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北 偏 北

2020-12-17 08:32
化石 2020年4期
关键词:临夏盆地化石

邓 涛

半年来疫情的禁锢,令人想念着野外考察的工作,那些山山水水、绽放的野花和婉转的鸟鸣,是否依然如故?终于,在八月迎来了解禁的时刻,虽然还在常态化的防控之中,毕竟可以去亲近山野了。

一周前考察队已经出发,而就在我跟随着即将展开行程的前一日,他们在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的合作市发现了重要的化石,一具犀牛头骨的后半部,保留有臼齿。甘南位于青藏高原东北缘被称为美武高原的区域内,虽然海拔与我们常去考察的青藏高原腹地还有差距,但3000多米的高度也会让人的呼吸不如低地那样顺畅。从年初以来不仅没有开展过野外工作,平常也几乎都是口罩紧密遮蔽,在高原上的呼吸还需要重新练习吗?至少锻炼从未停歇,以便自己能够保持良好的体力。

多年来,我们在临夏盆地工作时,抬头就能看见南面高耸的太子山脉(见题图),那崔巍的山势让人想象上面定会是崎岖不平的地形。但当真的从大夏河流出的峡谷中顺公路到达甘南州,才发现是相当平坦的高原面,牛羊悠闲、骏马驰骋的牧场一眼望不到边。实际上,太子山是拔地而起的高原边缘因为侵蚀而形成的参差不齐的地貌,与从八达岭登上延庆平原地带的过程类似,后者就是一个高原的微缩模型吧。

这种陡然的高度差通常由断层形成,从临夏到甘南就在山前地带穿过秦岭北深大断裂。关于秦岭北深大断裂的发生时间和错断距离众多学者有长期的研究,这条重要断层也与青藏高原、特别是其东北缘的抬升有密切联系。断裂以北的临夏盆地发育新生代地层,富含哺乳动物化石。而断裂以南的太子山脉由随断层抬升而起的晚古生代泥盆纪、石炭纪、二叠纪地层构成,在灰岩中赋存的珊瑚等化石顺沟谷的侵蚀而被搬运到临夏盆地的一条条小河中,成为当地人收集的奇石。这条断层不仅是地质上的界线,它还造成了南北两侧在气候环境上的巨大差异。临夏盆地干旱少雨,植被稀疏,而美武高原雨量充沛,针叶林和草原繁茂。

接到考察队传来的喜讯,一刻都不愿多耽搁,所以忙完了白天的工作,定了下午4点到兰州的航班,预计抵达中川机场后再疾驰300公里的高速公路,连夜就能赶到甘南藏族自治州的首府合作市。中川机场是省会城市中离市区最远的机场,而从机场到临夏,过去必须穿过市区,那是一个交通拥堵的噩梦。去年终于修通的南绕城高速,从西固过黄河,到临夏就畅通无阻了。今天就将途经临夏前往合作,飞机准时于7点之前降落,我想10点过就能抵达目的地了。但事情并不总是如计划那样顺利,而原因让人啼笑皆非:来接我的司机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兰州老师傅,但他竟然不知道有南绕城高速,也不会用导航,直接走到穿越兰州城的老路上,再续堵车的噩梦。

最后终于进入南面的高速公路,开始下起雨来,很快变成了滂沱大雨。在临夏盆地工作20多年了,这条道路非常熟悉,在夜里也能清楚地分辨任何地段。道路从兰州机场过来,依次会穿过黄河、洮河和大夏河。现在已经是全程高速,古老的汉藏通道正在日新月异的发展中。遥想在唐代甚至更早的时期,吐蕃正是沿着这条道路与唐朝开展茶马互市,也通过这里向长安发起进攻,而陇右节度使哥舒瀚率领唐军打退了吐蕃的袭扰,极大地震慑了他们的侵略野心,在西部的人民口中传唱起:“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我常常把卢纶的《塞下曲》与《哥舒歌》串调:“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也许两首歌、曲都形象地描绘了当年的征战和形势,真正是异曲同工啊!

