾诱引同恶者,多僭称王侯,伪署官爵。旌旗蔽野,鼓角沸天,恣杀戮以威人,将玉帛而济众。方圆数千里,控带十八州,丁壮并执其干戈,子女尽充其仆隶,自谓强盛转加凶顽,迫之则鸟散兽惊,缓之则蚁结蜂聚。老幼奔走,耕稼失时,万井无烟,兆人失业,不宾王化,于兹四稔。……凡诸首领,皆赐敕书,再三晓谕,许其官爵。但以炎方人物,躁竞者多,承平以来,久绝朝命。……去年二月二日,睦州、武阳、珠兰、金溪、黄橙等一百余洞……潜相结构,约二十万众。跨壤连州,志如枭獍;风号雨啸,心等豺狼。仍欲先破岭南,后图岭北,远近百姓,皆不聊生。……自春徂冬,凡经二百余日,前后苦战,各三十余阵,破贼二十万众,斩首五千余级。以头首丧亡,余党奔乱,穷灭之后,然始求降。”(76)董诰等:《全唐文》卷37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834~3835页。经过大规模武力镇压,给黄洞蛮以沉重的打击,黄氏势力被大大削弱,唐代宗大历年间继续铲除黄洞蛮余寇残部,《新唐书·王翃传》记:“大历中,擢容管经略使。……溪洞夷獠相挻为乱,夷酋梁崇牵号‘平南都统’,与别帅覃问合,又与西原贼张侯、夏永更诱啸,因陷城邑,遂据容州。前经略使陈仁琇、元结、长孙全绪等皆侨治藤、梧。翃至,……不数月,斩贼帅欧阳珪。……翃乃移书义、藤二州刺史,约皆进讨,引兵三千与贼鏖战,日数遇。勉檄止之,辄匿不发,战愈力,卒破贼,禽崇牵,悉复容州故地。捷书闻,诏更置顺州,以定余乱。翃凡百余战,禽首领七十,覃问遁去。复遣将李寔等分讨西原,平郁林等诸州。累兼御史中丞、招讨处置使。”(77)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列传第六十八王翃传》卷143,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4691页。大历十二年(777)韩云卿《平蛮颂》曰:“桂林象郡之外,有西原贼率潘长安,伪称安南王。诱胁夷蛮,连跨州邑,鼠伏蚁聚,贼害平人。南距雕题交趾,西控昆明夜郎,北洎黔巫衡湘,弥亘万里,人不解甲。天子命龙西县男昌巙领桂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持节招讨,斩首二百余级,擒获元恶并其下将率八十四人,生献阙下”(78)董诰等:《全唐文》卷441,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500页。。

在剿抚齐下的民族政策影响下,黄洞蛮不断分化瓦解,中唐德宗“贞元十年,黄洞首领黄少卿者,攻邕管,围经略使孙公器。请发岭南兵穷讨之,德宗不许,命中人招谕。不从,俄陷钦、横、浔、贵四州。少卿子昌沔趫勇,前后陷十三州,气益振。乃以唐州刺史阳旻为容管招讨经略使,引师掩贼,一日六七战,皆破之,侵地悉复。元和初,邕州擒其别帅黄承庆。明年,少卿等归款,拜归顺州刺史。弟少高为有州刺史。未几复叛。”(79)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七下南蛮下》卷222下,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6330页。黄洞蛮与唐朝关系趋于缓和,旧部归顺依附朝廷,始复朝贡与赋税,元和元年(806)《唐故金紫光禄大夫检校礼部尚书使持节都督广州诸军事兼广州刺史兼御史大夫充岭南节度营田观察制置本管经略等使东海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徐公(申)行状》云:“既徵入京师,(墓主徐申)迁朝散大夫使持节都督邕州诸军事守邕州刺史本管经略招讨使,御史中丞赐紫如初,是岁贞元十七年也。诘俚盗,除其暴,掠良聚攻,禁下如令。通蛮夷道,责土贡,大首领黄氏率其属纳质供赋。”(80)董诰等:《全唐文》卷639,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459页。