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小雅·鹤鸣》中概念隐喻的特点

2020-12-17 05:17谢婷婷川北医学院
长江丛刊 2020年35期
关键词:鹤鸣之士小雅

■谢婷婷/川北医学院

一、前言

自认知语言学诞生以来,概念隐喻已经被众多学者广泛接受,并且进行了深入而全面的研究和探讨。概念隐喻不再停留在词汇和修辞的层面,而是揭示出人类语言和思维的密切联系,让人类语言的产生和运用有据可寻,有理可说[1]。Lakoff 和 Johnson[2]对人类语言中无处不在的概念隐喻进行了详细的分析和解释,把语言学者对隐喻的认识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们认为:“隐喻渗透于每天的生活之中,不但渗透于语言中,也存在于思维和活动中”。概念隐喻普遍存在于人类思维概念系统之中,通过从源域(source domain) 到目标域(target domain) 之间的映射实现语言意思的表达,人类思维将经历的事件概念化之后,透过语言表达出来,而这用语言表达的方式则就是通过隐喻来实现的。Lakoff 和 Johnson[2]用“争论是战争” (ARGUMENT IS WAR) 这一概念隐喻详细阐述了思维与语言之间的密切关系:人与人之间的争论有输有赢,与你进行争论的人即对方,可被视作对手甚至敌人,在争论过程中你试图攻破对方观点,从而捍卫自身观点。以上列举特点都与战争中我方和敌方之间的争斗对抗相似,因此在思维将争论事件进行概念化的过程中,基于两种事件的相似性,战争的特点被运用其中,用战争(源域)映射争论(目标域), 使语言表达的效果准确直接易懂,这就是概念隐喻发挥的作用。

王寅[3]对概念隐喻的特点作了总结和归纳。他认为隐喻主要有跨学科性与普遍性,体验性与无意识性,转换性与辩证性等十个方面的特点,并使用了大量的语料例证来进一步解释和说明这些特点。通过其中所举例证来看,隐喻特点在各种文体中有充分体现,其中也包括我国的古典文学作品。

《诗经》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的第一部诗歌总集,从先秦时期流传至今,通过305首诗来传达思想,抒发情感。这些诗歌的语言使用是很值得研究的[4]。甚至可以说,透过文字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思维活动。《诗经》的艺术表现形式可归纳为三种:赋、比、兴[5]。宋人朱熹[6]在其《诗集传》中有云:赋者,敷也,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物也。李山[7]结合《诗经》中的不同诗篇对这三种艺术表现形式做出了详细到位的解释。赋即陈述,铺陈的手法;比就是打比喻;兴则是为诗歌营造氛围的艺术手法。王寅[3]也认为“比”主要包括当今所说的明喻和隐喻,“兴”更属于篇章层次上的隐喻,可见“比”和“兴”都涉及到语义或概念的跨域使用,与认知语言学的概念隐喻大致相当。本文将着重讨论“比”这种艺术表现形式,而在《诗经》中把“比”用到极致的最具代表的一首诗歌就是《小雅·鹤鸣》,整首诗都采用了“比”的表现形式:

鹤鸣于九阜,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他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阜,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这首诗以前后格局相似的形式呈现,共两章,一共出现了四次“比”的表现形式,全篇没有采用直接说明的方式却比直接说明更生动形象,这就是“比”这种艺术表现形式的魅力所在;而在这四层“比”的表现手法下可以清楚的看到作者的思维活动,换句话说从作者的文字,读者可以看到概念隐喻的巧妙使用,正是因为概念隐喻的存在,这首诗才能准确的传达出作者的真实意境。

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来看,诗歌语言的表达实际上就是概念隐喻的体现。《小雅·鹤鸣》全诗采用“比”的手法,实际就是用隐喻来阐述一定的哲理。刘国泰[8]曾用大篇的理据来证明《鹤鸣》是一首哲理诗,而非一首山水园林诗,文章从结构层次证明了《鹤鸣》可以被看作是哲理诗的理据,从诗句的语言入手分析了整首诗的哲理性,每一个层次的“比”都使用了隐喻:第一,二,四层中的“鹤”,“鱼”与“山石”都直接映射“贤达之士”,第三层中的“树檀”和 “萚(毂)”分别映射“贤达之士”和“品行低劣之人”,整首诗的语言就是概念隐喻最好证明。在《鹤鸣》中隐喻的使用让诗歌呈现出一种朦胧的哲理性,它不仅是一种词汇现象,更是一种话语策略[9],作者把意图表达的思想隐藏在字面以下,读者在阅读诗歌的文字时需要深度挖掘言下之意,全诗从头到尾通过对自然的描写,映射出作者的所指,即思维活动,潜在地向读者灌输了作者想要表达的道理和意图,充满了哲理意味。《鹤鸣》这首诗将“比”用到了极致,概念隐喻渗透在整个诗篇之中。笔者在下文详细讨论该诗所体现的概念隐喻的普遍性、体验性、创造性和辩证性等四个特点。