虽然穿过兰州市区耽误了一些时间,还停下来吃了一碗有名的河沿面片,但开车的毕竟是艺高人胆大的老师傅,没有被雨水吓到,午夜时分抵达合作,与考察队汇合了。甘南藏族自治州首府的名字原来使用与藏语发音接近的汉字“黑措”,意为羚羊出没的地方,1956年改为合作,既取藏语谐音,又象征民族团结和睦。将近20年前来过合作,就算是在夜里也能感受到城市像雨后春笋一般长高了很多。市区的海拔本已有2936米,住在旅店的高层就超过了3000米,不会增加高原反应的程度吧?

美武高原位于青藏高原东部边缘,高原面上有夷平后的中生代花岗岩出露,主要地层有二叠纪灰岩或杂色砂岩、页岩及浅棕、灰黄色的陆相新生代碎屑岩等,其上残留着古风化壳和突岩地形。我们之前在美武高原还没有找到过第四纪之前的化石,后来得到兰州大学同行在野外考察中发现的化石线索,王世骐研究员立刻带队开展了初步的发掘工作,取得可喜的化石收获。今年是第二个野外季,我们组成了更加强大的队伍,果然有更加重要的发现。有意思的是,化石地点就在市区里,一条道路的护坡切开了渐新世的紫红色泥岩,我们就在这里开展发掘工作。下过雨的山坡上异常泥泞,滑倒摔跤是小事,还得非常小心以免跌下二三十米的高陡护坡,所以不断提醒队员们小心。

除了发掘化石,我们还到盆地内的各处新生代露头踏勘。得益于充沛的降雨量和近年来退牧还草的政策,美武高原和合作盆地到处都是一片翠绿,除了一些公路开挖的护坡,还真是难以找到更好的新生代露头,尤其是比较长的剖面。合作盆地的这套新生代地层被称做临夏组,是过去与临夏盆地新生代地层对比的结果。不过,在临夏盆地的“临夏组”一名早已不再使用,而是被细分为从渐新世到上新世的更多个组,包括他拉组、椒子沟组、上庄组、东乡组、虎家梁组、柳树组和何王家组等,每个组都含有不同时代的化石。在合作盆地的这套红色地层中发现的化石与临夏盆地椒子沟组的化石组合相同,因此判断其时代为与后者一致的渐新世。

留下一部分队员继续在合作盆地发掘,考察队将前往宁夏回族自治区海原县进行地层古生物调查,因为那里与椒子沟组层位相当的清水营组中也发现了丰富的哺乳动物化石,可以与合作盆地的新发现进行对比。我们首先从甘南到兰州,必然会途经广河县,也是我们在临夏盆地工作时的一个重点区域。过去常看见齐家文化博物馆的指示牌,但每次都因为任务匆忙而未能进去参观。直到去年五月,我们终于打算前去欣赏齐家文化博物馆宏伟的新馆,谁知那天是星期一,是全国博物馆例行的闭馆日,当然就吃了闭门羹,只能看了门外巨型的“中华第一镜”,即在齐家时期墓葬中发现的一面铜镜的超级放大模型。这次是周日,保证可以进馆得见珍宝了。

齐家文化因最早发现于广河县齐家坪而得名,是以甘肃为中心的新石器时代晚期文化,年龄为距今4200年至3600年前。瑞典地质学家和考古学家安特生在1924年发现了这处遗址,考古学家夏鼐先生1945年判定齐家文化比仰韶文化时代更新,古脊椎所的裴文中院士1947年经过考察研究确认齐家文化不同于彩陶文化,三位学者的大幅肖像现在都高悬在齐家文化博物馆的序厅中。正如我们在博物馆前看见的铜镜模型,齐家文化已经进入铜石并用阶段,之所以在其之前的仰韶或马家窑文化的彩陶式微,正是由于铜器展现的更高礼仪规格替代了彩陶的地位。当时的制陶业非常发达,先民们已经掌握了复杂的烧窑技术。在墓葬中发现的红铜制品也反映出生产力水平的提高,为后来青铜文化的发展奠定了基础。玉器得到尊崇,展品中就包括玉琮、玉璧等礼器。最有意思的是在素陶表面的刻画符号,是否是象形文字的发端呢?特别是在这里也发现了用于占卜的骨骼。