黄洞蛮时服时叛,民族局势仍危机四伏,部分南迁士人贪功起衅,穷兵黩武,妄动干戈,漠视蛮族疾苦,沿用暴力压制的方法,《新唐书·孔戣传》曰:“自贞元中,黄洞诸蛮叛,久不平。容、桂二管利虏掠,幸有功,乃请合兵讨之。(孔)戣固言不可,帝不听,大发江、湖兵,会二管入讨。士被瘴毒死者不胜计,安南乘之,杀都护李象古,而桂管裴行立、容管阳旻皆无功,忧死。”(81)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列传第八十八孔戣传》卷163,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5008页。韩愈《黄家贼事宜状》亦记:“近者征讨,本起于裴行立、阳旻。此两人者,本无远虑深谋,意在邀功求赏。亦缘见贼未屯聚之时,将谓单弱,立可摧破,争献谋计,惟恐后时。朝廷信之,遂允其请。自用兵以来,已经二年,前后所奏杀获,计不下一二万人。……邕、容两管,因此凋弊,杀伤疾患,十室九空,百姓怨嗟,如出一口。”(82)董诰等:《全唐文》卷549,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566页。至晚唐黄氏部落力量日渐式微,侬氏崛起,黄氏、侬氏联合南诏围攻邕管,“邕管既废,人不谓宜。……黄氏、侬氏据州十八,经略使至,遣一人诣治所,稍不得意,辄侵掠诸州。……大和中,经略使董昌龄遣子兰讨平峒穴,夷其种党,诸蛮畏服。有违命者,必严罚之。十八州岁输贡赋,道路清平。其后侬洞最强,结南诏为助。”(83)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七下南蛮下》卷222下,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6332页。咸通十年(869)《唐故容管经略招讨处置等使检校右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上柱国陇西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赠工部尚书李公(行素)墓志铭》记载黄洞蛮拉拢南诏势力致使民族局势风雨飘摇,南迁士人防卫抵御,镇守边陲,“□未再落,(墓主李行素)又除藤州刺史。蛮蜒方挠,移□以备用故也。……哀牢益暴,又以公官御史丞,副邕州节度。寇果围朗宁,王师不振。公亲擐甲,开垒而出,首敢死之士,捐不赀之身,奋而走之,褰斩无数。”(84)胡戟:《珍稀墓志百品》,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17页。咸通十四年(873)《唐故岭南西道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兼管领诸军行营兵马朝请大夫检校工部尚书使持节邕州诸军事守邕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柱国赐紫金鱼袋陇西李公(耽)墓志铭并序》亦记:“公(墓主李耽)能知豹略,善识鸟情。居多决胜之谋,动奋兼人之勇。以秘书少监倅岭南西道节度军事,旋拜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右散骑常侍、御史大夫、管领诸军行营兵马。……先是郭邑焚荡,州府凋残,边鄙虔刘,溪洞俶扰。城堙巨堑,微雉堞之前踪;戎接蛮圻,杂豺狼之犷俗。公保其煨烬,先葺城池。百堵斯崇,五溪咸讨。戎容赳赳,吴子颜八克之功;战士桓桓,诸葛亮七擒之略。首领内附者仅逾百十,酋豪就戮者且将五千。俾镂肤攒髪之流,展交臂屈膝之礼”(85)毛阳光:《洛阳流散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下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版,第785页。。