二、《小雅·鹤鸣》中概念隐喻的普遍性

《小雅·鹤鸣》这首诗充分体现了隐喻的普遍性,全诗的语言都带有隐喻的性质,作者用这样的语言含蓄的表达自己写作的用意。全诗分为四个层次,依次展现隐喻的层层递进:“鹤鸣于九阜”中的“鹤”在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的形象总是雌雄相随,步行规矩,这样的形象与具有高尚品德的贤达之士很相似,故古人多用翩翩然有君子之风的白鹤来比喻修身洁行而有时誉的人,因此这样的人常被称为鹤鸣之士。在此诗篇中作者就运用了这个隐喻的映射,不直接说贤达之士,而是用鹤的形象让读者产生这样的联想,使语言的表达不仅含蓄而且更加丰富。“鸣”在此句中作动词,本身表示鹤发出声音的动作,而鹤最突出的特色就是其明亮的声音,方玉润[5]曾说:“鹤,鸟名。禽品中之最高贵者。其鸣高亮,闻八九里。” “其鸣高亮”投射出的实则是贤达之士的才能和智慧;“九阜”描写的是鹤居住的地方—九曲沼泽,荫湿之地,属于比较隐蔽的居所;“声闻于野”中的“野”在中文中有多种解读,但由于前句已设定的语言环境,这里可将“野”理解为四面八方,或者离“九阜”距离较远的地方。这是此诗呈现的第一层次的隐喻,可提炼为“贤达之士的才能是无法隐藏的”。该隐喻又一次出现在诗歌的第二章,作者在语言的叙述中只改变了一个字,“野”换成了“天”,意思是九天,可理解为广阔的天地,或者是与“九阜”相比更为辽阔的地方。第一层次的隐喻反映的是作者对客观世界的认知,把这种认知投射到诗歌的文字中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这个思维过程是由作者日积月累的知识所构筑,采用了大众容易接受和理解的文字,也就是隐喻性的文字,印证了隐喻普遍存在于人类大脑的事实。

“鱼潜在渊(渚),或在于渚(渊)”中“渊”和“渚”二字的互换使用恰当的表达出诗歌第二层次的隐喻:“鱼”替代了“鹤”,映射的依然是“贤达之士”,“深潜于水底”与“游戏于浅滩”分别投射出贤达之士身处的不同环境,“或”字的使用显现出环境可随意更换,也可以说鱼能自由选择自己的生存环境,不受束缚,因此这一句的隐喻可提炼为“贤达之士无论身处何处都可以施展其才能”。诗歌的第二章,作者只是将文字叙述调换了位置,而隐喻体现的意义并未改变。这让隐喻的普遍性得到延续,前后两章的文字相互照应,也体现了作者的巧思:看似重复的叙述却达到了强调的效果。

“乐彼之园”从字面解读是指一座布满了各种景物的园子,方玉润[5]曾说:“园字是全诗眼目,前后景物皆园中所有。” 再结合后句“爰有树檀,其下维萚(毂)”来看,隐喻的使用就显而易见了,“树檀”映射的是“贤达之士”,“萚”与“毂”则映射的是“品行低劣之人”,而“园”映射出整个世界,一个可以包容各种形态的人的客观世界。这一层次的隐喻可总结为“世界既可容贤达之士也可容品行低劣之人”。隐喻的使用为诗歌呈现出可供读者充分想象的意境,文字创造的信息显得更充沛,拉近读者与作者之间的距离,使读者在读到这些诗句时产生共鸣,对诗句的语言充分理解。