得益于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网,现在的行程都非常便捷。我们在兰州稍作停留,与新来的几位队员会合,第二天一同前往宁夏。对兰州算是非常熟悉了,但还是有新的变化。我们从黄河上游方向的深安大桥跨到北岸,没想到依然是一片水泄不通的拥堵现场,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前进到高速上。这样就很快了,尤其是在甘宁交界的刘寨柯,过去因为收费会排起长龙,而现在省际收费站已拆除,一路畅通。

我们到同心县安顿下来,宁夏地质博物馆的同行们已经等候我们多时。清水营组的化石地点虽然是在海原县境内,但离同心县城更近,所以我们这些天就住在这里。下午我们前往化石地点,从同心县城所在的平原地带向南部的山区边缘进发。这里是六盘山的北延余脉,海拔超过1600米。随着盘山公路绕来绕去,感觉像是走向越来越偏僻的所在,其实当最后到达化石地点,发现抬头就能望见不远处高架起来凌空而过的高速公路。然而,另一个景象可能说明这里最近一直没有人类出现过,因为一打开车门,向黑雾一样弥漫的蚊子就扑面而来,它们已经在此等待猎物很久了。

又是红色的河湖相碎屑沉积地层,说明西北这一带在渐新世时具有炎热的气候,地层中所夹的丰富的石膏是又一个佐证。早在20世纪初期这套地层就引起了地质学家的关注,但一直没有发现能准确判定时代的化石。1956年杨钟健院士等人报道了在灵武市清水营发现的渐新世巨犀动物群化石,这一带的地层时代得到初步判断。直到20世纪80、90年代,古脊椎所的王伴月研究员与宁夏地质矿产勘查院的同行合作,在海原县的清水营组中发现大量小哺乳动物,包括食虫类、兔形类和啮齿类的化石,其渐新世的时代属性确定无疑。这次在清水营组中发现的巨犀动物群有多个层位,并且有较高的物种多样性。在甘肃临夏盆地东乡县的椒子沟组中就发现存在3个属的巨犀化石,看来在渐新世时期,这些最高体重可达24吨的地球上最大的陆生哺乳动物在中国的西北偏北,一直延伸到蒙古高原的地区到处游荡。

同心县则以中新世中期的铲齿象动物群闻名于世,尤其是丁家二沟地点,产出了非常丰富的化石。最开始这套位于渐新世清水营组之上的中新世地层被命名为红柳沟组,由于后来发现重名,现在被更名为彰恩堡组。自20世纪70年代末古脊椎所的学者首次报道了丁家二沟一带发现的以长鼻类为代表的中新世哺乳动物群以来,丁家二沟动物群便成了国内外新近纪地层古生物学研究的热点。自80年代之后,国内外多家学术科研机构在该地区进行了不同程度和规模的化石发掘及地质考察工作,发现了大量保存完整精美的哺乳动物化石,采集化石的地点多达十余处。

同心铲齿象动物群中除了多样化的长鼻类化石,如铲齿象、锯铲齿象、原互棱齿象、隐齿象、嵌齿象、扁齿象、中新乳齿象等,还有上猿、半犬、戈壁犬、中鬣狗、桑桑剑齿虎、库班猪、利齿猪、板齿犀、爪兽、皇冠鹿、西班牙麝、始羚、土耳其羚,以及食虫目、兔形目和啮齿目的大量小哺乳动物化石。

我们首先考察了黄家水沟,是一条在开阔地带下切的深沟。接近沟沿的地方并没有路,但考察队近年来在此工作留下的车辙还能分辨出来,不过得非常小心地驾驶,因为水土侵蚀形成的沟壑稍不留意就会使越野车倾覆或陷落。好在司机师傅们都很有经验,顺利地把全体考察队员送到沟沿,我们再徒步从陡峭的沟壁逐渐下降到沟底。在这里可以看到以彰恩堡组为主体形成的向斜的一翼,该组上部含有石膏,风化跌落到沟底经水流冲刷,晶莹剔透,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老远就能看见。