中唐朝廷对黄洞蛮暴乱的频繁征讨带来的不仅是腥风血雨的民族仇恨,更是疮痍满目、民不聊生的乱世景象,大历七年(772)《唐故容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本管经略使元君(结)表墓碑铭并序》记载 “岁余,上以(墓主元结)君居贫,起家为道州刺史。州为西原贼所陷,人十无一,户才满千。君下车,行古人之政,二年间,归者万余家,贼亦怀畏,不敢来犯。既受代,百姓诣阙,请立生祠,仍乞再留。观察使奏课第一,转容府都督兼侍御史本管经略使,……容府自艰虞以来,所管皆固拒山谷,君单车入洞,亲自抚谕,六旬而收复八州。”(86)董诰等:《全唐文》卷344,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495页。黄洞蛮叛乱愈演愈烈,岭表累岁用兵,以求功伐,遂致生灵涂炭,民生凋敝,容管经略使元结摒弃一味武力镇压的策略,怀着悲悯之心,以其非凡的识见和胆略,单车深入夷区,赢得生蛮尊重, 创造了安定团结的民族环境,“今臣所属之州,陷贼岁久,颓城古木,远在炎荒。管内诸州,多未宾伏,行营野次,向十余年。在臣一身,为国展效,死当不避,敢惮艰凶。但以老母念臣,疾疹日久。时方大暑,南逾火山,举家漂泊,寄在湖上,单车将命,赴于贼庭。”(87)董诰等:《全唐文》卷380,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862页。此外,中晚唐统治者根据黄洞蛮局势变化修正刚性的羁縻政策,推出了一系列具有安抚民心性质的柔性政策,使用温和的政治、文化措施来开展深入统治,唐文宗《太和八年疾愈德音》云:“董昌龄自至邕州,累平溪洞,兵威所向,首恶皆擒。然每念苍生,无非赤子,况在荒徼,尤当抚循。其溪洞如有未归附者,向后非因侵扰,更不用进讨,仍加存抚,使各怀安。其所获黄洞百姓,并分配侧近州县,令自营生,不得没为奴婢,将充赏给。”(88)董诰等:《全唐文》卷75,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75页。唐宣宗《遣宋涯宣慰安南邕管敕》云:“溪洞频有不安,朗宁去岁已来,屡为南蛮侵轶。远思裔俗,载想疲黎,有枉莫伸,无辜受戮者多矣。想思朝廷之吊问,若大旱之望膏泽也。”(89)董诰等:《全唐文》卷81,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48页。唐懿宗《授蔡京岭南西道节度使制》云:“朕惟滨海而南,邕为重地,城临瓯骆,俗本剽轻。居常则委经略之权,有事则付节制之任。是用改其旧号,建以新军,一时之荣,千古无对。尔其颁惠养以驭众,示宽严以训兵,济活乡闾,保安溪洞。貂冠近侍之首,乌府亚相之尊,当此宠位,宜何如哉。”(90)董诰等:《全唐文》卷8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68页。唐僖宗《授郑愚岭南节度使制》云:“况邕南地界蛮乡,甫新戎号。外虞连岁,创痍焚劫之馀;……日者熟其业用,委以察廉,果能宣布惠和,讲求利病。才报下车之政,已苏阖境之人,发为歌谣,流满道路。朕以朗宁地分零桂,共控夷蛮,将以重城镇于两江,壮服领于西道,俾崇旄节,用固疆陲,而属统驭有乖,拊循生变”(91)董诰等:《全唐文》卷86,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08页。。