最后一层隐喻体现在“他山之石,可以为错(攻玉)”这两句诗,“山石”可以作为打磨“玉器”的工具,虽然外表粗糙不起眼,但作用却不可轻视,这里“山石”的作用与“贤达之士”的才能不谋而合,“玉器”则映射的是位高权重的当朝执政者,所以这一层的隐喻可提炼为“贤达之士的才能可以为执政者发挥作用。” 诗歌的真实意图在最后一层的隐喻中完全揭开,这样层层递进的隐喻性文字表达让读者有阅读的探索感,也说明了诗句中的隐喻表达无处不在。隐喻的普遍性实际上是让一首诗歌绽放光彩的关键性因素:作者把真实意图巧妙地隐藏在文字之中,而且句句紧扣主题,读来引人深思;隐喻的普遍性使作者的大脑思维活动成功转换成文字输出,与读者进行交流。

三、《小雅·鹤鸣》中概念隐喻的体验性

隐喻的产生来自于人类对客观世界的感知和体验,也就是说,隐喻表达是具有体验性的[3]。Lakoff 和 Johnson[2]坚定地认为:如果没有体验式基础,隐喻是无法被理解或是恰当表达的。Lakoff[10]也指出:人类思维系统的结构决定于亲身经历,这也是文字表达产生意义的根据。《小雅·鹤鸣》中作者借助一系列自然景物:鹤鱼木石,山川玉错,水陆园林鹤天地四野的描写来表现主题,与作者的自身经历有关,最终形成的诗句表达是通过隐喻的体验性来实现的。诗歌中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毂)”的隐喻映射中的体验式基础可由图1来表示:

“树檀”是高大挺拔的,这正好符合贤达之士具有高尚品质,为人光明磊落的形象;而“萚”和“毂”分别是指枯枝败叶和贱劣的树,这样的映射自然就是指品行低劣之人,在同一个园子中,既有参天大树,又有低矮之木,这样具有包容性的地方即映射的是人们生活的客观世界。作者从自身经验的角度进行描写,也就是以体验式基础出发,作者笔下的“乐园”也就是作者身处的世界,这两者之间具有相似性,“乐园”与“客观世界”就像两个容器,各自容纳的内容物不同,但都是一种有限空间的存在。作者选择使用“乐彼之园”的文字来表达不是随机的,而是由自身经历、所处时代、周围环境等因素共同组成的体验式基础决定的。

《小雅·鹤鸣》全诗都在描写自然景物,作者从听觉和视觉的角度出发:明亮的鹤鸣声、活跃的游鱼、树木林立的园林和怪石嶙峋的山峰,透过描写景物的文字,作者传达出“主张君主招贤纳士”的想法,读者是可以接收到的,这个互动过程是因为隐喻的体验性。作者用各种感觉器官去体验,接收到了自然景物的信息,用文字表达出来;作者身处一个既定空间,就是诗歌中描述的地点,读者从文字叙述中可以实现对此空间的想象;作者体验的方式在诗歌的四层隐喻表达中已展示得很清楚,把身体在空间中的体验传送到文字的语义中,最终让读者领会诗歌的内涵意义。如果没有体验式基础,作者是无法写出这样意义深远的诗句的。隐喻的体验性其实是人类与客观世界相互作用之后产生的结果:人类对自身经历进行加工创造,不仅在诗歌中可以看到这样的结果,在其他文本中也可以找到:例如小说、剧本或者新闻报道等。体验式基础是客观存在的,由此产生的隐喻表达又加入了人类主观能动的创造,因此就产生了各种不同的文本呈现形式。

图1 隐喻的体验式基础

四、《小雅·鹤鸣》中概念隐喻的创造性

人类的思维活动具有无限的创造力,所以由人类思维活动创造出的各种各样的隐喻也是具有创造性的。在《小雅·鹤鸣》这首诗中,作者使用了四个不同的源域:“鹤”,“鱼”,“树檀”和“山石”来同时映射同一个目标域:“贤达之士”,作者通过创造力建立起了这四个不同源域之间的联系,本来看似毫不相干的四种事物被赋予了与“贤达之士”相联的相似性,这是作者想象力的结果,也是使隐喻性文字变得丰富的原因之一。

《小雅·鹤鸣》第二层隐喻表达使用“鱼”来映射“贤达之士”,这是作者在自身已有的认知基础之上进行了新的创造,给“鱼”这种形象增加了与“贤达之士”相似的特质:满腹经纶且随遇而安,这样的创造打破了以往对“鱼”的固有认知,给予读者新的认知信息。