这里属于西北的极度干旱区,沟中只有偶然在雨后的暂时性流水,所以我们在沟底穿行并无太多障碍。常常看见一团乌云在阵风的裹挟下气势汹汹而来,但雨点都没有洒下几滴,又烟消云散了。由于缺少雨水的滋润,沟壁上不多的锦鸡儿都生长得非常低矮,只有耐旱的沙蜥不时飞快地从眼前一窜而过。为保持水土,在沟顶坡梁上曾经开垦过的大片庄稼地现在已退耕还草,给野鸡们创造了优良的生存环境,我们经过时常常能看见一两只飞起。

此后,我们又调查了印子岭和最有名的丁家二沟地点。在印子岭看见规模巨大的养牛场,圈养的方式保护了脆弱的植被,也极大地改善了村民的生活。丁家二沟的村民则大多迁移到自然条件更好的平原地带,只留下村名的标牌竖立在原地。我们还向北连续观察了清水营组和寺口子组,对各个组间的接触关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站在红色的新生代地层上向北望去,那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白色风车阵蔚为大观,正在将电流源源不断地输出。

经过详细的踏勘,考察队接下来将进行详细的剖面测制,可惜我另有公务不得不提前离开。作别的前一个夜晚是七夕,天空晴朗透明,新月清亮如钩,一缕缕纤薄的云彩若隐若现,群星镶嵌在蓝黑色的背景上熠熠生辉。遥远宇宙深处的银河,离同心很近的宁夏首府银川,20世纪40年代人们在取名时是否有某种联想呢?在遗憾地暂时停下流连山野的脚步之前,途经银川机场时会得到一个惊喜的补偿,就是去感受紧靠机场附近的水洞沟遗址。

次日一早与考察队话别,驱车北行,心有所期。高星研究员带领的由众多单位组成的考古队克服疫情的影响,今年已在银川东南、黄河右岸的灵武市水洞沟遗址发掘好几个月了。这可能是交通最便捷的一个大型旧石器考古遗址,不仅位于省会近郊,邻接机场,而且高速公路的出口只有咫尺之遥。这个遗址的奇特之处还在于,它同时包含两个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即水洞沟旧石器遗址和明长城遗迹。在充分保护文物的前提之下,这里已建成一个热闹的旅游景区,蜂拥而来的公众在感受壮观的黄土高原沟壑地貌的同时,还能深入了解考古工作、认识文物陈迹的丰富内涵。

我一到水洞沟遗址,就在高星研究员和景区负责人的带领下详细了解了正在进行的发掘工作,并且考察了多年来历次发掘留下的精细剖面,还在博物馆通过一件件石器和化石回顾了水洞沟遗址的历史。自四万年前人类在此繁衍生息,到将近一百年前古生物学家发现这里的史前文化遗址。1923年,法国学者德日进、桑志华首先通过发掘,出土大量石器和动物化石。1963年,被称为“中国旧石器考古学之父”的裴文中亲自带队,再次进行了发掘。近年来古脊椎所持续至今的一系列发掘,最终使水洞沟成为东亚最著名的旧石器时代遗址之一。

傍晚,从飞机的舷窗望下去,我还在试图辨认水洞沟的位置。这时,金色的夕阳正在黄河西岸的贺兰山脊缓缓落下,“长河落日圆”,这不正是王维当年看见的壮景吗?唐开元二十五年,即公元737年,王维以监察御史奉命从军出塞。通常认为他是在赴凉州途中所作《使至塞上》,但尾联“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中的萧关就在银川正南方向固原的六盘山山口,从这里北去蒙古高原现称杭爱山脉的古“燕然”恰是正道。历史在滚滚流淌,但一些事物是永恒的,就像此行见到的岩石和化石、石器和陶器,以及长河和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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