作为粤西地方官吏的南迁士人亦配合政府,调整黄洞蛮治理行为及方式,亦表现出悲天悯人、仁爱和睦的人文情怀。贞元元年(785)容州刺史李复改善民生,创造宽松和谐的生存环境,“夫其郡之四封,滨于百越,外则有山寇海孽比境杂处之虞,内则有勤戍劳师流散转死之弊。亲帅其下,以抚吾人,慰荐伤夷,安集疲耗。惧货贡之阙,至助之以家财;悯徭事之繁,至代之以私属。……舍寇贼之为缧囚者,释而遣之,以除其怨,而狙犷以顺。禁人民之相虏卖者,执而诛之,以去其害,而童昏以安。常岁有灾,滥炎而连烧于庐舍,公创制以御其郁攸,而邑居以葺。旧俗多怨,睚眦而致毒于饮食,公立防以解其悁忿,而乡党以和。”(92)董诰等:《全唐文》卷429,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371页。南迁的中原墓主大力传播儒家文化,移风崇教,刑清而省,生而不杀,用宽容、理解态度化解民族矛盾,在新的文化环境中建构黄洞蛮的族类身份,促使周边族类逐渐整合进国家统一的政权结构之中,贞元四年(788)《陕虢观察使卢公(岳)墓志铭》曰:“建中初,……谓公(墓主卢岳)才膺方镇,授容管经略招讨等使,未一年,黜陟使奏课为五岭之表,转桂府观察经略等使,就加御史中丞。南越犷俗,井税之入鲜具,其布帛之幅,通流之货,悉异中土。府君以美利利之,王制制之。又每岁有西原之警,府君布政,群盗为人。”(93)周绍良:《全唐文新编》第4部第2册卷784,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9341页。唐代中原士人对黄洞蛮改变以往歧视轻蔑的态度,南迁边吏询问民瘼,抚存伤夷,消除偏见与隔阂,体谅对方的心情,理解对方的行为,涤荡黄洞蛮之戾气,元和十三年(818)《唐故邕管经略招讨等使朝散大夫持节都督邕州诸军事守邕州刺史兼御史中丞赐紫金鱼袋李公(位)墓志铭并序》记:“会乌浒夷刺杀郡吏,殴缚农民,诏以公(墓主李位)都督邕州兼御史中丞,赐紫金鱼袋,为经略招讨使。既至,则韬弓橐甲,去斥候,禁部内无敢以贼名,使得自澣濯。诸酋长咸顿首送款,放虏获输税奉贡,愿比内郡人,遣子吏都督所。人复耕稼,无有威刑。”(94)董诰等:《全唐文》卷589,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956页。南迁士人体恤民情,满怀善意,积极转变管理方式,以抚慰劝勉方式彰显道德感召力量,设身处地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以致蛮夷安悦、熏然大和之政,大和五年(831)《(上残阙)邕州本管经略招讨处置等使邕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赠左散骑常侍张公(遵)墓志故夫人南阳郡君河南豆卢氏墓志同叙》记:“溪獠侵边,屡耸南鄙,(墓主张遵)诏迁邕州刺史、本管经略招讨处置等使。亦既至止,会有南方商旅曾贸易于亳者,曰:‘吾知公之政矣。人或嗜利,利不可干;人或好名,名不可黩。’所以出入成德二十余年,忘身立忠,事溢人听。至有巡抚诸洞物,无私犯。由此吏畏威,人悦德”(95)吴钢:《全唐文补遗》第4辑,西安:三秦出版社,1997年版,第130页。。

结 语

唐代岭南墓志保存了大量中原士人因各种因素迁移南方的珍贵史料。粤西南疆历史上北人南迁带来多元文化与本土文化交融互补,不断发展演化,经过沉淀、传承、繁衍而形成绚烂多彩的岭南文化。粤西南迁士人的时代造像在唐代岭南墓志中得以汇聚,生成色彩斑斓、独具风情的粤西原始印象。南迁士人在唐代岭南墓志文献及传世诗歌材料之中差异化叙述,体会着北人对粤西自然地理、生存空间的敬畏认知,真实描摹唐朝南迁士子生活实态,清楚记录南迁士人仕宦生活沉愁抑郁的精神风貌。反映出依附于粤西地域空间的文化形态、民俗风土,北人初至南疆传播中原儒家文化,改造弱势文化,暗含文化冲突的排斥反应与文化认同的互融征象。同时唐代岭南墓志再现复杂艰辛的南疆民族治理与波澜壮阔的民族融合过程,唐代朝廷选用文官武职型的边吏充分暴露出粤西羁縻政策刚性弊端,从南迁士人治理黄洞蛮刚柔手段权衡抉择之中体认对壮族先民鲜明的民族态度。另外,唐代南迁士人与粤西周边少数民族部落长期的交往互动中,在新的文化环境中使用柔性温和的政治措施强化粤西诸蛮国家认同感,逐渐形成了民族共生共荣,多元一体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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