再看《小雅·鹤鸣》的第四层隐喻表达:“他山之石,可以为错(攻玉)。”在这一层表达中作者创造了山石的形象:粗糙,不起眼,这样的形象映射的就是地位低下,没有存在感的人,即生活在隐居之所的贤达之士;但是另一方面,对于玉器的打磨来说,山石却是不可或缺的工具,没有经过山石的打磨这一过程,玉器就不能变得温润动人,也无法被人欣赏,玉器的特质投射的则是尊贵的当朝执政者。山石与玉器之间的关系映射的是贤达之士与执政者,是作者想象力的创造,如此形象生动的比拟使读者直观地了解到山石的可贵,也就是贤达之士才能的可贵,不可小觑。

如果没有隐喻的创造性,文字表达就不会有如此的渲染力;隐喻的创造性可以将世间万物联系起来,这样人类就有更多的机会认识新事物,丰富想象力。隐喻的创造性将客观世界各事物之间的联系用自然而不突兀的方式呈现出来,最终透过语言来表达相互之间的关系。

五、《小雅·鹤鸣》中概念隐喻的辩证性

概念隐喻的产生是因为事物之间的相似性,在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相互映射,人类思维可主观地识别事物之间已存在的相似性,也可创造出新的相似性,从而产生隐喻的表达,这种对立统一的关系既隐喻的辩证性。《小雅·鹤鸣》一诗中:“贤达之士”与“白鹤”之间就存在已公认的相似性,品德高尚,修身洁行等类似品质,作者将这一相似性作为基础写出了第一层隐喻的表达。在第二层隐喻表达中,“鱼”与“贤达之士”的相似性并不是显而易见的,而是经由作者之手的创作,再加上“渊”与“渚”的使用让隐喻得以成立,所以说作者在“鱼”和“贤达之士”之间创建了一种新的联系,让读者从这个相似性角度来认识事物,使隐喻表达得以成立。

隐喻表达在源域与目标域之间映射,源域中的概念可能与目标域中的概念存在相通的特性,也可能存在相对立的关系,这是隐喻辩证性的另一个方面。《小雅·鹤鸣》中作者分别用“鹤”、“鱼”、“树檀”和“山石”四个源域来映射“贤达之士”这一个目标域,众所周知,“鹤”与“鱼”是动物,“树檀”是植物,“山石”是石头,都分别与“贤达之士”——人类并置,从概念上看明显是矛盾的,但是作者根据全诗的语境,运用自身具备的常识认知进行推理联系,找出其中四层隐喻映射之间各自的相似关联,最终获得隐喻性表达。从源域映射到目标域这个方向来看,四个源域共有的特征决定了这个隐喻映射的产生,而这个方向可以说是决定性的;而从目标域到源域这个方向来看,目标域的特征也同时限制了四个源域中只有某些特征才能被映射而来,而非所有的特征,例如:“鱼潜在渊,或在于渚”这一句中,把鱼可深潜于水底和浮于浅滩的特征提炼出来作为被映射的点来表现贤达之士不挑剔生存环境,可随遇而安的优秀品质;“爰有树檀,其下维萚”这句描写作者着重于高大树檀与枯枝败叶的对比,这样的对比可以映射出贤达之士形象的高大伟岸。由此可知,诗句中四个源域与同一个目标域之间存在着对立统一的互动关系,这也是隐喻的辩证性。

六、结语

综合以上的分析和讨论,《小雅·鹤鸣》一诗中充分体现了概念隐喻的四个特点:普遍性、体验性、创造性和辩证性,这四个特点从不同角度呈现了作者在创作诗歌时详细的思维活动:选词的意图、诗歌呈现的意境、作者意图传达的思想,在概念隐喻的解读分析下清楚明了,为读者,也为诗歌研究者提供了清晰的理解思路。概念隐喻已成为作者用文字抒发情感,表达思想的有力工具,隐喻表达的使用令诗歌的文字精准且含意深刻。认知语言学概念隐喻研究的是语言和思维的关系,用来研究《诗经》中的语言表达,能使我们更直观地了解作者的思维活动,也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去鉴赏《诗经》中的诗歌,进一步深入了解和学习《诗经》。从作者的思维活动入手去品读《诗经》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渠道去学习我国古人留下的文化精髓,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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